第22章 君思我
元吉自打這麽一走,很有幾日未再造訪喬府。
喬涴仙晚飯吃得心不在焉,喝幾口湯就離了席。概因他胸膛裏有事情飽脹着,給他抵得不餓了。
他在晚飯間隙,聽見錢有方播報了一些坊間轶事:譬如警長的女兒出嫁,譬如夏府老爺找了小,譬如不少人擠去塘岸,是去看荷花。
喬涴仙送到嘴邊的湯一停:“開了呀?”
錢有方興高采烈:“開滿啦!”
這碗湯自此錯失了被喬涴仙喝掉的機會。
喬涴仙晚上癟個肚子,沐浴完畢,說今日早些休息。他打發走了一幹聽差,獨自到書房倚靠着,搖一把絹絲折扇。因為點了沉香片,扇的風就有幽幽氣味。
他攤開畫報,此刻書房就是他的神龛,他在裏頭靜止住了。衆人對他背信棄義的事情其實太多,偏偏喬涴仙這一回卻往牛角尖去了:既辦不到,就不要講給我聽呀!
他在牛角尖中遨游,游得夜漸深沉時候,才終于覺出了疲憊。他一卷畫報,向牆角的簍子裏一扔,沒扔中,木簍子打着轉,磕得門背噔噔地響,這門就在此刻輕輕地一旋,打開了。
“喬涴仙?”
門後頭的人經月光一映,笑眉笑眼的輪廓就出來了。他輕手輕腳,走去喬涴仙的桌前:“見着我就發脾氣啊?”
喬涴仙此刻靠在椅上,背板直着:他以為自己一時間做清明夢,故而竭力地要醒過來。然而元吉撐着桌子,沖他一呲牙,喬涴仙頓時氣進丹田,魂魄歸元了:“真——真是——”喬涴仙猛一吸氣,胸脯一擡,左右摸不着東西,拳頭舉起來,卻不落下去:“混賬!你還真敢過來?”
元吉左右躲,呼喊帶笑:“得了,得了!”他繞到喬涴仙面前,接着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背托起來,另一手臂橫抵着他的屁股墩兒,一使勁,将一個張牙舞爪的喬涴仙抱在身前了:“哥哥說話算話!”
這動作行雲流水,喬涴仙的眼前一晃,只覺得頭重腳輕:“哎、哎!”他力有不逮,不得不弓着身,抱住元吉的脖子:“你媽的,你瘋了!?”他一拍元吉的肩膀:“把老子放下來!”
元吉揚起臉:“你這輩分可全差了!我不答應你了嗎?我把你喬老爺偷偷搬出去——你小點兒聲!”
喬涴仙在元吉的懷裏一扭,頓時張口結舌地:“現、現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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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吉将喬涴仙摟起一擡,令他的胸膛擦過自己的耳鬓,笑了:“可不就現在?我現在不帶你去看,你明天不定氣成什麽德行呢!”
喬涴仙一掃頹唐面目,橫眉怒目,一拳打上元吉的肩膀:“放屁!颠倒黑白!
元吉環顧四周,忽而噓聲,壞笑起來:“現下你府裏熄了燈,可還有醒着的。老錢還在侍應房裏等着我,要是被他們抓個正着,那可就……”
元吉一面講,一面抱着他往門外走,喬涴仙登時屏息噤聲,往元吉的懷裏一縮。他甚至分不清眼下情狀是虛是實,然而此刻一顆心卻随着元吉的腳步極雀躍地懸起來,晃蕩得他雙頰着了血色。
他嘴裏悄沒聲兒地念叨:“荒唐,荒唐……”然而手臂卻箍住元吉,用力地将他引向燈不及的地方:“走這頭呀!那頭睡着個耳朵靈的……”
其實即便被人抓個正着,又有誰敢說他喬老爺的不是?但他真似返老還童,離了輪椅,經元吉一抱,竟在這種活動中覺出趣味了。
元吉抱緊他的背,忍耐地笑:“你可抓緊着我一點兒,別給摔着了。”
這兩個人小聲地嘁嘁喳喳,貓到了侍應房旁邊。要從後門出去,非得過這裏。老錢坐在裏頭,好像還在等元吉。
喬涴仙往後仰,低下頭去,跟元吉咬起了耳朵:“這怎麽好?”
元吉看着他,呆楞了一下兒。喬涴仙實是緊張極了,臉上明亮地發紅。元吉的手伸上去,壓穩了喬涴仙的脖子:“別吱聲啊,瞧好了……”
錢有方一側身,好像聽見門外有老鼠叫。他起身走過去,然而實是困倦,眯起眼打了個哈欠,再往外一瞧,廳廊裏漆黑的,什麽也沒有。他心說也不知老爺什麽時候才放元吉出來,于是坐回去,盤一串菩提珠子,準備迷瞪一陣。
元吉是出來了。後門鑰匙在高臺子花缽下,喬涴仙伸手去夠,末了坐在元吉懷裏,汗津津地喘氣,手忙腳亂,将自己府裏的後門開了鎖。
喬涴仙眼見着門開,空曠的星夜将二人包裹起來,他握了鑰匙,有那麽一閃念,想抱着元吉的脖子,開懷大笑幾聲。
荷花淺塘子離喬府有段路,拉着人力車,約跑了半柱香。塘子周圍,此刻一個人也沒有。破爛磚瓦勉強搭出一條觀花的路,再往裏,就是半幹不幹的泥。
元吉放下車把,左右一環顧,想出辦法來了。他抓了幾片蓮花葉子,鋪在塘邊,接着抱來喬涴仙,自己盤腿一坐,将喬涴仙橫放在自己腿上。他似乎很樂意為喬涴仙操心,坐下來時,還小心地調轉了方向,好令喬涴仙正對了還算最盛的一方花葉。
塘裏的荷花早不是頭場了。月亮照的一爿,近的幾瓣已摘得七七八八,風一吹,在塘裏寂寂地搖出一圈漣。
遠的地方是蓮葉層疊的。月亮将其洗得褪了顏色,在水天之間,一并皎皎生輝。
喬涴仙在元吉的胸前,半晌終于側過腦袋:“要是頭場,一定更好看一些,”他的臉上有埋怨的神色:“現在開的開閉的閉,總歸不那麽好看了。”
元吉往遠的地方去看,話音卻落在喬涴仙的耳邊:“不好看嗎?”
喬涴仙扭過臉看他:“哪好看啊?”
元吉的眼睛收回來,接天葉做襯,他望着喬涴仙:“我可沒見過更好看的了。”
喬涴仙起初一愣,不多久理會過來,就在元吉懷裏一掙紮:“你——你真是!你說的什麽話!”
元吉眉開眼笑,試試探探地,将下巴擱在了喬涴仙的肩上。
兩個人坐在塘前,不言不語。夜色是寬厚的見證人,他将秘密作包裝,往更深的夜中沉下去。
“我晚了這麽些天,因為要攢着錢,付今天人力車的額外租金。”元吉一吸氣,聞見了喬涴仙身上淡淡的香味:“曉得了吧?”
喬涴仙承着元吉的腦袋,吸氣亦有些小心:“能要多少錢呀?”他吞吞吐吐:“你直接找我不就得了?”
元吉歪在他的肩窩裏看他:“這不成。我哪能跟你開這個口?”
喬涴仙的聲音一擡:“你不來找,你怎麽知道呢!要我講,夏府的那份工,你就該來和我商量的,我給你在碼頭安排,何必去……”
元吉不緊不慢,眼睛往水面起漣的地方去,聲音自如:“實不必高擡我,仰仗你的多了,我是什麽角色?犯不着。”
喬涴仙的耳垂,這時候眼見着紅起來。他的眼睫掃下去:“你不同,你那是……我、我……”
元吉無聲地笑,怕給他急撅過去了,趕緊直起身,一撫他的背:“也是,我可是你的恩人哪!”
喬涴仙擡眼看他,半晌肩膀貼着元吉的胸膛,自己也赧然地笑起來:“去你的吧!”
兩人的呼吸相扶,交纏起來,笑往荷塘的深處去了。
“你明早上又要起早,往夏府去啊?”喬涴仙的聲音一輕,隐約的體恤意味就出來了。
元吉點頭:“可不。”
喬涴仙皺着眉毛,不以為然:“你簽的協議,要我去說,當場就能不作數的。”
元吉實在覺得這人可愛,又将臉靠到他的肩上去:“我怎麽瞧你是預備把我拴在身邊呢?”
喬涴仙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睛盛了兩半的月亮,爾後匆匆一眨。
良久,似有若無,似假非真,似風将他吹的不穩:他側過臉去,挨了挨元吉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