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霁雲。”恰時出門口傳來一聲悲怆的呼喚。
她驚了一下,在北境,有誰會這麽喊妹妹?
華陽的來人?
她瞥了眼親衛,一把推開朝院門去,親衛再次去攔,怕傷着她不敢硬攔,一邊攔一邊退,退到了府門處。
轉過門房,殷拂雲一眼看到了被兩名親兵攔着拼命向府內闖的年輕人。風塵仆仆,鬓發微亂,面色憔悴瘦削,比上一次見到時清減許多,甚至蒼老十多歲,讓她有點不敢認。
半年前他還是風度翩翩的公子,溫潤如玉,舉手投足優雅矜貴,一言一行皆是世家子的楷模,是京都貴女們翹首期盼的如意郎君。如今卻與落魄潦倒的與半瘋書生無異,毫無世家子的端莊。
年輕人也看到了她,渾身僵住了,直直盯着她,像看着失而複得的珍寶,眼睛眨都不敢眨,怕一眨眼面前的人憑空不見了。
半晌年輕人哽咽地喚了句:“霁雲。”張着口想再說,話好似卡在了喉嚨。
他吐不出字來,用力掙紮,甩開已經停止阻攔的親衛,撲到她的跟前。伸手想要去拉她,卻好似害怕恐懼面前人,雙手顫顫巍巍了好一陣不敢近一寸,連她的衣角都不敢碰觸一下。
低頭看到面前人手上凍瘡留下的疤痕,淚瞬間湧了下來。
“霁雲……”他聲音嘶啞,猩紅的雙目緊緊望着她,将她收進眼底。
殷拂雲朝後退了一步,移開視線望向門外想要跟過來的随從,冷嘲道:“喬公子新婚燕爾,不陪着嬌妻,來這兒做什麽?為了看我如今怎麽茍活的嗎?現在可還滿意?”
“霁雲,對不起……”
殷拂雲冷笑幾聲,對不起有什麽用!
妹妹絕不會接受他的道歉,也永遠不會原諒。
“霁雲……”喬公子想跟上前一步,殷拂雲一把抽過身邊親衛的刀架在喬公子的脖子上,怒聲呵斥:“你的道歉毫無意義,就算是你的命如今于我也一文不值。趁我現在對你還沒有殺念,滾!”說完大刀從喬嘉木的脖頸抽回,劃開一道血口。
Advertisement
親兵被驚住了,被攔在門外的喬嘉木随從更是震驚叫了幾聲。看到喬公子還安然地站着,脖頸只是流了些血,知道虛驚一場,才松了口氣。
喬公子好似絲毫沒有感覺到疼,哀求地看着她,淚簌簌流下來,口中低低喚着:“霁雲。”祈求她能夠給與一絲一毫的諒解。
他對妹妹的傷害,喬家對殷家的陷害,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有什麽原諒可談。
“快滾!”她怒吼一聲,丢下長刀,轉身而去。
“霁雲。”喬嘉木要追上去被親衛攔住,推到府門外。
府外此時圍了不少百姓,都好奇地張望打聽,想看看一向平靜如死水的李宅內能有什麽熱鬧。
恰時遠處一隊人馬奔過來,李忻從馬背跳下來,瞧見門前的人,心中一震,立即望向府內,殷拂雲的身影正轉出視線。
他回頭朝喬嘉木便是一腳,将人踹翻滾下石階,喬嘉木的随從急忙上前扶人。
“本王警告過你不得入城,你還敢來!轟出城去!”親衛立即上前。
喬嘉木掙開親衛,撲通一聲給李忻跪下。
“郡王殿下,求你讓我進去見霁雲,我有話要和她說。”
“說什麽?說你如何退婚另娶?還是說你想休妻來迎娶她?”
“郡王殿下,求你讓我見她一次。”喬嘉木叩首哀求,旁邊親衛也不好再趕人。
門前圍觀的百姓越聚越多,紛紛指點議論。
聞邯三步并作兩步走上臺階附耳低語:“殿下不可意氣用事,他畢竟是衛國公的大公子,現在局勢容不得殿下犯錯。”
李忻冷冷白他一眼,轉身進門。
聞邯立即對親衛吩咐:“扶喬公子到府中用茶。”
驅散門前觀熱鬧的百姓。
前堂內,李忻滿臉憤怒,目光如冷箭,随時放弦将面前人射穿。
他理智地清楚,退婚是衛國公夫婦做的決定,但是心中不能克制對喬嘉木的怨恨,這怨恨更多因為他是衛國公之子。
當年被殷拂雲拒婚後,他一度發了瘋,他知道被心愛之人抛棄有多痛。他尚且如此,二姑娘只是一個閨中女兒,滿心滿眼都是他喬嘉木,等着嫁他。可在殷家落難之時,未婚夫沒有援手,反而退婚另娶,甚至狠踩殷家一腳。
她當時該是多絕望。
幾千裏的流放,她每走一步心中的怨恨與痛都會深一分,一顆心早就死了。
“你見她能如何?你敢帶她回京迎娶她嗎?還是你敢放棄衛國公大公子的身份留在北境陪她?”李忻言語冰冷帶刺。
喬嘉木低頭,滿面愧疚自責。
“你來見她,是覺得傷她不夠,再來向她心口插一刀嗎?”
喬嘉木無力去反駁或解釋李忻的每一個斥責和诘問,他也沒有資格去反駁和解釋。
是他對不起霁雲,是他衛國公府對不起陰安侯府。
他微微轉頭望向堂外,等着二姑娘來,他沒資格去求得原諒,至少可以當面向她賠罪。
一盞茶後小厮過來回禀:“二姑娘說不見。”
“我去見她。”他慌張撐着扶手起身,疾步朝外走,身子歪斜在門檻處差點栽倒,被門前的親衛扶住,同時也攔下了他。
李忻見不得他這副追悔莫及的樣子,在他看來尤為虛僞。
“本王府宅,由不得你放肆。送客!”起身出去。
喬嘉木一把抓住他,懇求:“郡王殿下,求你讓她見我一面,讓我當面給她賠罪。”
“賠罪能改變什麽,還是彌補什麽?”李忻嫌惡地猛然用力甩開。
喬嘉木那裏受得了他盛怒之下的力道,轟的一聲直接仰面摔在地上。
“郡王殿下……”
李忻再次命令親衛送客,踏出前堂。
親衛上前來請,喬嘉木不走,甚至艱難爬起來,挪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要等二姑娘見他,他也一定要見二姑娘。
親衛的勸說他不聽,無奈要上前拉人,喬嘉木卻像個無賴一樣抓着扶手不願走,親衛又不敢真的對他動手,為難地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的喬大公子彬彬有禮,溫潤如玉,華陽城數一數二的高雅公子,如今簡直就是市井地痞,比地痞還難纏。
這文人耍起流-氓來,真是他們這些武人應付不來的。
門前的聞邯見此,叫住親兵:“由着他吧!”
一直到天黑,殷拂雲都沒有去見喬嘉木。蘭溪和她說人在前堂內呆坐像個木樁,她不為所動。
那又如何?就算他今日死在這兒,妹妹受的傷害能抵消嗎?聽到被退婚,聽到喬嘉木與湯家女訂婚時妹妹絕望心碎的眼神,她這輩子都不會忘。
次日,蘭溪告訴她,喬嘉木在正堂坐了一夜。
到了傍晚還是如此,沒有人進去看一眼,也沒有人送去吃食,最後是聞邯命人送去一杯茶水。
到第三日,喬嘉木病倒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昏倒,晌午小厮路過才看到人躺在地上,渾身冰冷,叫了好幾聲都沒應。
“現在人呢?”
“殿下命陶隊正将人送出府交給喬公子的随從了。”蘭溪說完,心中惆悵,喟嘆一聲,“世事弄人。”旋即又苦笑一聲,“也正是世事才見人心。”轉身去撚香線。
殷拂雲看着她溫柔從容的模樣,好似世間事于她都過眼雲煙,無甚重要。讓她不禁疑惑,她以前到底是什麽人,經歷過什麽,才能夠對什麽都不上心,那個她要殺的人是誰?
相處這段時日,她逐漸發現蘭溪不僅對很多事情看得透徹,也懂得許多。比如熏香,平常姑娘也就知道平素閨房常用的幾樣,但蘭溪給她提到的就有十幾樣,每一樣的來源和香味特性都十分熟悉。
再比如蘭溪擅長的刺繡,這段時間見到她刺繡的針法就十幾種,樣樣出彩,不用繡樣繡出來的花鳥魚蟲都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這不是簡單粗略學了幾年就能夠有的手藝。
還有绫羅綢緞、金玉釵環,甚至詩詞歌賦無意間也都展露出不凡。
她甚至隐隐覺得她與李忻之間似乎有着什麽過往,所以她刻意避着李忻,李忻待她也非普通奴婢。
這些都是她無法直接去問,也無從打聽到的。
桑煙蘿臨走時的那番話,也讓她一直懸在心口。
“蘭娘,你可曾深愛過一個人?”她坐下來幫她拈香線,打開話題。
蘭溪手霎時抖了下,香線從中間折斷,她快速穩住自己,将斷了的香線撿起來放到一旁,擡頭看她一眼,笑問:“二姑娘怎麽問這個?”
“我想知道如果你是我,面對喬公子,你會怎麽做。”
蘭溪垂首沉默片刻,搖搖頭:“我不知道。”
簡單幾個字将這個問題敷衍。
“那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恨到心死。”
蘭溪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眉眼盯着香線目光黯淡,幾分出神,但僅僅幾瞬她收回了神思,苦笑:“人活于世,誰沒有愛過人,誰沒有恨過人呢?”放下香線,拉着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別想過去了,日子總要朝前過的。”
殷拂雲笑了笑,她不想說,她也問不出什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問起她做香的一些事。
——
殷拂雲以為這次喬嘉木該死心了,沒想到第四日喬嘉木又來到了李宅門前,但這次他既不闖門也不鬧,就在門口石階下站着,跟個石獅子一樣,不管身邊人怎麽勸就是不走。
殷拂雲擡頭看了看天,陰沉沉,似乎要有一場雨。
午後飄起了雨絲,不一會兒雨點大了起來。
她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石板上跳動的雨珠,想到了陰安侯府遇難的那日,天也落雨,府宅內全是孩子和女人的哭聲。
妹妹害怕地抓着她,一雙手冰冷入骨,紅着眼眶含着淚硬是哭出來。
那是她第一見到素來嬌弱的妹妹內心的堅強和倔強。
擡起視線,聞邯站在對面廊下注視着她,好一會兒,沿着回廊走過來。
“喬公子還在府門前站着。”聞邯低聲說道,眼眸中淡淡憂郁,見殷拂雲不為所動,又繼續道,“他身上有傷,病得也不輕,恐怕受不了這雨。”
所以她就要見他嗎?
她瞪着聞邯,聞邯眉間微蹙,似有難言之苦,須臾才道:“至少別讓他在這兒出事。”
殷拂雲回頭望着廊外雨,越下越大。
北境的春雨不似華陽,寒涼刺骨,喬嘉木的身子經過這麽多天的折騰,病弱不堪,難撐得住。
他是死是活她可以不管,但如果是在李宅門前出了事,李忻必受牽連。
衛國公如今是陛下跟前人,而李忻恰恰是陛下心頭刺。喬嘉木出事,正是給了朝中某些臣子攻讦李忻的把柄。
“勞煩聞将軍請人将他帶進來吧!”
殷拂雲避開李忻,在跨院的亭子裏等喬嘉木。
他冒雨踏進來,渾身濕透,打濕的鬓發貼着臉頰脖頸,讓本就清瘦的臉頰顯得凹陷。眼底烏青,唇色發紫,身子在微微顫抖,顯然凍得很了。
人人驚嘆的華陽第一公子,任誰會想到他如今狼狽至此,像個喪家之犬。
“想說什麽就說吧,說完就走。”
喬嘉木沒有開口,立在亭子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直盯着她,如站在李宅門前一樣,像個泥塑的人像。
殷拂雲有些不耐煩:“若是無話可說,就出府。”說完起身欲走。
“霁雲……”喬嘉木低啞地喚了聲,聲音蒼老無力,雙目卻未從她的臉上移開半分。
殷拂雲停下步子回望着他,雖然雙眼布滿血絲,但眼神依舊清明,望着她像望着一件從未見過的珍寶,細細打量細細探究,似乎要将她看穿看透,把每一個毛孔都刻進眸中。
“說吧!”她冷聲道,對于這樣的目光,她很不喜,态度也越發冷淡。
喬嘉木這才将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一點點轉到她放在腹部的雙手,又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雙手看,像是那雙手有什麽不同之處。
看着看着喬嘉木忽然淚如泉湧,漸漸哭出聲來,最後變成嚎啕大哭,全身顫抖跌跪在地,抱着頭哭得歇斯底裏。
殷拂雲不知他的情緒為何忽然崩潰,站在石桌邊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喬嘉木已經控制不了自己,越哭越厲害,最後咳喘連連,開始作嘔,憋得臉紅脖子粗,頭上青筋根根爆出,一口氣幾乎要接不上來。
她見過無數人痛哭,從沒有見過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幾乎哭斷了氣。
約是這哭聲太過悲痛攝人心魂,穿透了跨院的春雨,李忻和聞邯撐着傘過來,立在月洞門前朝這邊看來,雨幕蒙蒙,看不清面容。
回望面前跪着的人,她有幾分動容。
愣了須臾,上前去扶他。喬嘉木虛弱的擡手推開她,整個人癱躺在地,也止住了哭,雙目無神、空洞,似一個絕望地将死之人,對這個人世間沒了最後留戀,不願再多看一眼。緩了幾口氣,雙眼緩緩閉上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