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殷拂雲被他這溫和的語氣和笑容整得懵了。
晌午還大發雷霆,對她又兇又罵,就差沒有動板子了,剛剛更是故意刁難,讓她在一旁愣站了半個時辰,這會兒好似變了個人,像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
這也不是第一次如此反常了,李忻性情的陰晴不定讓他越發琢磨不透。少年時的他完全不是這樣。很多事讓她無法進展下去。
她道了謝,只是拿了手中的一卷。瞧見李忻收起折子和書信,她上前去幫他收拾整理。李忻從一側抽出幾張信紙,思忖須臾提筆蘸墨寫下“孫先生函丈”幾字。
約莫是察覺她在看,擡頭朝她望一眼。殷拂雲自覺移開目光,端起一旁早已涼透的茶水出去,腦海中搜索李忻的哪一位夫子姓孫。
李忻年幼頑劣難教,先帝為他請了好幾位鴻儒大家,奈何誰都教不好,甚至有一位主動向先帝請辭。先帝大怒,将李忻狠罰一頓,他之後才收斂,卻也只是不再為難夫子,聽話了些,東西依舊學不進去。
這些夫子中,并無一人姓孫。
當她端着新茶回來,李忻的一封信已經寫完封口,信封上也只是尊稱先生未有道名號。随後叫來陶儉,命他派人将信送往尹州。
“這位孫先生是何人?”殷拂雲終是忍不住好奇。
李忻看她一眼,淡淡回了一句:“你無需知道。”随手拿過一本冊子翻看,沒有搭理她之意。
殷拂雲也重新撿起剛剛的兵書走到一旁去。
李忻翻了幾頁,心不在焉,側頭瞥向靠在書架上的殷拂雲。比在軍營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胖了些,原本凹陷的臉蛋也稍稍有點肉,面皮沒那時粗糙暗沉,只是手指上凍瘡留下的疤痕還在。
那個人活着,應該也是這般模樣。
或許不一樣,她那麽随性灑脫又那麽刁蠻霸道,哪裏會如妹妹一樣溫婉娴靜。
“霁雲——”他喊了聲。
殷拂雲朝他望過來,放下書冊近前兩步:“殿下有什麽吩咐?”模樣乖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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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你阿姐臨終前可提過我?
這句話他在心中憋了這麽久,一直不敢問出口,此刻還是沒有勇氣。
他心中自嘲,微微搖頭一笑:“好些年沒這麽喊過你。”回頭翻了頁書。
殷拂瞧他欲言又止,也故作沒看穿,回道:“也許久沒人這麽喊過我了,殿下若是願意,就這麽喊吧。”
李忻未作聲,好一會兒才道:“還是叫你二姑娘吧!”霁雲霁雲的喚,我怕某日喚成了那個人的名字,更怕某日把你當成了她,畢竟你們那麽像。
殷拂雲不知李忻心思,低低應了聲。
一直到傍晚,李忻才吩咐她不用伺候。
回到西廂,蘭溪正坐在隔壁房中繡着東西,一件玄色袍子的領子上大小繡了幾朵綻放的迎春花,形态各異、栩栩如生。
“你真是生了一雙巧手。”
“手熟罷了。”蘭溪拍了下旁邊讓她坐下。
“殿下以前常讓你繡?”
“是。”
她抓起衣袍看了看迎春花,笑道:“竟不知殿下這麽喜歡迎春花。”衣袍上都要繡這種花。
蘭溪深深望她一眼,笑着道:“殿下何止喜歡此花,後院的迎春花,更不許旁人采一朵。聽聞去年有個小厮不知規矩采了些插瓶,挨了責罰。”
有這事?
那她房中花瓶裏的迎春花豈不是又觸了李忻的忌諱?
但她只采過一次,其他都是聞邯或者小厮折的,聞邯倒罷了,也沒聽說哪個小厮被罰。
李忻最近病着沒有注意到?
蘭溪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說:“所以說殿下對你很好。”
是嗎?
這種好,還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啊!
“二姑娘可知殿下為何喜歡迎春花?”
她想了下,以前沒聽李忻說過,只知他讓人把郡王府後院種滿迎春花。
“不知。”
蘭溪笑道:“殿下說,迎春花不是花,是一個人,多年前他第一眼就喜歡的姑娘。當時那姑娘就站在迎春花中,回頭沖他一笑,笑容和迎春花一樣明豔燦爛,從此每當看到迎春花就想到那姑娘。”
“殿下與你說這些?”以前的李忻會和姑娘談這些,如今這脾氣還會和姑娘吐露自己的心聲?
蘭溪低頭笑了下:“許是殿下心裏太苦了,認為我懂姑娘的心思,便向我傾訴。”
所以,李忻對蘭溪才是真正好的。
“那姑娘是誰?”
蘭溪好奇望着她,一臉疑問:“二姑娘不知?”
她搖搖頭,她從沒聽李忻提過此事。
依李忻郡王的身份以及當年在先帝面前受寵的程度,只要李忻誠心求娶,那姑娘也是樂意嫁他為妃。
為何他還要向她提親?
看來當年說那麽些求娶她的話都是假的。
所以被拒婚後他發了半個月的瘋,這幾年才會聽到那麽多他要報複她的傳聞,若是他心中的那個姑娘,他斷然舍不得。
她再望向衣領上栩栩如生的迎春花,心中莫名一陣酸澀。
低首沉靜須臾,她擡頭微微笑道:“迎春花很好看,殿下喜歡的那位姑娘一定很美。”
“殿下說她是這世上最美的姑娘。”
殷拂雲笑了笑。
從蘭溪的房間出來,她不自覺朝書房方向望了眼,袖中的手緊了緊。片刻,自嘲一笑,自己是瘋了,竟然想那些陳年往事,當年拒婚,便注定了這輩子是仇人。
她朝自己房間去,剛到房門前瞧見一個親兵帶着幾個小厮朝這邊來,小厮個個手中捧着錦盒。
“二姑娘在呢!”親兵笑着對她說,“這些是殿下命我為二姑娘準備的。”
“都是什麽?”
“穿戴之物。”招手讓小厮将東西都放進房中。
錦盒內是幾套光鮮亮麗的衣裙,還有兩個盒子分別盛着首飾和胭脂水粉。
她納悶李忻又要幹什麽。
親兵看出她心思,笑道:“殿下說二姑娘是李府的人,別出門穿得像個乞丐一樣,讓人以為堂堂郡王苛待下面的人,給郡王他丢臉!”
“恐怕也沒給他長臉的機會了。”她輕聲抱怨,讓她禁足,哪裏還能出門。
親兵低頭偷笑一下:“殿下還吩咐,每月逢五二姑娘可以出門,但得親衛跟着才行,否則在外面得罪了人、惹出了事,讓人說我們郡王禦下無方。”
殷拂雲心中冷嗤,這是借着親衛的口來數落她今日給他丢人惹事呢!
“明天逢五吧?”
“正是,二姑娘可是要出門,我讓人去準備車馬。”
她遲疑一下問:“秦三公子可在城中?”
“三公子這幾日都在軍中。”
她點點頭:“不必麻煩了。”
親衛帶人離開後,殷拂雲将木盒內的裙裳拿出來看了看,料子上乘,做工精細,樣式新穎,大小看上去也合适,就是色澤太過明豔,她不大喜歡,她更喜歡素雅或者暗色。
首飾齊全,金玉珍寶皆有,且打磨精巧,花紋款式奇巧,但她素來也不太喜歡戴這些。胭脂水粉她倒是平素還會用上一些。
這些李忻應該是按照妹妹的喜好來置備的,不知他從哪裏知道這些。
書房中,李忻鎖眉望着親兵,一臉質疑,親兵再次重複:“二姑娘的确是有出門意向,聽聞秦三公子不在城中,就打消了念頭。”
“三公子與她不過幾面之緣而已。”
親兵瞅着他的臉色,小聲回道:“三公子疼人是明明白白的,哪裏像殿下你,藏着掖着,拐彎抹角,今日晌午又那麽一出,二姑娘估計真想去秦府了。”
李忻瞪了一眼,親兵趕緊閉嘴。
“她想去本王就放了?”好似賭氣一般嘟囔一句。
親兵想笑忍了下來。忽然想到一事,立即禀告:“屬下采買之時,聽聞午間對二姑娘不敬的那位蔣郎,醉酒後從二樓摔下,當場頭破血流,斷了一臂。”
如此巧?
“人為?”
“尚不知。”
李忻舒了口氣,心中莫名順暢。
“會不會是那夜潛入府中的南境人所為?”秦兵猜測。
若非意外,除了南境人還能有何人。心裏剛舒坦的一口氣又堵在了胸口。
他們奔赴幾千裏外的北境來保護一個閨閣姑娘,是因為對陰安侯的忠誠和情義,還是對那個人的?因為同樣的一張臉,所以他們可以奮不顧身。
那個人在南境時身邊人太多年輕的将軍,這幾年沒有少聞她要訂婚嫁人的消息。去年甚至風聞她主動向陰安侯提出要嫁給軍中一位将領。
當年他掏空整個永安郡王府為聘,聘禮擺滿一條長街,她卻無情拒婚,去年竟然主動要求嫁給一個中階将領。
在她心中,他連一個普通将領都不如。她就那麽瞧不上他?
心中生悶氣,将手邊的折子一推,沒了心情。
親兵不知這怒氣從何而來,不敢再多言,默默退了出去。
片刻,書房內光線暗下來,一小厮進來掌燈,瞧見李忻坐在書案後,眼中淚光閃閃,面上還有一行淚痕,吓得一個哆嗦。
見到一個男人哭都已經讓對方覺得很丢人了,更何況還是撞破郡王流淚,不是将脖子朝刀口上送嗎?小厮慌忙垂下頭,匆匆點上燭燈,慌忙退出去。
李忻靠在椅背上,昂首咽下眼中的淚。
恰時,門外聞邯告進,他擡袖抹去臉上淚痕。
聞邯身後跟着一個布衣青年。
青年進門後,李忻當即驚愕坐直身來:“左樾?”
左樾忙上前伏身見禮,李忻慌忙問:“可是京中出了什麽事?”
“府中一切都好,太子妃身體康健。只是前些天聽到殿下與範将軍交手,受了重傷,心中擔憂寝食難安,命小人前來看望。”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李忻,“這是太子妃給殿下的親筆信。”
李忻一邊接過信拆開一邊朝旁邊的聞邯冷冷瞥了眼,聞邯垂首避過。
展信看了一半,李忻已面色凝重,看完後,他頓了下又重新看了一遍,目光在中間的某個地方停下。
“喬大公子來了北境?”
“是,喬大公子啓程早幾日,但小人快馬加鞭,想必喬大公子不會晚多少時日,很快就能到遙州。”
“他來做什麽!”李忻憤憤将信拍在書案上。
兩人均沒回話,答案顯而易見,是為了殷家二姑娘而來。
書房一陣沉默,氣氛壓抑。李忻再次拾起書信,看到最後,臉色冷得駭人。對左樾詢問府中和太子妃的一些事情後,命小厮待帶他先下去休息。
轉而望向聞邯,嚴肅诘問:“是你給太子妃去了信,言我受傷之事?”
聞邯起身回話:“是。”
“上次之事便罷,這次無足輕重,你去信只會讓母妃在京日日憂心,有何益處?”
“此事遲早傳入京,傳到太子妃耳中,那時太子妃不知情況反會更加擔憂。與其通過別人之口添油加醋,不如屬下向太子妃坦誠相告,至少太子妃有個心理準備,不會被外人危言聳聽之詞驚吓。”
李忻被聞邯反駁得無話可說,惱怒地瞪着聞邯,好一會冷聲責道:“如再瞞着本王行此類事,軍規處置!”
聞邯躬身應是。
李忻瞥了眼手中信,想到中間一段,心中更加憤怒,命令:“此事任何人不得向二姑娘透露半個字,這幾日派人暗中盯着,不得喬嘉木踏入遙州城半步!”
“是。”
“還有,南境那邊的來人應該也會注意到喬嘉木,留些心——本王要見他們。”有很多事想問他們:那個人在南境這些年過的可好?那個她要嫁的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