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捉蟲) (7)
“夫人放心,我會勸她的。只是突然發生這樣的事,她一時接受不了,先讓她緩幾天再說回去的事也不遲。”南葭道,“其實現在一動不如一靜,回寘臺或者留在這裏都是一樣的,到了熟悉的環境,恐怕她更難開闊心胸了。”
馮夫人不傻,兒子才沒有,這頭拖延時間就是在琢磨後計吧?這點盤算是南欽還是她姐姐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眼下不好說破,說破了怕人家一不做二不休,萬一把孩子打掉那可不得了。她只有好言安撫着,“我曉得南欽這趟受苦了,孩子平安生下來,我們馮家不會虧待她。她和良宴感情深,如今是有目共睹的。陏園的産業留着,以後她願意帶着孩子回去,我們也不攔着。可眼下懷着身子,到底還是怕人手不夠用。回寘臺去我們都在,過陣子着床了照應起來也方便。”
南葭不會和她針鋒相對,她說什麽自然是諾諾答應,最後是去是留,要看南欽的意思。
馮夫人嘆息道:“本來打算今天就接她走,現在看來還是等兩天,等她心情平複些再說吧!雅言留下照顧你二嫂,我已經派人給良澤拍電報了,等他回來,我再讓他過來接人。”
馮夫人起身去了,臨走給雅言遞個眼色,叫她多開解,勸回寘臺去是頭一宗要緊的。
雅言把人送出去,折回來時南欽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不說話,頭歪向一邊。六月的大熱天,臉色煞白,身上還搭着毯子。肚子是越來越大了,平躺着小腹突出,圓圓的像面鼓。別的孕婦這個時候正作養得滋潤,她卻這麽可憐。雅言瞧瞧南葭,輕聲問:“阿姐,我二嫂最近吃飯好嗎?”
南葭搖搖頭,“好幾天了,只喝過一碗粥,勸她也不聽,整天就知道哭。”
雅言低頭抹淚,“這樣不行的,我打電話讓寘臺派大夫過來,輸點脂肪乳也好。大人不吃還能堅持幾天,肚子裏的小囡沒營養,将來面黃肌瘦的不好帶呀!”
南葭說是,“看樣子傻呆呆的,我真的急死了,這麽下去怎麽辦。”
雅言蹲在南欽邊上叫她,“二嫂,我叫人來給你輸液好嗎?你不吃飯怎麽行,要把自己和孩子都餓死麽?”
她依舊不說話,大約難過到一定程度哭不出了,人也枯萎掉了。
雅言無奈去打電話,南葭替她捋捋頭發,轉過臉看門外,水門汀路面白慘慘的,外頭日光紮眼。也難怪沒辦法帶回來,這種天氣,別說分不清,就是分得清,到了楘州也沒法看了。
南欽累透了,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到良宴從門口進來,臉上帶着笑,大張着雙臂說“囡囡,我回來了”。她高興起來,高興得哪怕立時死了也甘願。猛地紮進他懷裏,舍不得捶打他,只狠狠地搖他,“你這個壞人,你要吓死我了。”
他任她搖晃,慢吞吞說:“我好不容易回來,你不親親我麽?”
她臉上一紅,往他身後看,看見俞繞良站在門外,她忘了他已經死了,熱絡地招呼他:“繞良進來吧,外面太熱了。”
俞副官不回答她,笑着搖頭,依舊立在那片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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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宴扶她坐下,問她孩子好不好,怎麽離開那麽久肚子沒見大?
南欽低頭看,奇怪肚子是扁扁的,心裏慌起來。
“是你虐待淑元麽?不給她飯吃?”他看上去不大高興,站起身就要走。
她哭起來,拉着他的手說:“我沒有虐待孩子,你不要走。”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好照顧自己,我會回來看孩子的。”
她死死拉住他,他還是從她手裏掙脫出去,上了車,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大喊大叫,把南葭和雅言都吓壞了。魇着的人要趕緊叫醒才好,南葭使勁拍她的臉,好不容易把她弄醒了,她坐起來茫然看着她們,半晌長長嘆了口氣,“我夢見良宴了,可是不管怎麽挽留他,他都不肯留下。”
她想他,大家都深知道。雅言替她擦了擦汗,“你一直挂在心上才會入夢的,事情已經是這樣,再難過也無濟于事。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能折磨自己。何況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不在乎自己,還能不在乎孩子麽?”
剛才的夢那麽清晰,簡直像真的一樣。良宴不喜歡她慢待孩子,他說要回來看孩子,說不定等她臨盆他真的就回來了。就算她分不清夢和現實吧,有點指望,她才能堅持到把孩子生下來。
她開始吃東西,就算吞咽困難,也會直着嗓子灌下去。脂肪乳比較厚實,打起來很慢,她也有耐心,躺在床上直愣愣盯着那滴管幾個小時。
雅言端着水果上來,喂她吃了兩塊,試探道:“二嫂,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南欽還是遲遲的,“我盼着快點把孩子生下來,不知道那個時候你二哥會不會回來。”
雅言窒了下,“孩子生下來後,如果二哥不回來呢?你會不會改嫁?”
改嫁……這世上沒有第二個良宴,再也不會有人能讓她這樣刻骨銘心了。她阖上眼,如果他不回來,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談什麽改嫁!
雅言看她臉色不好忙解釋,“我也知道現在提這個不合适,可是咱們姑嫂關系一直很好,我也是替你考慮。寘臺畢竟不是尋常地方,你回去,馮家自然會對你好。可是人的想法是會變的,幾年後你還能像眼下一樣嗎?萬一遇見了對的人,你再想踏出寘臺只怕不可能了。這事我和阿姐商量過,她也是這個意思。究竟回不回去,你自己要想好。”
她們是怕她會寂寞,她感激地拉拉雅言的手,“謝謝你,能這樣替我打算。至于改嫁的事,我做不出來。如果良宴真的死了,我替他守貞,一輩子不會再找別人。”
雅言憐憫地看她,“難為你,說實話我曾經以為你和白寅初會有結果。”
南欽苦笑道:“他是我姐夫,我從來只愛良宴一個人啊!雖然他以前那麽蠻不講理,我還是愛他。”
寅初後來來看過她,她不過打個招呼就上樓去了。倒是聽雅言說他和南葭聊了很久,她想這樣很好,她已經決定回馮家了,不為別的,只為能回到陏園。那裏有他們的婚房,他們在那裏吵吵鬧鬧過了新婚的頭一年。過兩天自己走了,南葭一個人在這裏怎麽辦?到現在她才知道,一個女人離開了丈夫活得有多艱難。倘或他們重新開始,南葭才算有了歸依。
良澤一周後來接她,他和良宴本來就長得很像,軍中歷練了一陣子,沉穩更勝以前。從車上下來,寬肩窄腰,舉手投足很有良宴的風範。南欽從樓上望下去,頭一眼有些晃神,等看清了,不免喟然長嘆,前所未有的失望。
☆、46
良澤進門來,站在樓下往上喊,“二嫂,四姐,下來。”
雅言扶着南欽下樓,他看見南欽覺得很驚訝。良宴的事叫他難過得不知怎麽才好,聽說二嫂懷孕了,只是一門心思要接她回去。記憶裏南欽是瘦瘦的小個子,話不多,有點倔,看上去像個女學生。如今肚子鼓起來,她骨架小,仿佛要支撐不住似的,愈發顯得可憐。德音婚後他們鬧了那一場,他也打聽到了首尾。難怪家裏多了位趙小姐,居然是用來作為助戰籌碼的。搞什麽聯姻,這下子真的昏了頭,葬送了良宴的性命。
對于父母的決定他不好說什麽,唯有多照應寡嫂了。他上去迎她,“二嫂氣色不好,身上不舒服嗎?”
南欽搖頭道:“沒有。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伸手接過了傭人手裏的皮箱,“我今早剛到,坐了幾天火車,又遇上封站,輾轉換了幾趟才到楘州。聽姆媽說你在這裏,趕在日頭不高過來接你。”轉頭看見了南葭,雖不熟,仍舊颔首叫了聲阿姐,“東西都收拾好了,那我就帶二嫂回去了。”
南葭嗳了聲,“四小姐,五少,南欽決定回去,可是那位趙小姐畢竟還在大帥府,我實在怕南欽受委屈,良宴又不在了,只有請你們代我好好照顧她。”
良澤擰眉道:“阿姐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給二嫂氣受。她才是馮家名正言順的二少奶奶,再說那位趙小姐,也未必願意守望門寡。眼下華北戰局未定,父親看在趙大帥面子上挽留她,等過陣子平定了,不轟她她自己也會走。”
有馮良澤這幾句話,南欽回去總算有了撐腰的,萬一馮夫人刁難起來,良澤的話總還管用。南葭看看南欽,“既這麽,那你就跟着五少回去吧!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千萬不要憋在心裏,知道麽?”
南欽要囑咐她的話昨晚都說過了,臨走只道:“我會小心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陏園的人暫且不撤走,你一個人在這裏只怕不安全。”
南葭道好,“今早寅初打過電話來,後頭怎麽樣,再商議了才能定。”她尴尬地牽了牽嘴角,“你不要擔心我。”
南欽聽了也覺欣慰,南葭把她送上車,隔着窗戶向她揮手,她示意她進去,放下了車門上的簾子。
良澤坐在前面,沉默了一會兒尋了個話題:“二嫂找人看過嗎?是男孩還是女孩?”
南欽在肚子上撫撫,“不知道呢,你二哥出了事,我也沒心思看這個了。不過良宴查過清宮表,他說是個女孩,還取了個名字叫淑元。”
雅言嗤之以鼻,“他說邵先生的女兒叫淑元,原來是給孩子取的麽?沒想到他在這上頭還花了心思。”
“是啊。”南欽眼神惘惘的,“他有時候是很傻,那時在共霞路做飯,芹菜把莖都去掉了,炒了一盤葉子。我下班回去吃飯,嘗了好幾口才嘗出是什麽。還以為是新式的燒法,最近流行吃葉子呢!”
大家都笑,笑過了個個眼淚汪汪。那麽鮮活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生命這樣脆弱。
“那我明天帶你去醫院,看看能查出男女來。”良澤一本正經道,“反正悶在家裏不好,出去散散步,對孩子有益處。”
南欽道:“最好是個女孩,叫淑元很好聽。”
良澤笑道:“是男是女都不打緊,如果是男孩子,父親自然會給他取名字的。再不濟我來,我去翻《康熙字典》,還愁沒名字麽?”
雅言道:“用不上你,你快些找個少奶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取名吧!上次出去喝茶的那個怎麽樣?有頭緒沒有?”
他悻悻道:“不過普通朋友,想到哪裏去了!”
“你二十一了,交個女朋友也應當。”雅言調侃他,“咦,那位趙小姐好像和你年紀差不多嚜,你當心點,回頭聯姻聯到你頭上來。”
良澤哼笑一聲,“別開玩笑,我可沒有那個福氣。”
他們為了轉移南欽的注意力胡吹海侃,南欽倚着車門聽着,半晌問良澤,“你還回四川去麽?”
良澤道:“已經在辦手續了,調回楘州來。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父親不讓再去四川了。”
是啊,少帥的頭銜總要有人來頂替。南欽別過臉嘆息,只有她一個人執拗的認為良宴還活着,馮家人似乎都已經接受他的死訊了,究竟是她病态還是他們太沒有人情味?良宴的一切慢慢被取代,很快他們就會忘了他吧!再回憶起來不過是心裏一個小小的疤,結了痂,按上去也不會痛了,只剩微微的一點酸麻。
回到寘臺,和上次果然不一樣了,傭人的态度大大的改觀,列着隊叫她“二少奶奶”。她進門給三位太太見了禮,又去了馮大帥的書房。良宴的父親還是淡淡的樣子,只是見了她有些哽咽,讓她當心身體。
她退出來,馮夫人已經在走廊裏接應她了,問她累不累,“我讓人重新收拾了一個房間,你不要回原來的屋子了,免得看了傷心。”
她說不必,也沒要人攙扶,自己把着樓梯扶手上了二樓。
打開門看,這裏是為他們回來小住準備的套間,還是以前的擺設。床頭有他們放大的結婚照,良宴要笑不笑的模樣真可愛得緊。她站在跟前仰頭看了很久,心裏明明很平靜,眼淚卻順着脖子流進領口。打開櫃子看,他的衣裳整整齊齊挂着,西裝、襯衫、軍裝、還有他的長衫。南欽一套一套的撫摩,奇怪那些衣服都失了光彩,真的人死如燈滅,關于他的一切都淡了嗎?
她開始整夜失眠,礙于孩子不能吃安眠藥,常常睜着眼睛到天亮。睡不着,無夢可做,想像那天一樣夢到他更是不可能。雅言覺得她不該老是困在房間裏,就是因為白天休息得太久了,晚上才會睡不着。她拉她到花園散步,天氣漸涼,可以出來看書喝早茶了。
外面烽火連天,寘臺的生活還是十分安逸的。花園一角有巨大的遮陽傘,南欽習慣走累了在那裏歇一歇。那天遇見了趙小姐,良宴出事後她在馮家不吃香了,寄人籬下過得很憋屈。仗打了有段時間,良宴當初只為試探,帶領的不過是預備役。指揮部遭襲後楘州空軍幾乎傾巢而出,也是一番苦戰,逐漸占了先機,把局面扭轉過來。山西趙大帥高枕無憂了,趙小姐也能夠直起脊梁做人了。
她請南欽坐,對她說:“我打算明天回華北去,在這裏叨擾了幾個月,真不好意思。”
南欽對她沒有好感,出于禮貌回應她,“趙大帥和馮大帥交情匪淺,談不上叨擾。路上小心,有空再來楘州玩啊。”
她涼涼地一笑,“要不是少帥陣亡,現在不知道是怎麽樣一副境況。人的命運果然前世注定,注定你們是夫妻,分都分不開。其實你懷孕不是時候,拖累了後半輩子。本來離得幹幹淨淨倒好,眼下被困住了,真是得不償失。”
南欽有些上火了,她這是有意尋釁麽?雅言眼看要發作,她拉了她一把,對趙小姐道:“我們夫妻的事,不足以為外人道。你也曉得的,我和他其實沒有離婚,只是難為你參與進來,委實有些對不住你。不過有一點要說明,就算他沒有發生意外,現在的境況我也可以告訴你。旁觀者永遠都是旁觀者,想要反客為主,他不答應,我也不會答應。別人對你的承諾有什麽用?空頭支票可以兌現麽?倒是白白浪費時間,可惜了。”
趙小姐臉上一陣發白,冷笑道:“所以啊,守寡的不是你麽。人都死了,誰有這閑心和你争寵!”
她才說完,猛地被人往後扽了個趔趄。良澤左手扣住她的臉,右手把玩着一把軍刀,拿她的面皮當磨刀石,刀背在上面來來回回撇了好幾下,“我剛才聽見一些對我哥哥嫂子不恭的話,是你說的麽?我要是不小心在你臉上劃了幾道杠,你這一輩子是不是只有做填房的命了?我二哥為支援你們晉軍送了命,你不知道感激,還在這裏罵人?這種好教養,叫我心裏很不痛快呀!”
趙小姐大驚,僵着脖子低叱,“你給我放尊重些,這是要幹什麽?”
“幹什麽?給你點教訓而已。”良澤收回刀,一把推開她,“癟三,真把自己當盤菜。我現在一刀宰了你,告訴趙大帥你回去的路上遇襲,他又能把我怎麽樣?要走何必等到明天,現在就給我滾出寘臺!”他轉過身喊,“來人,去把趙小姐的行李收拾一下,請趙小姐動身!”
馮夫人聞訊趕來,看見鬧得這樣不知出了什麽事,等弄明白了拉着臉看了趙小姐一眼,“不是我說你,少奶奶現在懷着孕,你說這些話捅人肺管子,又是何必呢!這樣不單傷了她的心,連着我們也不好受。馮家畢竟沒有虧待你,趙小姐,你說是不是?”言罷嘆氣,對身後阿媽道,“你去找高秘書,請他派兩個人護送趙小姐。善始也需善終,平平安安交到趙大帥手裏,咱們就算對得起他們了。”
趙小姐本意只是想刺激一下南欽,沒想到叫自己這樣下不來臺,要被他們掃地出門。當即覺得自己臉面全無,哭哭啼啼往官邸去了。
☆、47
良宴的衣冠冢最後還是建成了,事情過去了幾個月,從最初的驚惶難以置信,到現在的絕望默認,南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努力。
她的肚子越發大了,剛開始因為總是吃不香睡不好,擔心孩子會不健康。不過總算老天保佑,六七個月的時候開始胎動,孩子在她肚子裏伸手蹬腿,很是活絡。關于是男是女,最後也沒去檢查。預先查出來反而不好,就這麽養着吧,生什麽就是什麽,難道女孩馮家會不認麽?
府裏的女眷們着手預備孩子的衣服,小花襖和小棉褲,提起來一看那麽小,比巴掌才大一丁點兒。妙音很高興,常常挨着沙發把手看她的肚子,細聲唱着,“我有小弟弟啦……紅紅的眼睛大板牙……”
大家都笑話她,“那是小兔子,不是小弟弟。”
汝筝從櫃子裏翻出妙音的舊衣服來,“都漿洗過的,新生兒要穿舊衣服,舊衣服擋災。本來應該做百衲衣,想想外面讨來的不幹淨,病毒那麽多,別過給孩子。”
雅言道:“萬一是個兒子,叫他穿這麽花哨的衣裳麽?”
二太太說:“那有什麽,小孩子不分男女。良澤小的時候還哭天喊地要穿你的裙子呢!”偏過頭問馮夫人,“穿到幾歲?我記得很大了還在穿,跑到花園裏跳舞,癡頭怪腦笑死人了。”
馮夫人笑道:“是啊,不給他穿就哭。那時良潤和良宴都嘲笑他,說他将來會長成娘娘腔。後來長大點知道了,你給他穿他也不要了。”言罷有些傷感,三個兒子死了兩個,最後只剩下一個奶末頭(最小的兒女),提起來真是叫人痛斷肝腸。
正說着良澤從門外進來,壁爐裏燒着木柴,他過去烘手,回身笑問:“又說我壞話?我小時候穿裙子的事到底要說到什麽時候?等談朋友了也這麽說,把人家吓得不敢嫁怎麽辦?”
他現在在陸軍任職,大帥的兒子,上手就是大校。穿着茶綠呢子的軍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說話語氣不像良宴,他比較好相處,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
馮夫人接了話頭就說:“有朋友倒好了,說了幾個都不稱心,不知道你要挑什麽樣的。”
他眼裏流光溢彩,不說話,只是笑。暖暖的一道波光從南欽臉上掠過去,夷然道:“我今天下午有空,二嫂,上次約好了陳大夫看胎位的,別忘了。”
良宴不在,他很自覺的擔負起了照應南欽的責任。以至于沒有結婚的男人還知道胎位的事,大家聽了哭笑不得。
南欽卻說不用了,“現在感覺蠻好,就不要總跑醫院了,我不愛聞那裏的藥味。”
馮夫人道:“那就過兩天再說,胎位不正也不要緊,不像以前生不出來硬掏,現在可以剖腹産麽。只不過肚子上弄出個刀口來滿吓人,但是護理好了愈合也很快的。”
吃過了飯,夫人們有她們的娛樂。難過了三四個月,心情慢慢平複下來,閑暇時光喜歡抹抹紙牌打發時間,寘臺除了少個人,別的沒有什麽大不同。南欽和她們終歸不一樣,她仍舊時時挂念,只是沒法說出口。好不容易才從壓抑的氣氛裏脫離出來,她要是再提起,除了引得大家傷心,似乎沒有別的用處。所以痛苦歸她一個人,她也試着忘記,可惜做不到。
天涼了,她搬到二樓曬太陽。隔着玻璃日光溫暖,她讀名著,哼歌,很努力的胎教。
良澤上樓來,倚着走廊下的水泥柱子和她聊天,她想了很久,試探着問:“現在北邊局勢穩定了麽?”
他嗯了聲,“那些聯軍都打散了,餘下的小股勢力構不成威脅,再過兩個月應該差不多了。”
“良澤,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純淨得像山泉。良澤笑起來,“有什麽事你直說,這樣真叫我惶恐啊!”
她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是想,既然局勢穩定了,能不能派人去打探?再去最後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上次無果,這次擴大範圍,到遠處的村子裏問問,看看有沒有誰家多出人口來,也許良宴被人救了也說不定。”
良澤甚是無奈,“二嫂,打過一場仗,很多村子都廢棄了。老百姓流離失所,難民都往南遷移了,暫時應該還沒有返鄉。再等陣子吧,等聯匪全蕩平了,我親自去走訪,好不好?”
南欽抿起了唇,可能是她沒有考慮到實際情況異想天開,良澤既然這麽說,她也不能再追着不放了。她低頭把書卷起來,喃喃道:“我曉得自己這樣不好,可是再過一個多月就要生了,他答應我那時候回來的……”
良澤把手插在褲袋裏,隔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你和二哥感情深,可是過去這麽久了,你不能再這麽挂着不放,對自己身體不好。你看你,比以前更瘦。我雖沒有結婚,也聽說生孩子是場惡仗,你這模樣怎麽應付呢?你聽我的,該盡力的地方,我絕不含糊。那是我二哥,能把他找回來,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辦到。可是……南欽,有些事不願意接受也不行。已經成了定局,你一定要學會堅強。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活着的人想辦法活得更好,這才是當務之急。”
她兩手捂住臉,“我的确放不下,想起他不在我就覺得活不下去。”她擡起眼來,怕他感到困擾,忙道,“沒什麽,我難受起來一陣子,過一會兒就好了。只是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把聯軍打出華北啊……”
“快了,打仗的事說不清,也許明天就可以。”
“良澤,你們一定厭惡我這樣。”她凄恻道,“我是不是有點瘋了?好像是種病,想忘也忘不掉,怎麽辦呢!”
良澤說不是,“這十裏洋場,你這樣癡心的女人不多。如果別人遇到這種事,難保一段時間後不會風過無痕。可能她們更在乎以後的出路,更憂心帶着孩子要孤獨一輩子。”
南欽搖搖頭,“沒有看到他的屍首,我寧願相信他還活着。哪天死心了,也許會像行屍走肉一樣。”
他蹙眉看着她,她的臉很消瘦,兩只眼睛越發大。有時候呆呆的,讓人心裏一陣陣的泛疼。
“你別這樣。”他很快別開臉,“時間會沖淡一切。等到孩子長大,你活着也有指望。”
她笑了笑,“沒有她父親,憑我自己怕教不好。”
“還有我。”他說,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又補充道,“還有父親母親他們,這麽多人,不愁教不好一個孩子。”
她沉默下來,靠在椅背上朝遠處眺望,眼神空洞,一潭死水。
良澤退出來,心裏只是沉甸甸的。雅言其實曾經喜歡過俞繞良,只不過沒有說破,他陣亡了,她難過幾天也就過去了。南欽不同,真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只好指望她生下孩子分了心,也許一切還能慢慢好起來。
他在花園的小徑上踱步,芭蕉葉子焦了,有風吹過異常的響。他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原先她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已經不在那裏了。
秋去冬來,臘月裏坐月子很難熬。南欽的産期漸漸近了,大帥府開始籌備,房間裏的窗簾加得越發厚,因為産婦不能吹風。孩子的小床也置辦好了,放在大床的邊上。胡桃木的床架子,雕工很精細。上層是騰空的,可以像搖籃那樣晃動。她圍着小床轉了幾圈,家裏添人口是件喜事,一個孩子的降臨可以把長久以來的陰霾掃空。可是她卻沒法真正高興起來,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沒有什麽比寡婦生孩子更悲苦的事了。
孩子一天天往下墜,她自己能感覺得到,離生大概不太遠了。她還在盼着,希望她臨盆的時候良宴能回來,結果到進産房的那天,他還是沒有出現。
因為身體太弱,大夫建議剖腹産。她忘了是怎麽把孩子生下來的了,只記得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良宴就在手術室外。推出來的時候麻藥沒有散,她很着急,可是睜不開眼睛。等醒過來看病房裏的人,每一張臉仔細分辨,沒有良宴,她只是癡夢一場。
南葭來照顧她,讓她別亂動,“肚子上縫着線,別把刀口崩開了。”
她抓住南葭的手,“良宴回來沒有?”
南葭把她的胳膊塞進被窩裏,沒有回答她,只說:“當心着涼呀。”
她身體不能動,在人堆裏搜尋良澤。良澤上前去,溫聲道:“你別着急,好好将養着。我已經派人往北邊去了,一有消息就拍電報回來。”
她心裏安定下來,麻藥過了,肚子上開始隐隐作痛。醫生不讓平躺,據說平躺更容易崩線,須得半靠着。馮夫人抱了孩子來讓她看,紅紅的,秀氣的一張小臉。眼睛睜開一半,瘦弱得像只小耗子。
“罪過喲,你吃得少,孩子也受苦,過了稱只有六斤重。”馮夫人疼愛的摟在懷裏啧啧逗弄,“不過還好,咱們很健康。府裏雇了兩個奶媽子,好好的喂,後頭慢慢就填補上了。”
說了半天沒說男女,雅言笑道:“二哥的清宮表看得好,果真是個女孩子,名字派上用場了。”
所幸她生産和懷孕的時間合上了,馮夫人嘴上不說,之前到底有些顧忌。現在孩子落了地,那五官簡直和良宴一模一樣,這下子她放下心來了,就算是個女孩子也打心眼裏疼愛。這是兒子的骨血,看見她至少能讓晚景有些安慰。
“你好好作養身子,想吃什麽只管說。在醫院裏住一個月,回家正好給淑元辦滿月。”馮夫人把孩子放到她身邊,“來,和姆媽親熱親熱。多漂亮的孩子,和良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們鬧哄哄一陣,怕打攪她休息,後來又都走了。南葭看她眼睛裏有淚,忙道:“不許哭,月子裏哭壞了眼睛,到老了吃苦頭。看着淑元的面子,你不是一個人,你有女兒了。對她好就是對良宴好,記住了?”
南欽點點頭,刀口太疼,說不出話來。
☆、48
她住的是單人病房,環境清幽,設施也很好。
孩子生下來,當天帶回寘臺了,據說睡醒了就吃,要是放在她身邊,會折騰得她休息不好。沒爹的寶貝,分外的疼愛。兩個奶媽子四個保姆圍着轉,困了就睡在大人懷裏,床上幾乎不躺,弄得愈發嬌氣。這麽點孩子養刁了,抱着不算還要搖,不搖就哭。
馮夫人隔三差五送過來讓她瞧,淑元嘟着小嘴,眼睛烏黑明亮。南欽伸出一個指頭摸她的臉,她懵懵懂懂,也不知能不能認出她是她母親。
奶媽子是移動的奶瓶,小姐一哼唧就撩衣服。馮夫人說這些乳母每天吃炖爪子鲫魚湯,奶裏營養多,淑元漸漸就白胖起來。過了十來天稱一稱,多了半斤。馮夫人笑着說有些“壓手”了,小孩子不說重或沉,要說壓手,希望她能越長越好。
關于南葭,她現在已經從零和路搬出去了,回到白公館,雖然不以太太的身份,借助着嘉樹的由頭,寅初總有一天能接受她的。
“我不着急,人在他跟前晃,他想裝看不見也不行。”南葭笑道,“可是他覺得我現在的安分都是裝的,我進一尺,他退一丈,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複婚。”
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暫時抵觸是會有的,至少他父母逼他再婚,他連相親都沒回去,說明他潛意識裏還是認可南葭的。南欽拍拍她的手,“他不信,你就證明給他看呀。幾個月不行就幾年,總有一天他會相信你的。”
南葭那時候的荒唐只是向往自由的生活,外面走了一圈,見識過了,不過如此,心也就定下來了。
她看了南欽一眼,澀澀道:“其實我知道,他之所以讓我回去,還是看着你的面子。我一直留在你的産業裏總不是辦法,他心裏還是喜歡你。”
南欽道:“你這麽說是要讓我無地自容嗎?你和他有過六七年的婚姻,你們有感情基礎。前陣子時局動蕩,他接你回去是擔心你的安危,你怎麽扯到我這裏來?”她挪了挪身子,看窗外蔚藍的天,“良宴出事後我才懂得珍惜眼前人,姐姐,不管有多難,你一定要挽回寅初,他才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南葭愁眉苦臉地嘆氣,“我怕他嫌我髒,不敢靠近他。你曉得,有些男人很介意的。沒了貞潔,他連看都不願意看你一眼。”
“姐夫不是這樣的人。”南欽安慰她,“就算有芥蒂,看你變了,總有一天他會原諒你的。”她現在習慣往好的方面揣測,比起良宴的杳無音訊,南葭和寅初的那點隔閡算得了什麽!
一時緘默下來,正值醫院食堂送餐的時間,她們每頓只打一瓶水。産婦的營養靠醫院的夥食跟不上,寘臺會派人送菜,每天雞湯蹄髈輪換着來。今天揭了飯盒看,裏面有一只紅燒甲魚,南欽和南葭有點為難,誰都不敢吃,估摸着要倒掉了。這時候門口進來個人,穿着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