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日寒涼刺骨的池水立即将她緊緊包圍,讓她渾身一個激靈,也卸去了腹部的一些疼痛。她在水中撲騰幾聲,引來了旁邊的親兵。
當她被救上來的時候,寒冷、疼痛、疲憊全部席卷而來,把她向下拽扯,沉入到黑暗中,最後只瞧見刺目的陽光下一個親兵模糊的面容。
當再次睜開眼已是傍晚,李忻沉着一張臉坐在榻前輪椅上,雙目無神地盯着她,搭在扶手上的修長手指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似乎在入神地想什麽。
她稍稍動了下,李忻目光立即充滿憤恨,淩厲而兇狠地瞪着她,像個發怒的野獸盯着搶食的對手。
他從沒有見過他這樣可怕的眼神,心瞬間收緊,人也從床上彈起來,驚慌地抓着被子縮到榻裏側。
他要幹什麽?
環顧四周,房間內只有他,連個求救地人都沒有——即便有人,也不會違背李忻幫她。
“殿下……”她低低喚了聲。
李忻看了她須臾,目光漸漸恢複平常。
“醒了就好。”語氣淡淡,轉動輪椅方向準備出門。
她慌忙從榻上下地,腹部立即傳來一陣絞痛,她頓了下動作,強忍疼痛穿鞋,整理衣衫鬓發,去推輪椅。
“不必!”李忻揚手止住。
殷拂雲身體也極不舒服,沒強求。松開輪椅後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輪椅停下來,李忻側頭對她道:“本王宅內無女婢,煙蘿也回了軍中,你病着無人能照顧,本王命陶儉明日将蘭溪叫來。”說完轉着輪子朝外去。
她錯愕一瞬,等人走出去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剛剛李忻說了什麽。
他這個決定有點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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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時門外響起一聲叫喚:“二姑娘。”
秦澍忽然出現在門口,咧着笑快步走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急匆匆的小厮,手裏端着湯碗。
“驅寒湯,我的獨家配方。”秦澍指着湯碗得意地笑着說。
黃褐色的湯汁散發刺鼻的苦味,小厮都被藥味熏得皺起一把眉頭。
殷拂雲心中打起了鼓。秦氏一門武将,可沒聽說還有會醫的,這個秦三公子和少年時的李忻大差不離,京城有名的纨绔,因為闖禍不斷被秦老将軍拎來軍中。他這獨家配方,怕是要喝死人的。
她溫和笑了笑,欠身道:“多謝三公子,不過是稍微着涼。蓋着厚被睡了一覺,已經好得差不多。”
“臉色煞白,沒有一點精神氣,哪裏好多了,明顯病着。你是不是怕苦啊?”扭頭就吩咐小厮去取蜜糖來。
殷拂雲出口勸阻,小厮還是轉身出了門。
秦澍又對她勸道:“二姑娘有什麽不順心的可以和我說,若是郡王待你太苛責,我接你到秦府去。無論如何你不該想不開。”
殷拂雲一愣。
這是當自己跳水自-殺呢?
她只是想僞裝成不小心落水,借着病一場用此來掩蓋自己食用松仁後腹部絞痛的真相,竟然被對方誤解成了自尋短見。
“不會了。”
“想通了就好,二姑娘這般聰穎必然是想得通的。”秦澍笑道,“我剛剛和郡王理論了一頓,他若是再為難你,我就來接你,秦府可沒他這種刁鑽古怪之人,還有婢子們陪你說話解悶,你也不會無聊到養錦鯉打發時間。”
“三公子言重了,殿下并沒有為難我。”
“你都投水……不說了,你就是心太善了。”秦澍露出滿臉的心疼和憐惜。
殷拂雲垂眸不解釋,如果他們都認為這一場是想不開投水自盡也好,只是怕事沒有李忻沒那麽容易相信。
這時小厮拿着蜜糖罐過來,秦澍便催着她快把湯藥喝了。
“都涼了。”她推脫,這藥他真不敢喝。她可不想死,她惜命得很。
秦澍手在碗上試了下,抱怨小厮去得太慢,回頭安慰她:“我再去給你熬一碗。”
“我已經沒事了,多謝三公子,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轉身跑了出去。
殷拂雲拍着腦袋嘆氣,妹妹什麽時候和這祖宗認識的,太熱心有時候也能帶來大麻煩。
在秦澍再次送湯藥來之前,她提前躲去別處。
入夜,腹部不那麽痛了,卻也睡不着,她推開窗準備賞月卻見到一個黑影如黑燕掠過屋頂落在對面的飛檐上,頓了下斜穿過來,落在院中的花架上。恰時院外有動靜,是親衛。她猶豫一瞬,立即從黑影大喊:“抓賊!有賊!”緊跟着沖出房間。
花架頂的黑影迅速穿過院子朝李忻的房屋後面逃去。
守夜的小厮驚慌地立即推開李忻房門,殷拂雲也緊跟過去。
李忻已經醒來,坐在榻邊,瞧見她進來,匆忙整理了下松散的衣襟:“吓着了?”
殷拂雲朝旁邊小厮看了眼,小厮回望過來,她才意識到李忻是在關心問她。
她愣了下,支吾一聲:“沒有。”神情卻故作驚慌害怕。
須臾聞邯進來上禀賊人逃了。
“可知何人?”
聞邯餘光朝殷拂雲瞥了下,回道:“賊人武功高強,招式陰邪,屬下看不出來路,但交手時對方身上露出一塊銀幣,像是南疆一帶外族之物。”
李忻目光立即投向殷拂雲,整個李宅只有她所在的殷家和南疆有瓜葛。
殷拂雲衣袖下的手緊了緊,朝聞邯看了眼,恰與聞邯相對,聞邯迅速移開。
“不知死活!”李忻一掌拍在榻上怒罵。
殷拂雲如受驚小貓,吓得連退兩步,踩到裙角差點跌倒,聞邯眼疾手快一掌推住她後背,她才站穩腳,垂首緊抿唇不敢吭聲。
秦澍恰時沖上前來護住殷拂雲:“你對二姑娘發什麽火!”
李忻瞪了他一眼,又冷冷望着殷拂雲,他哪裏是對她發火,但此人絕對因她而來,厲聲質問:“是何人?”
“奴不知。”
“你會不知?”
“奴真不知。”委屈的聲音已帶哭腔。
她表示真不知今夜來的是哪位。
秦澍看不下去,幫着殷拂雲說話:“她一個深居簡出的閨閣姑娘,哪裏會知道這些。”
聞邯一直盯着殷拂雲,看着她瑟縮惶恐模樣,覺得有些陌生。她身上的銀幣和剛剛賊人身上一模一樣,這不再是巧合。
關進天牢之前,犯人要被嚴格搜查,這枚銀幣只能是在她發配北境路上得來,最大可能便是在金陽縣,而她的腿傷應該與今夜之人有關。
她真的是那個心思單純的二姑娘嗎?
他暗暗平靜心緒,對李忻道:“屬下暗中派人去查,遙州城南境人不多,外族人更是寥寥,并不難查出。”
李忻沉默未應,查自是容易查,但是稍有不慎就會招致猜忌。對方來自南境,必與南境軍和陰安侯府有莫大幹系,他不能讓他們陷入險境。
“不必了。”望向垂首低眉的殷拂雲,既然是為了她來,只要她在李宅,他們必會再來。
白日後園竊聽者,應該就是此人吧!
他煩躁地命退所有人。
從李忻的房間退出來,聞邯朝殷拂雲深深望了一眼,未言一字,轉身吩咐親兵嚴加防守。
殷拂雲回到房中,掏出衣襟內的銀幣,現在把它戴在身上已經很危險。思量了下,從脖頸上扯下,左右看了看房間,最後擡頭看向房梁,飛身而起,将銀幣藏在梁柱的夾縫間。
次日秦澍一早便回軍中,巳時左右陶儉将蘭溪接來。
她一身幹淨布衣,頭發用木簪簡單挽起,面容整潔,笑容溫柔暖心,一如在軍中相識那般。不知為何,殷拂雲總覺得她似乎哪裏變了,卻找不出來。
“蘭娘。”她迎上前兩步。
蘭溪也笑着上來拉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聽聞你病了,現在如何了?”
“已經沒事了。”她拉着蘭溪去自己的房間。蘭溪猶豫地看向陶儉,陶儉點了下頭應允蘭溪才安心地随着殷拂雲過去。
兩人坐下來寒暄了一會兒,蘭溪掃了眼房間,瞧見臨窗花幾上花瓶內插着新鮮的迎春花,笑着道:“殿下是真心待你的。”
她沒懂,望過去,沒瞧出什麽特別來。
“我聽府中人說,上次殿下重傷是你照顧,殿下待你也很好。”
“不一樣。”她笑着說,也沒有解釋,而是向她問起李忻現在傷勢如何,随後又問她怎麽病了,最後便和她說起這段時間春風樓裏的事。
白姝和姚瑤如今算是春風樓裏當紅的姑娘,前幾日遙州富賈莊家舉辦的游園春宴上,白姝一支舞更是拔了尖,現在有不少的達官貴人去捧她的場,在樓裏何娘也是供着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身邊還有個使喚的丫頭,比在軍營好上千百倍。
蘭溪說的時候滿臉笑意,似是為白姝感到高興,但她的眸中卻沒有絲毫的羨慕,甚至有幾許悲涼。
蘭溪總是這樣,當她對她稍微有點了解,認為自己能夠知她幾分心思,她便會露出她不懂的一面,讓她看不透。
午後,李忻在休憩,她不用過去伺候,便坐在門前廊下随手翻閱一個話本,蘭溪端着茶水到跟前,朝話本瞥了眼,笑問:“二姑娘也喜歡看這個?”
“你也喜歡?”
“是殿下喜歡。”蘭溪倒了杯茶遞給她,“殿下的書房好些這樣子的話本。”
李忻愛看這種書沒什麽奇怪,少年時的他張口閉口就是“話本裏說的”,正兒八經的書沒讀多少,文章寫不出來,真正需要引經據典的時候,半天憋不出一個。
有一次先生讓寫文章,他寫了一堆話本裏上不得臺面的事作為論據,把先生氣得半死,挨了一頓手板,事後又被罰重寫,他求救無門最後竟求妹妹代筆。
“算不得喜歡,閑來翻翻罷了。”她笑道。
“我瞧你喜歡,若是你羞于為這種書開口,我替你向殿下求幾本來。”
“謝謝你。”
傍晚殷拂雲過去伺候李忻,剛進門瞧見李忻沉着臉坐在書案後正在一本一本翻看一摞書冊,一邊翻一邊嘀咕什麽。
擡眼瞥見她,對一旁小厮吩咐:“抱去燒了,都是些不入流的東西。”
殷拂雲将杯盞放下,瞥了眼書冊,都是話本。頓時心中怒氣沖了上來,含沙射影說她不入流吧?
“殿下以前不是最歡這些的嗎?”不也不入流嗎?不僅不入流的書看的不少,不入流的事也沒少做。
李忻白她一眼,沒好氣地道:“不喜歡了!”催促小厮快點抱走。
“殿下現在喜歡什麽書?”
李忻沒有答她,端起茶盞飲了口,眉頭一擰又全都吐了出來,責道:“沏的什麽茶,苦澀難咽。”
這是又開始雞蛋裏挑骨頭了。她克制自己不平的氣息,欠身道:“奴給殿下重新換一盞。”
殷拂雲再次端着茶水過來,在門前被小厮攔下:“二姑娘歇息,我來吧!”順手接過她手中木案。
她此刻也不想看李忻那張臭臉,轉身回自己房去。開門瞧見蘭溪正在整理一張書案,案頭放着幾本書冊,一旁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聞将軍命人送來的。”蘭溪解釋,“去殿下書房時遇到聞将軍,他聽說二姑娘要看書,便說二姑娘擅書畫,順勢就将東西都配齊了。”
案頭的幾本書倒不是話本,一半是山水游記類書卷,一半是經史類,都是妹妹喜歡的。書卷最下面還壓着一張皮卷,她抽出來打開是一張大周及周邊諸國的輿圖。
蘭溪好奇湊過來瞧,目光定在了某個點上,約是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朝旁邊移了一分,感慨道:“遙州距華陽可真遠。”
“兩千三百裏。”她答。
是太遠了!她走了整整六個月,從三十六人走到了孤身一人。
“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去!”蘭溪感嘆一聲。
殷拂雲盯着華陽之地許久,低低道:“會的。”扭頭看蘭溪,苦笑一聲,“我們都會回去的。”
蘭溪自嘲一笑,轉身去收拾其他東西。
“蘭娘。”她放下輿圖去和她搬椅子,“介意和我說說你是為何來到這兒的嗎?”
蘭娘動作微滞,面色凝重,将椅子搬到書案前放下後,沉默了須臾後擡頭看着她,聲音低沉而充滿仇怨:“殺人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