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城外,殷拂雲遠遠見到長亭中一人,一身素白。
馬車在亭外的路邊停下,喬嘉木想走下石階迎上來,但身子不穩,身邊的小葦扶住他立在亭邊。
相較上月相見,喬嘉木稍稍有點人樣兒,目光也有了點光,但依舊消瘦虛弱。素白寬大的長衫,襯得人更虛瘦,臉色蒼白無血,沒多少活人氣兒。
“我以為你不會來。”喬嘉木說話有氣無力。
“這可能是最後一面,見你又能怎樣?”殷拂雲跨步走進亭內,在石桌邊坐下來。
喬嘉木回頭望着她的臉和她搭在石桌上的左手,神色悲戚,好一會兒似攢足了氣力,對身邊的小葦和侍立亭外的随從吩咐:“你們先退下,我有幾句話與二姑娘單獨說。”
幾人擔憂地看着他搖晃不穩的身子,想勸又不敢勸。他們好不容易才讓自家公子有了生的念頭,萬不能再惹他不悅,遲疑地退到遠處。
跟着殷拂雲來的蘭溪和親衛也自覺回到馬車附近等着。
“還想說什麽?”
喬嘉木挪着步子朝她走了一步,動作艱難地撩衣跪了下去。
殷拂雲驚住,人慌忙站起來,睜大眼睛盯着他,一句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心中翻湧。
喬嘉木并未言一字,對她鄭重稽首一拜。
亭外注視着亭子內狀況的人,此時也都震驚,因為距離遠聽不到亭內的談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這是賠罪嗎?”殷拂雲冷靜下來,冷聲質問。
喬嘉木這才直起身來,哽噎道:“我喬嘉木負了霁雲,我喬家愧對殷家,即便我百死也難贖此罪。我只是想求姑娘告訴我霁雲走的時候可否留下一言半語,哪怕不是給我的。”
殷拂雲當即被這幾句話驚得面容失色,瞪着喬嘉木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支支吾吾問:“你那日亭中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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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嘉木眼眶通紅,忍了許久的淚湧了出來。
“我與霁雲相知這麽多年,怎會認不出姑娘不是她。她的眼睛純淨溫柔,這個世上不會有第二雙那樣的眼睛。”說着眼淚流得更急,“求姑娘告訴我。”
殷拂雲望着喬嘉木悲痛模樣沉默了許久,他是真的愛妹妹,可他也真的傷了妹妹,他喬家也真的陷害他們殷家。若非如此愛恨兩難,妹妹怎會那麽痛苦。
她不禁視線也模糊,回首望向南方天際,許久道:“霁雲最後那一日不吃不喝也不怎麽願意開口說話,就坐在角落裏看着對面牢房的親人。在飲下鸩酒前,她只說了一句話,讓我——一定要活着。”
想到妹妹走時的凄慘模樣,她的心像被一刀刀割開,手緊握成拳不住抖着,眼淚一行行滾落。
喬嘉木慢慢擡頭望着她那張與心愛之人一模一樣的臉,心如刀絞,淚流更兇。
“她知道自己活不到北境,她知道姑娘活着更有意義,她也……不想再痛苦地在這人世掙紮。”是他掐滅了她活下去的信念。
他痛哭出聲來,導致呼吸不暢咳喘起來。
亭外的随從見此立即奔過來,将他從地上扶起坐到旁邊石凳上。他歇了一陣緩過氣來,擡手無力地推開随從,聲音虛弱:“去準備下,我們要啓程了。”
随從知道是想再次支開他們,看了看他們兩人的狀态,最後猶猶豫豫退了出去。
殷拂雲望着他因為咳喘漲紅的臉頰,此去華陽山高水長,他的身子病弱如此,這一路都是折磨。許久道了聲:“一路保重。”
喬嘉木擡首凝望她許久,好似想要将這張面容刻進腦海,埋在心間,帶回華陽。
最後他撐着石桌站起身,咽了咽喉嚨,朝她深深作揖:“阿姐,保重。”
殷拂雲被他喚得一愣。
喬嘉木平身後,再次深深望了她一眼,轉身朝亭外去,随從立即上前來攙扶。
望着喬嘉木的背影,她忽然覺得那一身素白更像是一身缟衣。
馬車慢慢悠悠駛離,她心中忽然說不出滋味來,倍感無力。
直到喬嘉木的馬車遠到看不清,她才走出亭子上車回城。還未走二裏路,聽到前面一陣急馳的馬蹄聲,撩起車簾望去,前方一隊人馬揚起一路塵土。
人馬近了些,她一眼瞧見為首身着甲胄之人正是李忻。
“殿下這是要去哪裏,這麽急?”身旁的蘭溪也瞧清楚人,發出疑問。
親衛慢慢将馬車停下,李忻也勒缰,還未待馬蹄完全停下,人已經從馬背跳下來,直奔這邊而來。
“怎麽了?”怒氣洶洶的,他這些天沒回李宅,她好像也沒做什麽能惹他不高興的事,怎麽一副撲上來要打人的架勢。
“下來!”李忻站在車箱前怒吼一聲。
蘭溪被吓得眼皮一跳,身子朝後瑟縮了下。她覆上蘭溪的手輕輕拍了拍,安慰:“應該是找我的麻煩。”這麽久,李忻與蘭溪都是相互刻意回避,必然會繼續相安無事。
她深呼吸一口,推開車門探出頭去,李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從馬車上拽了下去,她身子朝前一栽摔在地上,小腿正磕在路上石塊,痛得輕哼一聲。想掙開李忻,李忻卻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緊。
“殿下若是要教訓,也該讓奴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望着自己被抓的手腕,一邊用力想掙開一邊痛苦得面容扭曲,泫然若泣。
“你……你自己最清楚。”李忻怒目瞪着她驚恐的眸子,滿腔的怨氣,就是她這樣的神情一次次的欺騙着他。
殷拂雲也被他這樣的态度激怒,但理智告訴她不能和李忻硬碰硬,否則只會更慘。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道:“奴蠢笨,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還請殿下明示。”
“你蠢笨?你聰明的很!是本王蠢笨,蠢笨到信你,蠢笨到要放棄!”李忻雙目赤紅,蒙上一層霧氣,讓憤怒帶上幾分委屈和可憐。
殷拂雲聽不明白,她此刻也不想明白,對李忻的斥責,她只剩滿肚子氣。
“殿下若是覺得奴有錯,要打要罰奴都受着,何必說這些有的沒的。殿下看不慣奴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是實在不想看見,将奴送回春風樓,眼不見心不煩。”說完眼淚嘩嘩流了下來,一副委屈至極無處申訴可憐模樣,不禁讓人心生憐愛。
侍衛們動容,想上前勸,因為不清楚情況,郡王又發這麽大的火,讓他們不敢勸也不知怎麽勸。
李忻此時卻毫無憐惜,若面前人真的是二姑娘,在他面前如此落淚,他早已不忍心,甚至心生幾分自責。
但面前人不是。她還想用裝出來的柔弱、楚楚可憐來欺騙他。
她可以騙任何人,不該來騙他。不該在他一次次滿懷希望,将它一次次徹底粉碎,這種折磨比刀子剮在身上痛百倍。
“你就這麽不信我嗎?”他哽咽低問。在她的心中,他連一個外族人都不如,她能夠與外族人坦誠相對,于他卻是緊緊隐瞞。
殷拂雲驚了下,心中的怒氣瞬間凝滞,直直盯着他:“殿下說什麽?”
李忻雙眼含淚,心痛望着她,或許她真不該信他。
經歷去年的一場變故,殷家所有人都活在她一個人身上,她怎敢再輕信于人?
這麽多年關于他可能會報複她的傳言那麽多,她怎麽敢信他?
所有的憤怒此刻變成了自責愧疚,他一把将面前人緊緊抱在懷中,心疼她的遭遇,慶幸她還活着,活着來到他身邊。
殷拂雲震驚地愣了幾瞬,慌忙拼命掙開李忻,朝後腿一步,卻摔倒跌坐在地,驚恐萬狀道:“殿下自重。”
一旁衆人也都愣了:郡王這是怎麽了?
“殿下!”聞邯走到跟前,躬身勸道,“殿下,這麽多親衛,還有路人經過!此事還是回府再說吧。”
李忻掃了眼前方不遠處一隊車馬行人,意識到自己因為這個真相太過激動,被沖昏了頭。這會兒稍稍冷靜下來,望着面前地的人,一把将她從地上拖起來,直接拉到馬車前,将人塞進車內。
“回府!”
殷拂雲坐在車內,此時頭腦也清醒了,剛剛的事情在腦海裏盤旋了幾遍。李忻今日太反常,心中生出不詳的預感。
她将車簾拉開一條縫隙,透過縫隙望着前面馬背上的背影,挺拔俊逸,一身甲胄更多了英勇之氣。
蘭溪還心有餘悸,拉着她的手有些抖,仍關心她:“你的手沒事吧?”
“沒事。”
蘭溪還是不放心,撩起她的袖子,左手腕一圈通紅,還能看出幾個手指印來。
“還疼嗎?”
她輕輕揉了揉:“有一點,沒大礙。”
“不知殿下因何動怒,待會兒回到府中就給殿下認個錯,別再頂撞殿下,更別置氣說什麽回春風樓的話。那種地方,既然離開了,就永遠別回去。”
殷拂雲看她一臉擔憂,聽她語重心長地勸說,不想駁她好意,點點頭。
馬車駛到府門口,殷拂雲剛準備下車,李忻走過來一把将她拖下地。她一條腿沒站穩打了個軟,迎面栽向青石地面。李忻半抱住,強行拽着她進門。
門前的親衛和小厮傻眼了,郡王竟然對二姑娘這麽粗魯,以往再不高興也都是小小刁難,今日是怎麽了?面面相觑。
蘭溪擔心會出事準備跟過去,聞邯吩咐她先去準備些跌打損傷的藥待會送過去。
蘭娘猶豫,細想郡王生再大的氣,憑着她是那個人的妹妹,郡王也不會真将她如何,放下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