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夜,除了二月街,其他街道寂靜無聲,一輪滿月更添了幾分靜谧。忽然一輛馬車從二月街的方向駛來,趕車的是個小厮,靠在車框上打着哈欠,迷迷糊糊。根本沒有注意到一個黑影落在馬車頂上。
黑影身如游龍,從車窗鑽進馬車,俄頃從車內飛出,閃身躲進了一旁黑暗的巷口。
馬車朝前行了約小半條街,一聲馬匹嘶吼,馬車停下來,小厮栽了下立即清醒,這才瞧清車前站着一個黑影,背着月光看不清臉。
“什麽人?”他驚慌地問。
黑影不答話走到跟前來,馬車內的人醉醺醺地探出頭,眼睛用力睜開一條縫,嘟囔着:“誰敢攔本大爺的車?”
黑影一言不發粗魯地将人從馬車上拖下來,撩起袖子,手腕、手臂處無任何特殊,黑影用力捏了下,男子并無太大反應,黑影不死心扯開另一袖子,同樣平常無異。
黑影猶豫須臾,失望地将人一甩,嫌惡地踢了一腳,轉身離開。
小厮愣了好一陣,見黑衣人沒再回來,才确定黑衣人真的走了。本以為是打劫或者報仇啥的,沒想到都不是,就将人從那車上拽下來,然後不輕不重踢一腳就走了。
這……讓他很懵!
到底是啥個意思?
半夜遇到個腦子有病的?
他趕緊将自家大爺扶起來,弄上馬車,快馬加鞭朝家趕。
——
李宅內,李忻躺在榻上,擰着眉頭,百思不解,再次詢問:“你确定那男子真的面露痛苦?”
“陶儉親眼所見,二姑娘抓着男子手腕時男子動彈不得,面色痛苦,之後男子右手一直垂着,酒杯都沒端過,還是換成生疏的左手。陶儉不會看錯。”
“那怎會沒有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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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邯也解釋不清,上次派人去金陽縣查當初二姑娘失蹤并重傷的消息,最後也是一無所獲,似乎二姑娘那兩日就是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一般。
“暗中必有人助她。”他幾年未回京,不知道殷家或者二姑娘結交過什麽人。
聞邯擔憂道:“即便二姑娘有人暗中相助,但總有疏漏的時候,難免會有危險。春風樓進出之人複雜,二姑娘又……”
李忻斜他一眼,身子朝下挪了挪,表示自己要休息,不想聽這些磨耳根的話。聞邯無奈閉口,退了出去。
李忻躺在榻上一直過了午夜還未睡着,滿腦子都是今日之事,越想越煩悶,又猜不出會是何人,想翻個身,牽動傷處,痛得悶哼。
許久,睡不着,他用力撐着身子坐起來,沖外面喊了聲。
門口守夜的小厮聞聲推門進來:“殿下吩咐。”
“倒杯茶來”
小厮忙将茶奉到跟前。
“擱那兒吧!”下巴朝床頭小幾點了下。
小厮退出去沒一會兒,李忻又将人喚進去。
“茶涼了。”
小厮重新換了一杯,撤下茶杯才發現,茶水一點未少。
退出去不過一刻,屋內又傳來聲音,小厮忙進去,又是茶涼了,要換杯新茶,上一杯依舊紋絲未動。
小厮想勸上一句,見李忻冷着一張臉發呆,不敢開口,依命将熱茶端過去。
退出房間,靠在柱子上,剛想眯一會兒,屋內又在叫人。
小厮暗嘆一聲,不情不願地倒了杯熱茶端過去,将床頭茶盞撤下。
當再一次被使喚時,小厮的一張臉皺得都快哭出來,卻不敢不聽命。
好不容易挨到早膳前,聞邯過來,進門前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小厮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聞将軍,小人笨手笨腳伺候不好殿下,小人認罰,求将軍重新安排人來伺候殿下。”
聞邯不解,伺候殿下這些日,殿下都沒說他半分不盡心,他怎麽還請罪了。
旁邊守夜的親兵進前一步耳語。
聞邯無奈一笑:“你伺候得很好,先去休息吧,晚上守夜便可。”
“聞将軍……”
“退下吧!”
小厮愁眉苦臉,腦袋皺了一大把,委屈的眼淚在眼眶打轉,就差沒有哭出來,低低應了聲退下。
屋內的李忻安靜躺着,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睡着了。床頭小幾上的茶盞一動未動。
親兵把聞邯拉出門問:“殿下這到底要幹什麽?上次養傷雖脾氣怪了些,也沒這樣折騰下人。要麽再把蘭娘叫來伺候吧!”
聞邯笑笑:“這次蘭娘也不行,得另一個人。”
——
殷拂雲和蘭溪在後院井邊提水洗菜,準備午膳。綠豆眼姑娘扭着身子走來,開口陰陽怪氣:“瘸子,何娘叫你到前堂。”
殷拂雲習慣了這個稱呼,不願計較。
蘭溪卻不悅:“何事?”
“來了個客人,說找她,誰知道什麽事呢!”通知完,扭着身子朝廚房走去。
蘭溪擔憂地拉着她的手:“會不會是昨日的客人來找麻煩?”
還不至于,如果找麻煩當時就找了,或者是暗中來尋仇,不會如此登門。
“我去瞧瞧。”安慰蘭溪別擔心。
走到前堂外,殷拂雲一眼看到并認出堂內坐着的男子是李忻的親兵。
她遲疑一下,跨進堂內,何娘忙上來扶她,滿臉堆笑:“霁雲姑娘,這位陶爺要請你到府上唱曲。”一改往日愛答不理,熱情地扶她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竟是沒想到原來霁雲姑娘琴曲一絕,果真藏而不露。”
殷拂雲敷衍一笑。
“何娘,”陶儉道,“我家公子最愛殷姑娘唱的曲,恐是要在府上多留幾日的。”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朝何娘推去。
何娘兩眼放光,殷姑娘的契子本就不在她這兒,離開這裏是遲早的事。她背後又有人撐腰,讓自己處處掣肘,昨日差點惹出事來,自己教訓不是,趕走也不是,她雖然姿容出衆,到底是塊燙手山芋。既然如今能夠收這麽一筆銀子還将人送走,她求之不得。
“就是留在府上三五個月也是可以的。”何娘樂呵呵道。
“既然如此,那殷姑娘我就請走了。”
“應該的,”忽然想到什麽,忙對一旁的姑娘吩咐,“快去幫霁雲姑娘收拾些貼身用物。”
“不必麻煩,府中不差這些。”
何娘歡歡喜喜地将殷拂雲給送出門,親眼看着她上了馬車,才徹底松口氣,眉宇也舒展開來。
蘭溪站在巷子口,望着遠去的車馬,面沉如水,許久嘴角一揚,轉身進樓。
馬車在李宅門前停下,殷拂雲道:“聽聞殿下受了傷,如今卻有閑情聽曲,想必傷得不重。”
“很重。”陶儉回道,“所以聞将軍才讓我請二姑娘過來。”
“傷重不是該請大夫嗎?”
陶儉一愣,好奇地看了眼殷拂雲,似乎她這話問得不對。
“桑姑娘一直留在府中為殿下醫治,但……殿下似乎‘病’得更重了,聞将軍說只有二姑娘能治。”
妹妹什麽時候會醫術,她怎麽不知道?聞将軍怎麽這麽有把握?
來到李忻的院子,一個小厮正端着飯菜從屋內出來。
“殿下沒用膳?”陶儉問。
“殿下說飯菜太鹹了,讓換清淡些。”
“去吧!”
小厮哭喪着臉為難道:“小人這都換第八回 了,廚房都不知道做什麽好了。”
殷拂雲此時尚明白李忻真的“病”得太重。一次兩次口味不對,那是嘴刁挑剔,八次九次,那就是他存心雞蛋裏面挑骨頭,找點麻煩折騰人。
小時候的李忻一生病就是這樣,什麽什麽都不稱心,嬌氣得不得了,非要整出點幺蛾子折騰人。誰不依他,他就和誰鬧,偏偏要她去罵一頓才能消停,以至于他每回生病,太子妃都要派人把她叫去。沒想到來軍營這些年,這個臭毛病還沒改!真不知去年蘭溪照顧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聞邯讓她來的目的,便是要借着她如今殷拂雲“妹妹”的身份治一治李忻的“病”。
當然,也不會僅僅如此!
她從小厮手中接過木案:“我來吧!”
小厮如蒙大赦,立即道謝溜走。
殷拂雲走進屋時,李忻正靠在床頭擺弄帳子上的佩飾,扭頭看見她,下意識松開手,意識到什麽,又繼續擺弄,語氣滿是不喜:“你怎麽在這?”
殷拂雲将飯菜端到床頭小幾上,笑着道:“聞将軍說殿下病得很重,讓奴來伺候。殿下既然又病又傷,飯怎能不吃。”随手夾了一筷子菜在碗裏,遞給李忻,“殿下口味多變,廚房一時也摸不準,這次委屈殿下先吃些墊墊肚子,下次殿下想吃什麽東西、喜歡什麽口味提前和奴說,奴讓廚房立刻準備送過來。”
“太鹹。”李忻冷着臉挑剔道。
殷拂雲不反駁也不解釋,将飯菜放回木案中,端着木案起身:“奴忘了,殿下這時辰該喝藥了,若是吃飽了飯反而喝不進去藥的。吃藥要緊,奴去端藥,順便讓廚房再重新做一份合口的膳食送過來。”
這是誠心想餓他一頓!
李忻暗暗攥緊拳頭,說話這般溫柔,心怎麽就那麽狠!
不一會兒,殷拂雲端着藥進來,将藥碗遞給李忻,李忻不接。
殷拂雲看着他完好的手臂和雙手,知他用意——要她喂。
喂就喂吧,只要他不瞎折騰就行。
藥匙剛送到唇邊,李忻就縮了下,斥道:“想燙死本王嗎?”
殷拂雲知他故意,忍下怒氣,溫聲請罪:“是奴粗心。”輕輕攪了攪湯藥,然後舀了一藥匙吹了吹,這才再次送過去。
李忻故意歪着嘴,不好好喝,湯藥灑在身前衣襟上。
“笨手笨腳。”低聲責罵。
殷拂雲再次忍下他的刁難:“奴下次注意。”
再一藥匙喂過去,湯藥順着嘴角流到下巴,李忻冷眼瞪着她,她忙用拿帕子幫他擦拭。
“會不會伺候人!”李忻呵斥。
殷拂雲垂首,滿臉歉疚:“殿下恕罪,奴不會再有下次了。”她再次小心翼翼将藥匙送過去。
望着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曾經那是多麽修長好看的一雙手,白如凝脂、軟若無骨。
如果那個人還活着,見到妹妹如此,該是心疼要死。
若知他這般對她最疼愛的妹妹,應該會提着刀沖來劈他吧?
轉念想到當年被當衆拒婚,想到這麽多年自己的委屈,收起了心軟。
“太涼了,藥效還能好嗎?”厲聲呵斥。
殷拂雲被他一次次故意刁難,耐心也磨沒了。她此刻只想将李忻從床上拖下來狠揍一頓,揍到他不敢再折騰人為止。但理智讓她将這一切忍下來,瞥了眼還剩下的半碗湯藥,咽了咽喉嚨,端起來一口氣喝完。
李忻當即吓傻了,直直盯着她。
殷拂雲氣稍稍順些,也冷靜下來,艱難地扯了下嘴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溫軟:“殿下積壓了這麽些年的怨恨,的确需要報在我殷家人身上才會解恨,殺我容易,卻沒有這樣慢慢折磨來得痛快。殿下想怎樣報複,我都接着。但殿下別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殿下就算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宮裏那位的想法,至少也要想一想遠在京城的孝章太子妃。”
一口氣将心中的憋屈吐出來,舒坦了不少。
“奴去給殿下重新端碗湯藥來。”轉身出去,留下一臉愕然的李忻。
溫柔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如利劍刺心。
怨恨?報複?這麽多年那個人一直也都是這麽看他的吧?
如果去年他能夠不顧一切回京,去見那人最後一面,那人定不會如此看他。
自責、內疚、後悔一股腦湧上心頭,忍不住眼眶通紅。
殷拂雲重新端藥回來,在房門前被陶儉攔下:“殿下歇下了,二姑娘莫再送藥進去。已經給二姑娘安排了廂房,二姑娘過去瞧瞧還缺什麽,我讓人去添置。”陶儉指着旁邊不遠處的西廂。
這距離,還真是方便照顧李忻!
剛跨進房門就聞到淡淡的而熟悉的熏香,房間一側的香爐正飄着一縷薄薄煙絲。
“二姑娘可是不喜歡?”陶儉問。
“喜歡。”這是妹妹最喜歡的薄雲紗,她怎能不喜歡?只是好奇這麽巧此處也燃着。
“誰準備的?”
“聞将軍說二姑娘喜歡熏香,就讓人提前燃上。”
聞邯怎知妹妹愛此香?是巧合,還是故意試探她?若是試探,手法也太過簡單。許是巧合吧!畢竟此香不是稀奇之物,是自己多想了。
她說服自己,笑了笑:“替我謝謝聞将軍,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