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殷拂雲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透着窗縫望着外面的星空,腦海不斷回憶今夜李忻的詭異行為。
李忻懷疑她無疑了,只是腿傷并不能作為證據,畢竟再柔弱的人為了活下去都能夠隐忍堅強。殷家女眷活着來到北境只她一人,李忻無處可查。
日後不能再如此粗心大意。
但奇怪的是,自第三日起,李忻就沒有再叫她過去,女營也沒人吩咐她做事。別人漿洗縫補燒煮,照顧受傷軍士或者練習歌舞,忙得不可開交。她卻每日清閑地在女營內轉悠,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繞着她走。
女營的女人,命如草芥,怎會因為她腿上的傷,而讓她這麽什麽都不做這麽養着?必然是有人囑咐過。不難猜是因李忻的緣故,但李忻到底要幹什麽她也看不出來。
一連好些天靜養,加上蘭溪的照顧和上好的傷藥,腿傷好得很快。
這日桑姑娘來給她拆針線,神色沒了上次的憐惜,動作也少了上次的輕柔。
她瞧了她動作一會兒,随口問一句:“殿下傷得如何?”
桑姑娘愣了下,疑惑看着她,似乎她問出這樣的話很奇怪,繼而微笑着回答:“聽叔父說已經好了。”
殷拂雲繼續點破:“去年的傷。”
桑姑娘表現得更加意外,手上拆針線的動作停了幾瞬,才笑着問:“殷姑娘知道殿下去年受了傷?”
她笑道:“女營中常有人提及,聽說傷得很重,一直都是你在殿下府中照顧,殿下對你很信任。”
桑姑娘聽出話中所指,笑着說:“我是大夫,只是做些救治的事。”動作神情慢慢恢複正常,“說到貼身照顧,倒是讓蘭娘受累不少。”
殷拂雲朝蘭娘的床鋪看了眼,這會兒她出去做事了。
蘭娘向她提及李忻去年受傷拖着半條命回來,卻沒有提及貼身照顧過李忻之事。
“蘭娘的确很會照顧人。”她笑笑,這些天她也深有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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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連素來不茍言笑的陳将軍都當衆誇過她。”
所以陳固那件珍視的軍袍才會讓蘭溪縫補,蘭溪在女營中才不會像其他的營妓一般。她既不歌舞悅人,也無需做粗重髒累的活,只是為将官們做些縫縫補補的事。
蘭溪對她主動的示好,哪裏還會是簡單的事情。
她笑了笑未再言,桑姑娘似乎在等她說點什麽,她故意面露疑問,桑姑娘有些尴尬,支吾一聲問:“疼嗎?”
“咬咬牙能忍住。”拆線能有多疼?和刀砍在腿上以及傷口反複撕裂的痛相比算得了什麽?
“我再輕點。”
“還是迅速點吧,我也少受點疼楚。”
桑姑娘遲疑一下應了聲,手上的動作麻利,疼痛雖重也不過須臾,最後敷上祛疤的膏藥,只有點點灼熱,不那麽疼了。
“桑姑娘真是妙手神醫,我以為自己即便不被腿傷生生疼死,左腿八成也是要廢的,這才沒多久就見好了。”
“是你身體底子好。”桑姑娘收起東西笑着道。
“桑姑娘過謙了,就是奄奄一息的人,經你的救治和蘭娘的照顧,也能生龍活虎。”
“是你過譽了。”兩人相視禮貌性一笑。
桑姑娘走後不久蘭溪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籃子,掀開蓋布裏面是一些果幹。
“剛剛給張将軍送衣物,他賞了我些果幹,你嘗嘗。”蘭溪放下籃子,拿了幾塊遞給她,滿眼期待她的品嘗和反饋。
果幹呈橙紅色,皺皺巴巴,圓錢大小,軟軟的。她咬了一小口,甜中帶着些許的酸和鹹,很合她的口味,又多咬一小口。
“味道挺好。”
蘭溪滿意地笑道:“這是當地秘制的杏幹,與京城的不同,京城的杏幹味道太過甜膩。”
“你也是京城人?”她一直沒有問過,蘭溪也沒說過,蘭溪口音南北皆有,很難聽出來自哪裏。
蘭溪苦笑下:“我在京城住過幾年。”轉身去取線筐,撿了根銀線穿針,沒有再繼續此話題的意思。
殷拂雲道了聲謝,蘭溪便問起她的腿傷,氣氛才變得自然輕松些。
午後,殷拂雲坐在屋前望着南天發呆,聽到前院傳來吵鬧的聲音,蘭溪好奇去看熱鬧。
好一會兒,前院沒了聲兒。又不多時蘭溪回來,原來是竟州的一批女犯發配到這兒,來了七八人,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最大的已經年過四旬。
“每年春日都會陸陸續續到一些。”蘭溪聲音沉重,無奈而悲涼地嘆息一聲進了屋。
不多會兒,六嬸領着四個女犯朝這邊走來,打開隔壁房屋的門。聽蘭溪說,隔壁原本住着一家四人,一夜之間全都吊死了,半年來一直空着。
“你們就住這兒,快進去。”六嬸用力将最前面的小姑娘一把推進屋內。
走在後面的女子衣衫褴褛,身形單薄,弓背彎腰,腿腳軟綿無力,蓬亂的頭發遮擋瞧不見面容,低低輕咳時身子亂顫,似乎随時都能倒下,左右的姑娘和婦人緊緊攙扶。
“家裏犯了什麽事?”她朝屋內的蘭溪問。
“聽軍爺說是父兄受賄鬻官。”
在周律中,這是大罪。
六嬸站在門□□代了這裏的規矩,并厲聲恐`吓威脅幾句,掩着鼻子急匆匆離開。
許久聽不到半點聲響,也不見人出來,殷拂雲轉頭繼續望向南天。
半夜,衆人都睡了,隔壁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喘,屋內的人都被吵醒,白姝怒道:“要死不死的,攪人好夢。”拉着被子蒙住頭。
“不如死了算了!”姚瑤也跟着抱怨一句。
隔壁的咳嗽聲一陣接着一陣不斷,還摻雜着說話的聲音,四人被吵得翻來覆去睡不着。
白姝忍無可忍擡手捶了幾下床頭牆壁罵道:“別咳了!”毫無用處。
殷拂雲準備起身去瞧瞧情況,蘭溪先她一步:“我去隔壁看看。”搖頭嘆息一聲披衣出去。
好一陣,隔壁的咳嗽聲漸漸小了,反而說話聲越來越大,甚至驚呼,還有人奪門跑了出去。
定是情況嚴重。殷拂雲也披衣過去。
進門一股黴爛的刺鼻味道,屋內一側木凳上點着一盞昏暗的油燈,床上女子半靠在床頭婦人身上,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躺着之人臉色黃中帶黑,透着死氣。雙眼閉着,嘴角挂着血跡,咳嗽聲也變得有氣無力。
“什麽病?”殷拂雲問。
“發燒。”婦人道。
發燒哪裏會咳血?定是還有別的病症。殷拂雲近前一步細瞧,女子顴骨突出,眼窩深陷,臉上手上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模樣駭人,這是久病的症狀。
她掃了眼一圈,只有大一點的姑娘不在,剛剛跑出去的應該是她,想必是去請軍醫的,只是要無功而返了。
女營哪裏是她們随便出入的地方,更何況是深夜請軍醫,守衛士兵必不會讓她出去。營妓微如蝼蟻,守衛兵更不會幫她連夜去請。
面前女子這情況,不知能不能挨得住。
許久,跑出去的姑娘哭着回來,扶着腰拖着腿,應是被守衛士兵教訓受了傷。
姑娘哭訴守衛不讓她出去,請不到軍醫。
“阿娘,那怎麽辦?”伏在床邊的小姑娘抓着婦人的手哭。
殷拂雲朝蘭溪望去目光詢問,蘭溪會意,微微搖頭,并無辦法。
“我來瞧瞧吧!”殷拂雲思考了一下主動走上前。
“你懂醫術?”衆人又驚又喜。
“略懂一些小病小痛醫治之法,希望能夠幫上忙。”顯然女子非小病,她只是想給對方一點希望和安慰罷了。
婦人猶豫,最後還是讓殷拂雲試一試,總比什麽都不做強。
殷拂雲為女子撩開袖子診脈,忽見其手臂上方半遮半掩有一個紅色斑點,她心中一緊立即将袖子朝上扯,胳膊上好幾處指甲大小的紅斑,當即大驚,忙拉開女子胸前衣襟,身前也有紅色斑點,甚至有的地方已經出現了疱疹,不禁面色變了幾變,起身朝後躲了幾步。
“什麽病?”蘭溪察覺異樣,上前扶她。
“怕是蓮房疾!”
衆人大驚失色。蓮房疾是北境常出現的一種疫病,因為染病之人最後身體潰爛出現許多血洞猶如蓮房,所以被稱為蓮房疾,此病接觸感染。
婦人慌忙否定:“不會的,她只是身子不好,又發了燒,怎麽可能染上那種病,而且……而且我們一直呆在一起都沒事。”
殷拂雲也無法解釋,她不是大夫,但是她有把握這女子是得的是蓮房疾,那一個個紅色的斑點和疱疹她太過熟悉,在發配的路上,她有兩個堂妹就是因為這種疫病病死。
“你們多注意自己身體狀況!”轉身便離開房屋,蘭溪也急忙跟了出去,兩人走到房屋盡頭的水缸前,反複清洗雙手。
回到自己的屋子,姚瑤正坐在白姝床邊,兩人低語什麽,神色慌張。瞧見她們進門兩人身子不由地向後縮了縮。
“你們知道了?”
“我要告訴将軍去。”姚瑤拔腿朝門外沖。
殷拂雲一把抓住:“不可慌亂!”
姚瑤吓得立即甩開殷拂雲,像避瘟神一般躲到牆角去,吼道:“別碰我,說不定你已經染上了。”
“現在你也一樣!”
“我沒有!別瞎說!”姚瑤驚慌叫道。
“我們一個屋,誰信?”殷拂雲威脅。
姚瑤語塞,害怕地看向白姝求助。白姝也心慌,沒了主意。如果被發現她們和有蓮房疾的人接觸,必然會被關起來,到那時沒染上病也要染上了。她們這種賤命,誰會冒着危險來醫來救,只能等死。
“都怪你們!”姚瑤大聲怒斥,“大半夜充什麽好人去看望那個該死的病女人,連累我們。”
殷拂雲和蘭溪也不知道對方有疫病,只是被吵得睡不着過去瞧瞧情況,也是想對方消停些她們能夠安睡,哪知會如此。
“現在怎麽辦?我不想被抓起來。”姚瑤直接吓哭。
殷拂雲想了想,安撫她們:“這種病我遇見過,接觸才會傳染,我們應該都沒事。此事不可亂嚷,若是傳出女營亂了軍心,我們都得死,明白嗎?”
三人慌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