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忻吃藥、晚膳都沒有再瞎折騰。
殷拂雲覺得晌午喝的那半碗湯藥藥勁太大渾身不舒服,剛入夜就休息了。
正熟睡中,忽然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将她驚醒,是守夜的小厮。
她站起身頭暈目眩,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忙坐回床榻,緩了一會兒眼前才恢複清明,頭又暈又疼。她試着慢慢起身稍稍緩解,披了件外套去開門,月已過中天。
“殿下什麽吩咐?”
“殿下未說,二姑娘先過去吧!”
她剛邁步,身子便已經不穩,扶着門框揉了揉太陽穴,略微好些,心中埋怨李忻喝的是什麽藥,怎麽會這麽大反應。
簡單地穿好衣服跟着小厮過去。
李忻一如白日靠在榻上,精神很足,床頭小幾上擺着茶果點心,正悠閑吃喝。
“本王睡不着,忽然想看當年宮宴時二姑娘跳的那支舞——《淩雲燕》。”
殷拂雲心中翻了個白眼,他睡了一整天是睡不着了,開始折騰人,別人困得很。她欠身回道:“奴腿尚有傷,不能起舞,況多年未跳,奴已記不得了。”
“二姑娘聰敏。素來過目不忘,《淩雲燕》是二姑娘自編,宮宴一舞讓二姑娘從此有了華陽第一美人的稱號,更是與衛國公府喬大公子因此舞定情,二姑娘是不會忘的。”
會忘的!殷拂雲心中道。
臨終前妹妹跳了這支舞,每一個動作都歷歷在目,只是再沒當年的輕盈與歡喜,只剩沉重與悲涼。跳了一半妹妹跌坐在地,含淚笑說:“嘉木不為我撫琴伴樂,我忘怎麽跳了。”
她知當時妹妹心底有多痛。
“忘了!”她微微垂首,眼中蒙上一層霧氣。
Advertisement
李忻打量她一陣,神情失落,是想到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了吧?他改了口:“那就随便跳一支吧!”
殷拂雲知道今夜若不随他一次心意,是不能罷了的。她現在難受得很,也想盡快打發了李忻早點回去休息。可跳舞真不是她所長,曾幾次心血來潮陪妹妹一起練舞,兄長看見了說她跳舞就像耍大刀。若是真跳了,混跡勾欄多年的李忻一眼就能看出破綻。
“奴為殿下唱首曲子吧?”這總好蒙混的。
李忻态度堅決:“本王不想聽曲,就想賞舞。”
殷拂雲緊了緊拳頭,立在原地不動,李忻也不催,喝茶品果,耐心很足,似要和她這麽耗下去。
她沒這麽大的精力和一個睡飽吃飽的人硬抗,敗下陣來。挑了一支動作簡單的舞,醞釀了好一陣才跳起來。
李忻對于這個結果很滿意,似乎面前人跳成什麽樣無所謂,哪怕多麽的生硬和別扭,他只是要她跳而已。
一個轉身,天旋地轉,腳下趔趄,她及時穩住身子,也停下了動作,欠身請罪:“奴腿上有傷,舞姿醜陋,掃殿下的興了。”
“是挺掃興!”李忻随手放下茶盞,揮了下手,“本王累了,退下吧!”
殷拂雲松了口氣。
回到西廂,她已經撐不住身子,倒在榻上不過須臾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李忻日上三竿才醒來,喊了幾聲二姑娘,進門的卻是聞邯。
“她人呢?”
“病了。”
李忻懵了,回想昨夜,她的狀态是不太好,以為她是心中生怨氣,原來是那時已不舒服。
“什麽病,這麽突然?”他挪了挪身子坐直些。
“因昨日殿下的那半碗藥,桑姑娘去看過了,并無大礙,休息幾日就能康複。”
李忻沉默半晌,低低嗯了聲。
殷拂雲在傍晚悠悠轉醒,頭又沉又暈,似乎比昨夜更嚴重了。
半碗藥而已,不可能讓她病成這樣。以前為了哄一個重傷少年吃藥喝過更多,也沒這般難受。
都是療養內傷的藥,差別怎會這麽大?
她起身挪到桌邊,撐着桌子倒茶,忽而感覺不對勁,忙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頸,什麽都沒有,她心中一慌,再次摸了摸脖頸和周身,均是沒有,回到床邊将枕頭被褥翻找幾遍依舊沒有尋到要找的東西。
心頓時沉入谷底,跌坐在榻,恨恨地捶着床榻。
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瞥向一旁的香爐,絲絲青煙緩緩飄出。她撐着身子走到桌邊端着茶水過去直接澆滅。恰時響起幾聲敲門聲,接着有人推門進來。
聞邯見到她手中的茶杯和滴水的香爐,愣在了門邊。
“二……二姑娘醒了?我……敲門沒應,以為你還睡着。”聞邯尴尬地垂下目光,“抱歉。”立即退出去。
“聞将軍。”她忙喚住,聞邯退出一半的腳步停了下來,“這香不純,熏得頭疼,可否讓人幫我采些花來?”她立即掩飾。
聞邯有些疑惑,朝香爐看了眼,點了點頭:“好。”
“多謝聞将軍。”她欠身致謝。
不多會兒,聞邯親自捧着一個花瓶進來,瓶內插滿了迎春花,雖沒有任何插花技術,但是滿滿一瓶倒也好看。
聞邯将花瓶放在桌上,尴尬地笑道:“府中除了迎春花并無其他花木,二姑娘且将就些,明日我差人去市上買些其他花品。”
殷拂雲移步對聞邯福了一禮:“不敢再勞煩聞将軍,迎春花很好,多謝。”
輕輕撫着花瓣,想到了華陽郡王府後花園滿園的迎春花。當年李忻在府中大鬧,看什麽都不順眼,砸的砸燒的燒,卻唯獨沒有動後花園一株迎春花。
他是真的喜歡的吧?
輕輕嗅了嗅,清香怡人。
聞邯看她喜歡,笑了,猶豫着轉身離開,走到門檻處又轉過身喚了句:“二姑娘。”
殷拂雲擡眼看他。他捏緊拳頭欲言又止,最後尴尬一笑,關心一句:“多休息。”
殷拂雲笑笑道聲謝。
當房門關上,她愣了片刻,扭頭看了眼香爐,下意識摸了一把空空的心口。
既然東西已經到了對方手中,越緊張在意越會出錯,只能當做毫不在乎,無關緊要。
沒有熏香,她一夜睡得香沉,次日醒來頭不那麽沉痛了。
李忻不喊她過去伺候,也不再折騰身邊人,按時吃飯吃藥休息。
第四日,李忻醒得比較晚,她便去廚房給他煎藥,恰巧桑姑娘也在熬藥。
“殷姑娘身體可好些?”桑姑娘關心問。
“沒什麽大礙,多謝你的藥。”她點着幾個藥罐子,問,“都是殿下的?”
“是。”
“我瞧殿下面色如常,精神很足,不似內傷重者,不知還傷在何處?”
“腿和腰。”桑姑娘掀開一個藥罐子瞧了瞧,感慨道,“是要養一段時日的。”瞥了眼她的左腿問,“還疼嗎?”
“不疼了。”她笑答。
兩人似乎沒什麽話題,一直沉默到一份藥熬好,桑姑娘小心地端起滾燙的藥罐仔細倒藥,殷拂雲忽然開口:“桑姑娘送我些熏香可好?”
桑姑娘神情一滞,手稍稍抖了下,藥汁灑出一些,轉瞬穩住,笑着說:“好啊!”
殷拂雲道謝,待桑姑娘倒完藥,端着木案出去。
繞過長廊,瞧見李忻坐在院子中曬太陽,閉着眼,微皺眉頭,不知是因為陽光刺眼,還是在想什麽。
聽到腳步聲,他看過去,打量她的面色和舉止。待人到了跟前,冷聲訓斥:“自作自受!”
她垂首順從地低聲應是,端起碗準備喂他藥。李忻伸手奪過碗,冷着臉一口氣将藥喝完,把空碗遞還給她。殷拂雲忙接過,又端了杯清茶給他漱口,并遞上一塊帕子。
李忻面色漸緩,聲音也平和:“将我床頭的短笛取來。”
進屋後,她一眼瞧見一半壓在枕頭下的短笛,順手一抽,穗子帶出一塊錦帕。刺繡很眼熟,她拿起細看,是一只雞不像雞鳥不像鳥的動物站在一塊石頭上。她這才想起,原來是自己少時所繡的帕子,後來不知哪裏去了,沒再尋到。
年數久遠,帕子也舊了,中間還有幾點未洗淨的血漬。
她回頭朝門外看了眼,李忻留着它,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忘當年拒婚之事嗎?
這麽多年聽到那麽多報複的猜測,大概誰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結局。
外面李忻不耐煩地喚了聲,她立即将帕子塞回枕頭下,拿着短笛出去,把它遞過去。
李忻不接,道:“今日天氣不錯,本王心情也好,就吹那首《春日宴》吧,曲調本王喜歡!”
“奴不會吹笛。”她小心回道。
李忻和悅的臉色立即變得陰沉。
殷拂雲慌忙退一步,垂首請罪。
李忻盯着她沉默須臾,伸過手去,殷拂雲忙将短笛奉上。
李忻摩挲幾下短笛,放在唇邊吹了起來,正是那首《春日宴》。
殷拂雲擡眼詫異地看他,她當日只唱了一遍,雖然曲調簡單,但李忻不可能完全無誤地記住。以前夫子讓他背書,他三天都背不會半篇文章。
李忻吹了一遍又一遍,眉眼舒展,嘴角微微帶着笑意,仿佛看到曲子中春光明媚,少女們在花叢嬉戲笑容燦爛的場景。
吹了三遍,他放下了笛子,嘴角的笑意也漸漸散去,低頭看着短笛,在手中不斷摩挲,神色低靡,不知在想什麽。
片刻,轉眼看向一側的殷拂雲,視線從她的眉目鼻唇下巴游過,最後落在那雙帶有傷疤的手上。
傷疤淡了一些,但依舊那麽醒目。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擡了擡想伸過去拉起那雙纖細的手,意識到不可,手收了回去,不舍地再看一眼那雙手,收回視線。
“你阿姐……”他又止住了話。
殷拂雲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主動開口問:“殿下還恨阿姐嗎?”
李忻沉默許久,盯着她那張相同的臉,多麽像,為什麽就不是?
“恨。”他沉聲回道。
殷拂雲暗暗提了口氣,以後該更加小心了,瞥了眼茶盞忙道:“奴去給殿下換盞熱茶。”撤下涼茶離去。
望着她的背影,李忻眸光漸漸黯淡,喃喃低語:“為什麽活着的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