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李忻站在營房一側的書案前,快速地翻閱一摞書籍,似乎在書頁中找什麽,神色着急。旁邊兩名親衛分別在小幾和書架上一本本書翻找。
殷拂雲進門時,他只擡頭看了一眼,便招手讓她過去。
“令長兄去年設計過一種用于水軍艨艟作戰的弩叫什麽可還記得?幫我找一下圖-紙。”
殷拂雲掃了眼淩亂的書案和滿地的書籍,微微蹙眉,之前來李忻的營房是夜間,沒有注意到他的房中竟有這麽多的書,甚至比李宅書房還多一倍。
“殿下尋那做什麽?”她冷淡地問。
“自是有大用。”
“若有大用,殿下怎還亂放?”
李忻詫異擡頭望她,怎麽張口就一股硝煙味。
旁邊兩名親兵也意外,沒見過二姑娘對殿下說話這麽無禮。
“讓你來找東西,不是讓你來指責本王。”随手朝旁邊書架一指,冷聲斥道,“找去!”
殷拂雲瞪他一眼,遲疑下還是走了過去。
書架已被翻亂,不知道哪些是已經翻過的,哪些是還沒有找的。她随手拿了幾本一起翻,将一排書架翻了都沒有找到。
“殿下怎知道家兄設計過弩?”她回頭望着李忻。長兄将弩設計出來後,只是臨時讓工匠打造了幾臺實驗,還在後期改良中,并沒有投入到軍中使用,後來因為殷家之禍從此擱置。遠在北境的李忻不該知道這個事。
李忻翻書的動作頓住,忽然間好似被殷拂雲的話點醒,吩咐親兵:“你們都退下。”将書卷一丢,繞過書案朝裏間去。
殷拂雲福了一禮準備随着親衛一起退出去,李忻喚住了她:“本王還有話問你。”
殷拂雲停住腳,見李忻走進裏屋,接着是一陣翻箱倒櫃聲音,然後才折返出來,手中拿着一封信,信封嶄新,平平整整,俨然被仔細收藏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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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能忘放哪兒了?這去年傷重丢了半條命,該不是也傷到腦子得了健忘了吧?
從信中抽出一張圖紙,笑道:“找到了。”将圖紙展開攤在淩亂的書案上。
殷拂雲一眼認出來,正是自己長兄親手設計的破山弩圖稿。
她朝李忻放在一側的信封瞥了眼,只有稱呼,沒有發信人信息,但字跡熟悉,熟悉到讓她自我懷疑。
“這圖-紙殿下從何而來?”她急問。
李忻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下道:“你覺得從哪兒來?”
她不可置信擡眼盯着李忻,想得到一個準确的答案。
李忻笑而不答,她伸手去拿信封旁的信,李忻伸手擋住,她再次出手,李忻又将她攔下。兩人來回十來招,殷拂雲心急不耐煩,招式變得淩厲,李忻見她如此志在必得,也讓了幾分。
殷拂雲拿到信後,直接抖開,翻看信尾,竟沒有落款。但一頁頁熟悉的字跡,讓她更加肯定自己。一目十行将信看完,她已經确定了答案。
慢慢放下信,問:“長兄什麽時候與你聯系的?”她竟然絲毫不知。
“去年夏。”
“還有長兄的信嗎?”她幾分祈求問。
“僅此一封。”
她垂下眼,望着熟悉的字跡,熟悉的圖紙,這是她能觸碰到親人最近的東西了。
望着她滿腹哀傷,李忻道:“大公子設計的此弩射程遠、威力大,且省士兵之力,本王想依照圖-紙做一些改動用在北境軍中,無論是兩軍對戰還是攻城守城都能發揮大用,也不枉大公子的一番心血。”
殷拂雲手指在圖紙上摩挲一陣,睹物思人,悲從中來。
長兄最後未能夠将破山弩改良完成用于南境軍已是遺憾,若是能夠用在北境軍,長兄必然是欣慰的。
“殿下想怎麽改進?”
李忻對着圖紙研究了一會兒,講了自己一些想法。殷拂雲一邊仔細聽,一邊眼睛随着李忻手指所指位置的的移動而移動,腦海中想象依照李忻所說破山弩改進後的模樣。她竟發現李忻的某些想法和自己兄長的不謀而合,只是自己兄長已經來不及做最後的改良了。
從他對破山弩熟悉程度,看得出他是有認真對待長兄的這封信,對破山弩做過研究。
李忻說完還不忘問她:“你覺得這樣如何?”
殷拂雲肯定地點頭,看來那麽多軍械兵器的書李忻真的看進去了。
“先讓工匠打造出一臺看看樣品效果,再看是否需要進一步調整改進。”她擡頭回道,這才發現李忻竟然緊挨着她,幾乎成半包圍将她圈在他與書案之間的小小空間。
她朝一旁移了一步,脫離他半圍的小圈。
李忻笑着調侃:“這麽躲着本王做什麽?”
殷拂雲頓時想到了桑煙蘿的話,心中又怒又恨。
“奴先告退了。”不待李忻的回應,福了一禮轉身便朝外去。
“天色暗了,為本王将燈都點上吧!”李忻吩咐。
她無奈駐足,回頭瞥了眼李忻,忍着一口氣走過去将房間內的燈一一點亮,原本昏暗的房間,頓時明如白晝。
她剛要再次退出去,恰時門外親衛禀道:“晚膳已經備下,殿下是否現在用膳?”
“端進來吧!”
親衛朝兩人快速瞄了一眼,走到矮桌前,将飯菜一一擺上,兩副碗筷。殷拂雲立即望向親衛,親衛意味深長一笑,退了出去。
“奴不……”
“陪本王用膳。”李忻搶過話打斷她想逃的心思。
“讓其他将軍陪殿下,軍醫處還有傷員需要照顧,奴先告退。”
“你是想永遠留在軍醫處嗎?”李忻聲音冷了幾分,半問半威脅。
殷拂雲冷冷望着他。
李忻笑道:“可是你自己說要為本王效力的,現在後悔了?若是你後悔,本王就讓你永遠留在軍醫處。”
殷拂雲胸中怒氣翻騰,袖中的拳頭緊了緊:“殿下需要奴效力,奴必鞠躬盡瘁。”但陪他用膳算效什麽力?
“坐下!”李忻朝對面位置示意一眼,命令口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殷拂雲忍下不滿,穩了穩自己的氣息,依言走到他對面胡椅上坐下來。
瞧着她面沉似水、目光如刀,知道她氣得不輕,若是擱以前,不是一掌迎面朝他劈過來,就是一腳踹在他身上了。
少年時,他可沒少挨她打。
殷拂雲端起碗筷,不管李忻,獨自大吃起來。
“不懂規矩。”李忻薄斥一句。
殷拂雲白他一眼,根本不聽,陪用膳,不就是吃喝嗎?她繼續吃,好似餓了三天一樣,狼吞虎咽,毫無形象。
李忻想再教訓,覺得她這樣子蠻有意思,半責怪半勸說口氣道:“慢點,本王沒跟你搶。”
話音剛落,殷拂雲被噎着,停了下來。李忻偷笑了下,盛一碗湯遞給她。
“讓旁人瞧見你這樣,要認為本王苛待你,連口吃的都不給。”
殷拂雲奪過湯碗瞪他一眼,喝了兩口将飯菜壓下去氣才順,深呼一口,冷聲道:“即便殿下這麽做了,誰又會覺得奇怪?即便現在軍中傳出奴被殿下收為侍妾,不也沒人覺得不妥嗎?”
李忻準備給她夾菜的手頓在半空,望着她含怒的眼神,心一瞬間亂了。
從一進門她就滿身火氣,不願與他多待一刻,更是刻意避着他,原因在這兒。
“奴自知沒有資格求殿下開恩,殿下若是強為,奴不會違抗,會随殿下心意。”
李忻卻被這話狠狠插了一刀,他寧願她得知此事後說抵死不從的話,至少她還是以前那個刁蠻霸道的丫頭,她的驕傲還在。一句不違抗、随他心意,道盡內心的隐忍、屈辱和對命運無力反抗的屈從。
這一切又顯得他多麽無能!
如果年少時能夠及早醒悟,能夠像先父一樣立于朝堂,便能夠護她,護殷家。她還是那個驕傲的她。
悔恨和自責這大半年來一直在折磨着他,此時更是無情地抽打。
心頭一陣酸楚,強扯着嘴角打趣道:“本王即使納妾,也不要你這樣的。既不溫柔,也不會伺候人,歌舞琴畫半吊子,三句話不稱心還動刀動槍,納你進門鎮宅嗎?”
殷拂雲聞言松了口氣,但被這樣數落,心中不悅,冷臉對着李忻。
“過幾日雁回山狩獵,最好讓本王看到你的真本事,否則別說給本王當侍妾了,就是想在本王身邊效力本王都不要。”
殷拂雲冷冷白他一眼,默不作聲。
李忻吃了幾口飯菜,見她不動,估計剛剛一番狼吞虎咽已經吃飽了,朝湯睇一眼示意。
殷拂雲不情不願盛一碗湯遞到他手邊,動作随意,湯汁在碗內晃動幾乎要灑出來。
李忻瞥了眼,嘆聲道:“本王還是覺得你扮成二姑娘時候溫柔可人,本王喜歡。”
“既然如此,殿下為何非要撕破奴身份?”
因為絕望之人看到希望,去抓取是本能。
別人再溫柔可人,終究不是你。
“本王不想你逃避。”他扯了個理由。
殷拂雲自嘲一笑,待李忻晚膳用得差不多,她立即起身告退。
門外已經天黑,徐省準備送她回去,被她回絕。一旁親衛遞上一個燈籠。
回到軍醫處遇到了桑煙蘿,一手挑着燈籠一手提着一個黑漆食盒,似乎要去哪裏。
“二姑娘怎麽回來了?”上下将殷拂雲掃了一遍。
“桑姑娘不想我回來?”她笑着走到跟前,“我當桑姑娘是希望我回來的。”
“我自然是希望你回來的。”說完轉身朝營房去。
殷拂雲瞥了眼她手中的食盒:“桑姑娘是要去給誰送飯?”
“原本是要給殿下和你送過去的,既然你回來了,我也就不跑這一躺了。”
兩人回到營房,桑煙蘿打開食盒,裏面是兩碗熱騰騰的羊肉羹,桑煙蘿端了一碗放在小桌上,對殷拂雲笑道:“嘗嘗,特意為你準備的。”
殷拂雲看了眼,心生警惕,歉意道:“桑姑娘用心了,多謝你,我吃不慣羊肉羹。”
桑煙蘿略微失望,笑了笑:“是我疏忽了,想着殿下喜歡羊肉羹,忘記問二姑娘忌口的了。”
殷拂雲再次客氣笑着致謝,她記得李忻特別讨厭羊肉羹的,曾經因為這個事情,他們還鬧過一次矛盾,非常不愉快。現在口味竟然變這麽大,喜歡了。
她故意再問:“殿下還喜歡吃什麽?”
“那可多了,但最喜歡的是遙州城的石谒燒雞。”殷拂雲記得李忻在宅中養病時,讓人去買過幾回燒雞。
桑煙蘿将羊肉羹又重新放回食盒,旁邊一女子道:“既然二姑娘不喜歡吃,不如就讓給我,我可喜歡着呢,晚飯都沒有吃飽。”說着就要去端碗。
桑煙蘿立即打趣她:“你瞧瞧自己的腰,可少吃些吧!”将将食盒蓋上,提到自己床鋪的旁邊,寶貝一般。
女子掐了把自己的腰,撇了撇嘴,悻悻的回道自己床鋪。
旁邊女子也打趣她,幾人說起玩笑。殷拂雲回身去收拾自己的床鋪。
次日,她醒來發現桑煙蘿已經不在,床鋪邊的食盒也不見了。
軍中大比各個營都很忙,軍醫處也忙了起來,軍醫少桑煙蘿每日穿梭在個個營房給傷兵醫治。
殷拂雲不懂醫,雖然懂些跌打損傷接骨這類軍中常見的傷,卻也不敢随便展露。
李忻每日都會讓親兵來叫她。不是去教場周圍觀看,就是去他的營房。除了端茶送水,研墨鋪紙也不做什麽,李忻會有意無意說一些北境軍和白狄的情況于她聽,甚至會将一些軍務方面的秘信給她看,問她的意見。
在李忻面前,她也不遮掩,說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李忻從不表态她說得對不對,但會說出他自己的看法,同時也是間接讓她知道北境軍的各種軍務。
雁回山狩獵的前一日,殷拂雲用完早膳後一如前幾日一般随着親衛去李忻的營房,剛走到一半,忽然感覺到頭有些不舒服,又走了幾步,頭腦發脹,眼睛視物不明。
“二姑娘怎麽了?”親衛瞧她狀況不對,立即詢問。
“大概昨夜沒休息好。”
“要麽二姑娘先回去休息,我去向殿下回禀。”
“沒事。”她又朝前走一小段,頭腦越來越脹,似乎要裂開,眼前的事物出現了重影,越來越模糊,耳中聲音嘈雜。她抱着頭拼命的搖幾下,反而境況加重,意識也開始模糊。
“二姑娘。”親衛上前來扶她,她一掌推開,四周看了看,尋了一個方向立即奔了過去。
親衛喚不住她,立即讓一個士兵去回禀李忻,自己向殷拂雲追過去。
他未有想到殷拂雲會跑得那麽快,一直追到營外的小河邊才拉住殷拂雲。
“二姑娘怎麽了?”
殷拂雲望着面前人的臉不斷地變換成無數親人的面孔,耳中被哭喊打殺的聲音充斥,頭幾乎要炸裂開,意識越來越薄弱,身體內好似有火在燒,讓她想要動手發洩。
最後一點理智告訴她,自己現在在哪、怎麽了。他一掌打開親衛,反身撲進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