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隔壁沒有任何回聲,也沒有聽到親衛再開口。
殷拂雲順着小窗縫隙望過去,親衛已經退了下去。
李忻剛回營,桑煙蘿就連夜上演了這麽一出,是真自戕,還是另有意圖真不好說。
上次對她下蠱,不僅差點置她與死地,更讓她險些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若非現在身份不便,她此刻便想去看看桑煙蘿的戲。
次日,她剛走到李忻的房門旁,就聽到裏面親衛的禀報:桑煙蘿昨夜自殺未遂,被桑大夫救了下來。
“傷得重?”李忻語氣不鹹不淡。
“短刀紮進胸口,失血過多,桑大夫搶救一夜,現在沒有生命危險。”
房中沉默了須臾,李忻冷冷一句:“真想謝罪,就該紮進心口。”
親衛未敢接話。
久不聞裏面有聲音,殷拂雲走到門前,李忻朝她看了眼,眼神冷淡,嘆了口氣出門。
殷拂雲跟随他前往輕騎營,待與将軍們商議完軍務已經過了午膳。
出了輕騎營,高杉過來回禀:桑大夫求見。
李忻不悅:“讓他候着。”轉身走開。
用完午膳,日已西偏,李忻才見桑大夫。
桑大夫眼底烏青,面露焦慮,精神頹靡,明明五旬未到,乍一看像個風燭殘年耄耋老人。
“桑大夫若是為了煙蘿,不必開口。”李忻走進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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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大夫跟了進去,躬身回道:“老朽不是來向殿下求情,是來向殿下請罪。”桑大夫說着撩衣跪在了當門,讓李忻意外。
雖然事情未有挑明,但是彼此心知肚明,桑大夫當時看出殷拂雲中蠱,故意隐瞞。
李忻裝糊塗:“桑大夫請什麽罪?”
“老朽未有管教好煙蘿,讓她生了歹念,觸了軍規;老朽替她隐瞞殿下,差點釀成大禍。老朽請死。”對着李忻俯首一拜。
李忻冷冷一笑,這是先入為主。
他來北境軍六七年,一直兢兢業業,救治将士,從未有過差錯,特別是在對白狄之戰時,更是挽救了無數将士的性命,備受尊重。
于私,去年他也救了自己一命,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請死,他也不能真的因為隐瞞而将人治罪,不僅會被将士們指點,還得罪受過他恩情的将軍。
他朝身邊殷拂雲望了眼,這件事情她是受害者,想看她的态度。
殷拂雲移開目光,望着地上的人,未有表态。
這件事情,她還沒有做決定的權力。
李忻心底悵然,桑大夫沒有觸及到實質性的東西,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将人如何。
但是就這麽的饒了他,就是饒了桑煙蘿,他心底不甘,更是怕殷拂雲寒心。
思忖許久,他道:“聽聞煙蘿傷了根本,以後都要養着,軍營也不是她再待下去的地兒,往後身邊也離不開人照料,她年歲也不小了,該尋個夫家了。桑大夫忙着軍醫處的将士無暇他顧,本王替你做主,明兒就讓人去物色。”
說完他上前幾步虛扶一把桑大夫起身,笑問:“桑大夫可有什麽異議?”
桑大夫遲疑一瞬拱手作揖,感激道:“多謝殿下開恩。”
李忻離開偏廳,目光時不時瞥向殷拂雲,察覺她對這樣的結果既沒有欣喜,更沒有不滿,他心裏有點摸不到底。
他試探問:“你覺得桑煙蘿當配什麽樣的夫家?”
殷拂雲瞥他一眼,冷笑道:“殿下既然要做紅娘,自是心裏有了底,屬下怎敢亂言。”
這是生氣呢!
知道她有情緒,也比面無表情,讓他琢磨不透好。
“你既然這麽說,本王知曉了。”
殷拂雲狠狠瞪他一眼。
回到營房,他叫來高杉,将此事吩咐下去。
找個小商販?模樣好就行,最好人品不行,吃喝嫖賭樣樣占?
高杉一聽要求愣了,這樣報仇的方式是不是太小人了?
他下意識朝殷拂雲看了眼,殷拂雲神色淡淡,他猶豫着,不敢開口。
得罪了殿下也不能得罪旁邊這位,她沒意見就行。
領命正退下,殷拂雲喚住他,對李忻道:“殿下若不能按照軍規處治桑煙蘿,也大可不必如此惡毒!”
李忻吃驚,她可差點死在了桑煙蘿的手中,對桑煙蘿該是恨之入骨。現在反倒罵他惡毒?
殷拂雲冷冷道:“軍法如山,下蠱一事揭開,按照軍規處治,即便是處死,殿下占理,無論別人是對桑煙蘿憎恨,還是對桑大夫同情,對殿下議論最多也就是一句鐵面無情罷了。”
“如果不公開,不按照軍規處治,那就是殿下帶着私人的恩怨來處理。桑大夫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殿下将桑煙蘿嫁給一個品行低劣、一無是處之人,實在有些小人行徑,反而落人話柄。”
問她的時候,她一句話不說,現在他替她做決定了,她又滔滔不絕一堆道理,将他全盤否定,還罵他小人、惡毒。
都成了他的錯了?
“你說怎麽處治?”李忻氣惱反問。
“就随便找個普通的商戶、農戶,或者軍中的士卒,也算賣桑大夫一個人情。以後很多事情殿下還需要桑大夫。”
李忻詫異,這無異于放過了桑煙蘿。
“你不恨?”
殷拂雲冷嗤一笑,一個想取她性命的人,她還沒那麽大度。只是桑煙蘿餘生也都是個病秧子,再殺她虐她意義不大,倒不如賣個人情給桑大夫。
桑大夫在軍中雖然沒有任何軍職,但是醫術了得,且軍醫的身份重要,将來必然有用得着的地方,與其讓他恨,不如讓他感恩。
“殿下恨範叔呈将軍嗎?”她反問。
同樣是要取自己性命,怎會不恨。
沉默片刻,李忻吩咐高杉按照殷拂雲所言去辦。回身走到桌邊坐下,指了指對面讓她也坐下來,倒了杯茶水遞給她。
“你處事還和當年一樣,沒變。”李忻笑着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殿下卻大大不同。”
李忻回想了下,笑道:“本王倒覺得沒變。”
殷拂雲望着他得意的模樣,想到當年他和其他官家子弟有矛盾時候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差沒撲上去與對方撕扯了,用對方罵他的話來說,他就像個市井無賴。
在桑煙蘿的事情上,他想到那麽卑劣的手段,和市井無賴還真是一樣。
她頗為贊同,點點頭。
是沒變,還那麽無賴,她笑了笑。
她這一笑,李忻提着的心也放下來了,打開話題。
“剛剛提起範叔呈,我有個事與你說,前些天陳固将軍被派去押運軍械,範芳為副手。”
“範叔呈又想插一腳?”
李忻點點頭,這是範叔呈這兩年慣用的手段。
“據屬下所知,陳固将軍的性情可容不下身邊盯着一雙眼睛,還是很不友好的眼睛。”
“範叔呈得罪陳固,對我們來說并非壞事。此事不僅陳固,其他幾營主将也對此露出不滿。”
“秦大将軍是何态度。”
“這種事情,只要不鬧大,大将軍素來睜只眼閉只眼。”
殷拂雲微微蹙眉,有點不理解秦吉。麾下将士不和,對北境軍非善事。
但秦吉掌管北境軍多年,應該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李忻對秦吉信任,她不便多猜測。
此時天已經暗了,殷拂雲起身将室內的燭燈燃上。
李忻看着她身影穿梭,一盞盞燭光照着一張男兒的臉,讓他心裏有些犯堵。
在李宅時,雖不知道她是殷拂雲,卻能夠看着那張與殷拂雲一樣的面容。現在她時時在自己身邊,卻依舊不能夠以真實的身份示人,甚至是真實的面容和聲音。
如果沒有範叔呈等人,她就不用如此辛苦僞裝。
如果他大權在握,她即便真實身份示人,他也能護她周全。
“拂雲。”他輕喚了聲。
殷拂雲微愕,回頭看他,李忻張了張口,話未出口殷拂雲手中蠟油滴在了手指上,被燙得瑟縮了下,連忙甩了甩手。
“怎麽了?”李忻慌忙起身走過去。
“沒事。”她用衣袖擦掉蠟油,對着燙紅處吹了幾口。
“怎麽不小心?”李忻捧着她的手查看。
“還不是你喚我!”殷拂雲怒聲責怪。
“我……”李忻擡頭瞧見一雙愠惱的眸子,教訓的話咽了回去。這樣的目光,他已經多年未見。
少年時,他們經常拌嘴,對方總是會用這樣含着怒氣和抱怨的眼神瞪着他。
讓他不敢還口。
李忻的神情,讓殷拂雲立即回過神來,自己剛剛竟然一時失态,當他還是那個少年李忻。
她立即收回手,退了一步欠身道:“多謝殿下關心。”端起燭臺,去将其他的燭燈點亮。
李忻回身看着她,那一瞬間她的反應是沒有刻意掩飾,是內心最真實的。
她并不是真的要與他疏離,也不是那麽讨厭他,他們還是可以回到少年時那般親密。
“拂雲——”他向她走了一步,看着她将最後一盞燈點燃,把燭臺放在長條桌上。
殷拂雲這才回頭望着他,等着他的話。
李忻不知要說什麽,腦中混亂一片,往事一股腦湧上來。
他冷靜了須臾,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麽,支吾開口問:“你想回南境嗎?”
那個她要嫁的人應該還在南境軍中,那個将她護在手心的井藏也在南境。
殷拂雲很想扯謊,說自己不想回去,但是她卻扯不出口。
她留在北境,一來是她沒辦法選擇,二來是她想借助李忻幫她殷家洗清冤屈,甚至做得更多。
至于南境,她無時無刻不想回去。那裏有她熟悉的一切,有曾經并肩作戰的将士,更有父兄的痕跡。
她沉默未答,李忻已經知道答案。
他走到矮桌邊坐下來,獨自飲了幾口茶,神色落寞,整個人籠罩着憂愁之色。
片刻,他又問:“可想見誰?”
她依舊未答,這次是不知道。最熟悉的人都不在了。
李忻自嘲笑了下,自己給自己添堵,明知道會是這樣答案還問這個問題。
他擡頭望着緩步走到桌前的殷拂雲,笑道:“待我掌管北境軍,我放你回南境。”言辭誠懇,并非玩笑。
殷拂雲忽然覺得一座大山當頭壓了下來。
且不說宮裏那位一直想壓制他、除掉他,就是北境軍這邊,範叔呈就是最大的障礙,上面還有秦吉大将軍。
掌管北境軍,太難!
但這也是她所求。
“殿下若有用得着屬下之處,盡管吩咐。”
李忻苦澀一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