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殷拂雲讓向來沉穩又人緣頗好的蘭溪在明早女營門打開就去見郡王禀報此事。一來蘭溪曾照顧過郡王,見他和他身邊親兵容易;二來李忻曾經為營女說過話,他在乎營女死活,有他在,至少營妓們不會被一并處決。
曾經西北出現瘟疫,軍中有營妓感染,為了軍隊的安全,無論其他營妓有沒有被感染,三百營妓全部被活活燒死,以絕後患。
她不能讓此事也在北境軍中發生,她不想死,更不能死。
她又讓白姝去和看守女營的王兵頭說明此事,守好女營,令衆人莫走動,畢竟昨日女營大多數人都去圍觀過隔壁女子一家,還有押送的官兵和其他接觸過的軍士,有沒有感染不能确定,以防萬一。而白姝因為貌美速來和女營兵頭關系尚可,能夠說得上話,說服這種小兵頭,她也很有辦法。
她自己腿腳尚不利索,姚瑤性子太沖動,容易壞事,又是沒主意的,她帶着姚瑤守着隔壁,若是對方要出去,她也能攔得住。
幾人都沒有異議。
幾聲野雞叫過,天蒙蒙亮,軍營內響起了號角聲,她們就各自行動。
不出所料,隔壁姑娘算着女營大門要開的時辰就出去想找軍醫過來瞧瞧,被殷拂雲攔下。
“我們屋裏已經有姐姐去請了。”
姑娘半信半疑,還是想自己過去請心裏踏實。殷拂雲再解釋:“你們剛來,軍醫住在哪裏都不清楚,軍營又豈是能胡亂走的,若是走錯了地觸犯了軍規,那可是重罪!”
姑娘不經吓,乖乖回了屋裏。
約大半炷香的時間,天空已蔚藍,女營內的人大多醒來,不遠處飄起炊煙,人語聲也漸漸多了,偶爾見到人影穿梭。女營外傳來一陣陣士兵操練的口號聲。
屋內的姑娘久見軍醫未來,心中焦急,再次想出門,又一次被殷拂雲攔下。恰時聽到前排巷子有士兵呵斥命令的聲音,令衆人各回屋舍,須臾士兵就轉到她們這一排屋舍來。
姑娘不知何事,看着士兵個個身穿盔甲,手執兵器,模樣兇狠,甚是害怕,畏懼地看向殷拂雲問:“軍爺們要幹什麽?”
“聽令就是。”
婦人從屋內走出來,她看出端倪,憤怒地指着殷拂雲:“我女兒只是高燒,定不是那種惡疾,你怎如此惡毒要害我們?”
Advertisement
殷拂雲未辯駁,她已完全能夠肯定那女子就是染上了蓮房疾,症狀完全相同:高燒,臉色黃中透黑,身上拇指大小紅斑和疱疹。當疱疹爛了之後,會慢慢流出膿水和血水,這些她都太熟悉,刻進了腦海裏。
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兩個堂妹被此惡疾折磨而死,幾名族人染了此病後,為了不傳染族人甘願被押解的官兵活埋。她怎麽可能會認錯。
士兵走過來呵斥她們各自回屋。婦人倔強地站着不動,被士兵用兵器趕進屋內。
片刻一位年近半百的老人匆匆趕來,身邊跟着蘭溪和桑姑娘,身後還有幾名軍士。他們直直朝隔壁屋去。
隔着牆模糊聽到了一聲低低驚呼,接着便是一陣驚叫,随後是士兵的怒斥和女人的痛哭,這一連串的聲音不難猜測發生了什麽。
不多會兒老軍醫和桑姑娘幾人都出來了,隔壁被士兵落了鎖,婦人哭叫聲陣陣。
蘭溪回到屋內,一邊清洗一邊說:“确診是蓮房疾,那女子腰間的疱疹都爛了,又是膿水又是血水的,着實吓人。那婦人也染上了,倒是兩個姑娘目前還沒有發現症狀,被士兵帶去別的地方關着。”
拿了塊幹淨的布擦了擦手和臉,嘆息一聲繼續說:“桑大夫說女子是救不回來了,那婦人又寧死不願和女子分開,估計也是不想活的。”
姚瑤撇了下嘴:“這種病染上了十之八`九都是活不成的。”抱怨着,“怎麽偏偏是在我們隔壁,讓人瘆得慌。”
“也慶幸是在我們隔壁。”蘭溪朝殷拂雲看了眼,若不是殷拂雲及時發現,等隔壁能請到軍醫不知道過去幾天了,不知傳染了多少人,女營的結局可想而知。
姚瑤不屑冷呵一聲,轉身回自己床邊坐着。
蘭溪又對殷拂雲道:“我是遇到了殿下身邊的親兵,聽聞殿下這兩日無心軍營之事,是聞将軍來處理此事。”
殷拂雲點頭嗯了聲,聞邯也是一樣的,他一直跟随李忻,想法相通。事情主要在女營這邊,也無需李忻親自處理。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還不見白姝回來,她們又被勒令不能出門,不知情況,均有幾分擔心。隔壁時不時傳來哭聲,更讓人心不安。
接近晌午時白姝才回來,笑容滿面,姚瑤問她是有什麽好事,她笑而不答,只說了如今女營的情況,除了隔壁母女兩人,還有與其同行的兩人也染上了此病,與他們接觸過的人現在都關了起來,正在觀察。
一直到傍晚她們才被允許去吃飯,個個饑腸辘辘,狼吞虎咽,粗茶淡飯和鹹菜都吃得甚香。
蘭溪順便給隔壁的母女帶了些飯菜,從門窗縫裏遞進去。
屋內昏暗,也沒有燃燈,瞧不見兩人,只能聽到女子低低的輕咳。
當夜四人正熟睡,忽然隔壁嚎啕大哭,聲音如雷,四人被驚醒,細聽是婦人在哭女子。
蘭溪要過去看看,白姝立即高聲叫道:“你若是再去充好人,我明兒就告訴軍爺們,你也跟着她們一起被關吧!”
蘭溪猶豫了下沒出去,回頭目光詢問地看向殷拂雲。
殷拂雲無可奈何,解釋:“我們幫不上任何忙,反而平添危險。”
次日隔壁沒有一丁點聲響,安靜異常。蘭溪去給隔壁送飯的時候,從門縫裏看到微弱的光下線,婦人抱着女子靠牆坐着,一動不動,如一尊石雕。
“沒了。”殷拂雲低聲道,昨夜那一陣痛哭時,人應該已經沒了。
“也是可憐人。”蘭溪感傷一句回屋。
女子是婦人的親生女兒,被抄家的當日正臨盆,丈夫被抓,她受到驚吓難産,孩子沒了,自己也差點丢了性命。月子是在牢裏度過,落下病根,發配途中又染上這種惡疾。
随後士兵過來,打開門時發現婦人心口插着一把剪刀,早已經咽氣。兩人被草席裹着擡了出去。
殷拂雲站在窗前看着人從眼前過去,眼中滾熱,她多少個親人也都是這樣草草掩埋。
大約小半個時辰後,桑煙蘿背着藥箱過來,給她們檢查是否也有感染。她們從桑煙蘿的口中得知,如今女營已經不止那母女一家四人染上此惡疾,還有幾人也出現了症狀,甚至剛剛發現有士兵有此病症。
這便是大事了,幾人都緊張起來。殷拂雲打聽:“軍中的将官們都是什麽态度?”
桑煙蘿搖頭苦笑:“這是将軍們的議事,我哪裏知曉。如今軍醫都在想辦法醫治和杜絕此惡疾,也沒空去打聽。”
怕是不想說吧?
殷拂雲禮貌一笑:“真的難為桑姑娘能想到我們,還忙中抽空過來為我們檢查。”
“醫者本分。”桑煙蘿笑笑。
将四人診了一遍都沒問題,桑煙蘿收拾藥箱匆匆離開。
出了女營,聞邯立在外面,桑煙蘿遲疑了下走過去。
“聞将軍怎麽過來這種地方?”
“人怎麽樣?”聞邯朝女營大門內望去。
桑煙蘿搖搖頭:“都沒事。”
聞邯低低嗯了聲,轉身而去。
——
北境軍議事堂,氣氛緊張,李忻黑着一張臉,目光如寒刀瞪着對面的中年将軍。
中年将軍滿臉怒氣,也憤怒瞪着李忻。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上座的秦統帥和分座左右的其他将軍們,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安靜異常。
片刻,身材魁梧的青年将軍起身打破死靜的氣氛。他對上座主帥施了一禮,又掃了眼在座的諸位将軍,說道:“想必各位将軍聽過營妓守榆城。”
諸位将軍兩兩相視,雖然故事久遠不可考,在軍中卻也是一段傳奇。
幾百年前夏國軍與敵軍交兵,前方将士死的死傷的傷,幾乎全軍覆滅,最後幾百營妓披甲守城,雖然最後全都戰死無一生還,榆城也未守住,但這一段傳奇說來卻讓人頗為動容。
雖然命如蝼蟻,被人踐踏,卻也有一腔熱血,一顆赤心,令多少棄械投降的男兒汗顏。
“我倒認為,營妓可殺,但不可全殺。凡是染上病症者,便按照範将軍所言,以免後患。無病症者,先關在女營幾日觀察,最終軍醫确認無病症,便留下一命,殿下和範将軍意下如何?”
“不可!”中年将軍立即否決提議,言辭憤懑道,“因為這些女人,已有士兵被傳染發病,不知還有多少人染病而未發,這群營妓罪大惡極,怎可與守城營妓相比,當全部斬殺!”
“染病者寥寥數人,卻要殺所有營妓,她們有何罪?範将軍此舉與濫殺無辜有何區別?”一個年輕的将領站起身反駁。
範将軍身邊立即有人起身支持範将軍:“一群營妓,本就是罪人,死不足惜,不能因其危及将士。”
恰時,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的将軍站起來嚷道:“罪人就該死了?小範将軍你當年也曾因罪入過獄。”
“張恕!”小範将軍頓時火冒三丈,被當衆揭短,那是直接扇他的臉,手按在佩刀上準備上前,被身邊将領一把攔住。
範将軍臉也沉得能滴出水來,那是他們範家的恥辱,目光惡狠狠瞪着張恕。
李忻瞥了張恕一眼,雖然這話有點不合時宜,卻大快人心。
他凜然道:“軍營嚴肅威武,是将軍們軍務裁決将士們訓練之所,本就不該有歌女舞姬,琴瑟歌舞只會消磨志氣。”
他對着範将軍和幾位将軍憤然道,“若當年聽取本王意見,将營妓遷出北境軍營安置他處,何來今日之憂?這不是諸位将軍當年錯誤決定帶來的後果嗎?現在又将所有罪責加在無辜營妓身上,這就是堂堂一營主将當所為?”
“所以更該嚴肅處理,永絕後患。病疾從女營傳出,女營已非幹淨之地,若是殺一部分留一部分,殿下能保證不會有漏網之魚?不會危及更多将士?北境軍十數萬将士與小小幾百營妓相比,殿下當分得清孰輕孰重!”
雙方又争執不下,坐在帥座上的秦吉依舊一言不發,當年針對女營去留,也争吵過一回。
他目光偶爾掃一下李忻,他本意與範将軍一致,營妓不可留,但是李忻一直堅持不僅留人,還将女營徹底遷出北境軍營,他不表露态度,就待雙方誰更能說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