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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捉蟲) (8)

衣,絨線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剩兩只眼睛在外面。

“冷死掉呃!”那人脫了全副武裝才看清是錦和,她跺了跺腳,小羊皮靴子噔噔響。看見南葭叫聲阿姐,對南欽笑道,“沒想到是我吧!我回來了。”

說起來她一走半年,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南欽撐起身子,“我當你蒸發了,打了很多電話都找不到你。”

她唔了聲,“我上華北去了,參加抗戰。”湊過來看,“你們吃飯麽?帶上我。”南葭忙叫傭人添飯,她拖張椅子過來,筷頭一下捅進甲魚殼裏,笑道,“在那裏都餓瘦了,飯也吃不好。現在看見肉,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南欽趕緊往她碗裏添菜,“真是弄得難民一樣,難怪突然就不見了,我還以為被家裏押解回去了。你到前線幹什麽去?發傳單嗎?”

她說不是,“傷亡的人多,醫療隊裏的護士不夠用,我們過去也能幫上忙。”

南葭怕說到華北又勾起南欽的情緒來,打着岔叫錦和多吃。錦和從口袋裏掏出個紅布包,往南欽手裏一塞道:“我回來聽說你養小囡了,這是我給外甥女的,我也做阿姨了。”

南欽打開來看,是一枚金鎖片和一副連着鈴铛的金手镯。她抿嘴一笑,“下月初二到寘臺來喝滿月酒,我就不另請了,到時候盼着你。”

錦和點頭道好,“大帥府的廚子手藝不錯,甲魚燒得很入味。”

南葭給南欽舀湯,抽空問她,“你許人家了伐?什麽時候能吃到你的喜糖?”

她回回手,“嫁人急什麽啦,緣分到了自然就嫁掉了。”

南葭道:“我看她和良澤很般配,顧家也是簪纓世家,說起來家事是軋得過去的。”

錦和嗤地一聲,“馮良澤?我們認得的,不來事,別琢磨了。再說我怕了馮家了,萬萬不敢招惹。上次馮良宴來問我要共霞路的鑰匙,口才真叫好。我立場是很堅定的,說了不給,最後他恐吓我,說我拐騙良家婦女,要把我送到巡捕房去。你們評評理,騙不出來就吓唬人,反正我不是對手。”忽然意識到了,拿眼神詢問南葭,南葭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南欽倒沒有什麽異樣,笑道:“虧得你把鑰匙給他,讓他學了一手好菜。”又問,“你現在回來,是不是華北的戰局都平定下來了?那些聯匪都掃蕩完了麽?”

錦和應個是,“已經沒有傷亡了,戰争結束了。”

都結束了,錦和回來了,可是良宴依舊沒有消息。南欽背靠着床架子,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也許她應該接受現實,良宴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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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刀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二十來天便可以下床走動。良澤來的時候她說想出院,他去找了大夫,經過一番檢查,辦了出院手續。

臨近年尾,寘臺熱鬧起來。淑元的滿月酒也開始張羅了,南欽諸事不用過問,來了親朋也只是房間裏接待,基本不下樓去。一個人沉默慣了,時間一久就有點扭曲。她失眠的情況沒有改善,最多睡兩三個小時就醒了,然後睜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淑元的哭聲也讓她煩躁。她不願意見她,見了怕想起良宴。

馮夫人很擔心,唯恐她這樣下去會喪命,吩咐人把卧室裏有關良宴的東西都搬了出來。

“怎麽一點都不見好轉呢!”她看着滿箱的遺物淚流滿面,帕子捂住了口,忍痛轉過身道,“都燒了吧,早該燒了。死人的東西和活人放在一起,她怎麽能走得出來!淑元已經沒有父親了,不能再讓她失去母親。”

幾個傭人把箱子擡到山腳下去焚化,她下樓來查問那些東西去了哪裏,大家敷衍她,她站着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重新回了房間。

她開始服用安眠藥,一顆不夠吞兩顆,必須依靠藥物才能睡着。腦袋裏發空,她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傷心難過。是為了良宴嗎?可是她連他的臉都想不起來了……

她現在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裏沒有他。她出了月子,行動不受限制了,突然想回陏園去看看。半夜起床,披了件大衣就往外去,這麽一來驚動了整個大帥府,馮夫人哭道:“南欽,我們都疼你,你不能這樣了。良宴已經走了,你要讓他死不瞑目麽?”

兒子死了,媳婦瘋了,馮家經不起接二連三的打擊。

南欽也感到慚愧,“姆媽,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良澤規勸父母,“不要緊的,二嫂想回寘臺,我陪她去。半夜三更,大家不要守着,都回去休息,有我呢!”

衆人的确已經束手無策,只好由得他們去。南欽看着他說:“良澤,我們不用車,好不好?”

良澤道好,打着手電陪她下山。

臘月裏的風,吹上來刀割一樣。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上一彎慘淡的月。她怯怯道:“對不起,我腦子犯了糊塗,害你大半夜不能睡。”

良澤說沒什麽,“要過年了,部隊裏都放了假,反正我明天沒什麽事,這樣走到早晨當作晨練也蠻好。”

以前都是專車來往,并不覺得陏園離寘臺有多遠,可是現在步行,走了有半個小時了,回頭看看,依舊能看見半山腰上的大帥府。

她緊了緊衣領,“我好像做了個愚蠢的決定。”

良澤笑道:“可是我覺得半夜出來散步是件很愉快的事,不過我們未必真要走到陏園去,前面是警戒區,應該有軍用車的。”他默默陪她走了很遠,她個子小小的,跟在他身旁不聲不響。她是他嫂子,可是認真說起來她的年紀還不如他大。這幾個月來她的痛苦他都看見了,其實能讓一個女人這麽惦記着,是他二哥的福氣。

“南欽?”他私下裏已經不叫她二嫂了,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很自然的叫她的名字。

南欽嗯了聲,他先前說的話她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好,如果有車就開車好了。”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良澤道,“我想知道你以後的打算,總不見得一直這樣。”

她說:“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以後應該幹什麽。”

“你應該和淑元在一起,你要照顧她。”良澤想起她拒絕孩子就感到難過,“淑元還小,別人再怎麽愛她,都不及母親。你怎麽能不見她呢!她什麽都不懂,她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二哥的孩子,你愛二哥,不能同樣去愛她嗎?”

她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我害怕看見她……”

良澤停下步子看着她,“南欽,你不要擔心以後,只要有我在,不會虧待了你們母女的。你可以……把我當成二哥,我不在乎做他的替代品。總之你忘了他吧,別讓我擔心。”

她腦子很遲鈍,并沒有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只是搖頭,“你別擔心我,我現在很好。”

半夜在外面游蕩,這叫很好嗎?他垮着肩嘆息,“我不打算結婚了,我照顧你和淑元一輩子。”

她頓了半天才仰起臉來,“良澤,明天我想去海邊,你送我去吧!”

她現在總是很莫名其妙,良澤凄然望着她,真像回光返照,也許哪天就無聲無息的死掉了。

☆、49

她執意要去,良澤只得盡量滿足她的願望。

日光慘淡,照着遠處的海,一片灰白色。南欽站在岸邊閉上眼,海浪聲聲随風襲來,她緊了緊大衣,臉在一片嚴寒裏凍得失去知覺。

她說:“我一個人走走,你不要跟着我。我不會自殺的,我還有淑元。這是最後一次,過了今天我就振作起來,但是今天不要看着我。”

良澤沒辦法,無奈道:“那我在這裏等你,不要走出我的視線範圍,在下面轉一圈就回來,好不好?”

她沒有說話,跳下了修築得高高的水門汀堤岸。

腳踩在沙子裏軟軟的,她茫然往前走,走到上次良宴堆沙堡的地方。幾個月過去,以前的痕跡早就沒有了。她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蹲下,照着他的方法把沙子擁起來,她要把那座不完整的樓蘭古城做完。

大衣的衣擺在沙堆裏來回的掃,什麽都不用顧忌,至少現在是快樂的。她把城牆拍實,很快堆砌出一面門樓。城裏的屋頂是半圓的,她做出個葫蘆肚子,把頂掫得尖尖的。

蹲久了腿很酸,她坐在沙堆裏,胳膊擱在屈起的膝蓋上,把臉枕在上面。她還盼着良宴帶她去看看呢,結果他卻一去不複返了。他總在騙她,她抓起一把沙子往城頭上撒,一把又一把,慢慢堆成了個小小的墳茔。都埋葬掉了,連同她的希望和幸福,什麽都沒有留下。她輕聲抽泣,轉過臉伏在臂彎裏。

她現在流不出太多眼淚來,仿佛已經幹涸了。到如今痛也不知是不是痛,只是徹骨的無望,他說會送她進手術室,孩子都滿月了,他人在哪裏?這個騙子!她突然感覺那麽恨他。他倒一幹二淨了,叫她怎麽辦?他會在奈何橋上等她三年麽?她擡眼看海,看不真切,她的視力已經不行了,也許再過兩年就要瞎了。如果瞎了,下了陰曹還能認出他嗎?

她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她對良澤撒了謊,她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堤岸離這裏有段路,他就算跑過來也回天乏術。至于淑元,她對不起她,可她顧不了那麽多了。她要去找良宴,滿腦子都是他,他們找不回他,她只好自己去找。

她往前走幾步,海浪經過的地方留下深深的印記。鞋頭踏到了邊緣,海水撲上沙灘,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旗袍。只要義無反顧的走下去,就能從痛苦裏解脫出來。因為思念徹夜難眠,這種折磨讓人崩潰,死也是一種自我救贖。

“囡囡。”嗚咽的北風裏夾帶着良宴的聲音。

她微一頓,曾經不止一次聽到他叫她,每次她都去找,找過之後只有更大的失望,她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了。

“囡囡。”那聲音恍在耳畔,“囡囡,我回來了。”

她狠狠地哭出來,“回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囡囡,你看看我。”

一個輕輕的份量落在她肩頭,她猛地顫栗了下,眼角瞥見一道身影,這刻簡直魂魄都飛散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她轉過身來,眯起眼仔細看,瘦瘦的,蒼黑的,但是熟悉的面孔……是良宴!

她愣了很久很久,“是做夢吧!又是夢麽?”

他努力笑着,眼淚卻滾滾而下。牽起她的手搭在他頰上,“不是做夢,是我,我回來了。”

她撫他的眉眼,撫他的臉,“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她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不要騙我,我經不住了,是夢的話不要醒,求求你。”

她原本就纖細,現在更是瘦骨伶仃。他哽咽着擁抱她,手杖孤零零倒在沙灘上。他攬住她,瘦弱的身子填不滿他的胸膛。他失聲嚎啕,“你怎麽了?怎麽成了這副樣子?不要怕,不是夢,聯匪炸不死我,我真的回來了。”

他們都是高貴優雅的人,從來沒有試過像獸一樣的嚎哭,這次卻忍不住。緊緊攀住對方,大難不死後的悲喜交加原來這樣激烈。

“不是夢……真的不是。”她又哭又笑,用力的抱緊他,“良宴,你再也不要離開我了。你去了哪裏,他們都說你死了。你為什麽到現在才回來?我等了你那麽久……”

他吻她,溫熱的唇貼在她額上,“我對不起你,形勢所迫,我也是沒有辦法。”他松開她,讓她看他的腿,“我受了傷,彈片割斷了肌腱,不知還能不能治。如果不能,以後走路有影響,恐怕會變成瘸子。”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只要你還活着,就算兩條腿都癱瘓了,我也願意伺候你一輩子。”

良澤看着遠處相擁的兩個人,說不出的一種感覺。失而複得,這是多大的造化!愛人之間是有感應的吧,當大家都以為良宴死了,只有她堅持他還活着,沒想到最後他居然奇跡般的生還了。

他笑着退後兩步,那麽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南欽永遠是他的二嫂,良宴回來了,只有他才能給她最好的照顧。

原本以為這個年會過得愁雲慘霧,誰知良宴年三十從鬼門關爬回來了,雖然負了傷,但是他還活着。全家人在一起抱頭痛哭,連一直隐忍的大帥都抱着兒子淚水長流。重重在他背上拍了兩把,“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他跟父親去書房,把那天的情形告訴他,“能活下來,全有賴于俞副官。遭遇空襲的時候我們并不在室內,敵軍派來執行任務的只有兩架戰鬥機,目标很小。起先在上空盤旋,以為是偵察機,因此突然發動襲擊根本來不及防禦。

繞良跟了我那麽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把我撲倒,有他擋着,我保住了命,他卻陣亡了。沒過多久有個逃難的農戶經過那裏把我救了,用牛車把我拉到了商丘。重型炸彈的沖擊力很大,我昏迷了兩天才醒,醒過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個農戶老兩口是老實人,不敢和楘軍聯系,就這樣我在商丘耽擱了五六個月。那時因為缺乏醫療條件,腿也沒能得到即時救治,就落下了病根。

後來我跟随那戶人家返鄉,漸漸才想起以前的事。從周口回楘州,因為窮得叮當響,花費很大力氣才上了火車。”

他頓了頓,嘴角帶着苦澀的笑,“到了楘州自然就好了,路上遇見了軍區的車,回到寘臺聽說南欽去了海邊。好在趕得及時,否則她要幹傻事了。”

他說到這裏,南欽在書房門口探了探頭,看一眼,見他還在,心滿意足的走開了。

大帥對他長嘆,“南欽是個好女人,這大半年她吃了苦,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讓她再受傷害了。”

良宴道是,“以前發生那麽多不愉快,都是我的錯,以後我會盡量補償她的。”

廳房裏馮夫人把淑元放到南欽懷裏,“這下子可以好好看看孩子了,我們淑元可憐,想姆媽,姆媽連看都不看一眼。”

南欽別手別腳地托在胸口,淑元兩只眼睛盯着她,嘴裏一個泡泡吹得老大,啪地一聲爆了,嘴唇上亮閃閃全是唾沫。她抽帕子給她拭,輕聲呢喃着,“父親回來了,咱們淑元有父親了。”

雅言和良澤站在一旁看,喟嘆着:“恍如一夢啊,二哥居然真的活着。我一直以為南欽是魔症了,畢竟那些人都已經無法辨認了。”

良澤笑了笑,“但願我也有這樣的運氣,能夠遇見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女人。”

良宴的衣裳全都已經燒了,二太太和三太太熱絡地張羅裁縫來裁新的,咋咋呼呼地讓阿媽把花廳的桌子騰出來,“先買兩套成衣将就,其餘的全請人做,做出來的合身。”

他從書房裏出來,身上還穿着莊稼人的粗布棉襖。馮夫人笑道:“真是,這輩子沒這麽打扮過,走在街上誰能認出他來?”轉身讓丫頭把成套的衣服送到樓上去,“去把身上的換了,洗洗幹淨收起來,往後看看,也是一段經歷。”

南欽把孩子交給奶媽子,起身道:“我陪你上去。”她現在是一時一刻都不能和他分開的,只有碰觸到他,才能覺得安心。上去攙他,“明天咱們到醫院去,肌腱斷了手術就能治好的吧!真難為你,那麽疼,長途跋涉回來,路上受了多少苦。”

他的拇指刮了她的眼淚,“這點疼能忍住,別哭。”

她攙他上樓,邁了幾級臺階回頭道:“姆媽,別忘了那個衣冠冢,派人去拆了,放在那裏不吉利的。”

馮夫人點頭不疊,“是呀,我連夜打發人去。你們上去換衣裳,換好了下來吃團圓飯。”

南欽眼下再沒有別的祈求了,緊緊摟住他的胳膊,可以不要全世界,只不能沒有他。

良宴吃了些苦,比以前瘦了。身上傷痕累累,全是那場空襲留下的疤。南欽替他擦身,心疼不已,“這麽多傷,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他看着她,眼裏柔情萬千,“如果不是見你的願望支撐我,我可能真的死了。肌腱斷了不是唯一的傷。”他撸開頭發讓她看,後腦一道寸來長的傷痕,“這裏有塊彈片栽進去,還好頭骨卡住了。要是換個地方,也許我現在已經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她細細地啜泣,“所幸你回來了,如果我等不到你……”

他捂住她的嘴,“我都知道,我也慶幸回來得及時,再晚一點你要叫我抱憾終生了,是不是?”

她把臉擱在他頸窩裏,“我只是太想你,我想見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輕聲嗡哝,嗓音在她頭頂盤桓。

☆、大結局

年三十的團圓飯兩家并一家,大帥的兄弟馮克檢也帶着家小過寘臺來。守雲和從雲姐妹看到良宴大為驚訝,“這不是做夢吧?二哥!”

良宴坐在沙發裏,腿腳不便不能走動和親眷們打招呼,只得對馮克檢颔首道,“二叔恕我禮不周全,不能給您拜年了。”

“坐着坐着!”馮克檢回過身對大帥道,”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本以為。。。。。。到底是怎麽回事?”

馮大帥看着燈火輝煌下的兒女們,背手邊走邊道:“讓他們聚聚,咱們到書房說話。”

良宴回來了,南欽才敢正視淑元。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抱在懷裏就舍不得松手。淑元養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吃得多也溺得多,一會兒功夫換了三次尿布。孩子抱走了她就倚在他身邊聽他說華北的事因為腿受傷了沒法下地幹活,只好在、留在家裏給人家做飯。

雅言笑道:“這筆功勞要記在二嫂頭上,要不是先前在共霞路預習過,怎麽能有那個手藝呢!”

南欽很不好意思,良宴卻大度道:“一個好女人,能教會男人什麽是生活。”他探手把她攬在懷裏,“不過那裏太窮,除了玉米糊和鹹菜,連窩窩頭都很少見到。我沒有機會施展我的廚藝,頂多就是燒燒熱水,炒鹹菜連油沫子都沒有。”

南欽悵惘着,“這麽窮,難怪你一眼看上去那麽幹扁。那對老夫妻 要好好感謝,我封了幾百塊的紅利市,找個時候讓人送過去。”

從雲在旁邊打趣:“那戶人家有沒有兒女?你們不擔心二哥被人強押着洞房嗎?”

南欽果然緊張起來,細聲問他,“你說呀,他們家有女兒嗎?”

良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有一個女兒,不過幾年前就出嫁了。再說我這樣的腿腳,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瘸子?”

大家蹉嘆着,肌腱斷裂沒什麽大不了,有條件的地方做個手術,術後一兩個月就能複原。可惜了那個地方醫療落後,不知道舊傷治起來有沒有困難,還能不能恢複得像從前一樣。

城裏有人開始放炮竹,咚的一聲巨響,縱到空中杳杳回蕩。起了個頭,很多人家都随衆了,一時楘州大街小巷熱鬧成一片。在萬家燈火裏空軍署的人都到了,洪參謀帶着一幹兄弟看望良宴。軍靴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脆而響,到了跟前叫聲“總座”,整齊劃一地行了個軍禮。

幾位副官都還在,唯獨少了俞繞良。良宴鼻子有些發酸,“繞良的身後事要補辦,他是家裏獨子把他的老父老母接到楘州來奉養,不能讓二老晚景凄涼。”他點了點手指,“拙成,這件事你去辦。”

曲拙成挺胸收腹,腳後跟用力一并應了個是。

南欽想起守雲在德音婚禮上的托付,之前因為自己沒着落,別人的事也不甚上心。今天借着大好機會索性問一問,便請大家坐。看了守雲一眼,那丫頭拘謹得厲害,南欽笑道:“洪參謀調到少帥身邊時候也不短了,過年沒有回老家看看麽?”

洪參謀起身道:“報告少夫人,家父家母早亡,老家沒什麽人了,因此并沒有回去。”

南欽哦了聲,“夫人和孩子呢?”

良宴古怪地打量她,“他還沒有結婚,哪裏來的夫人和孩子?”

洪參謀臉上一紅,“總座說得是,方将光棍一條,整天都混跡在軍中,還沒有結婚。”

南欽哦得更長了,她還沒哦完,守雲因為害羞躲了出去。她也不管,只笑道:“我給洪參謀做個媒吧!女方是墨梯女校畢業,今年十九歲,留校教美術的。等你們雙方有時間,相約出去吃頓飯,先溝通溝通再說,你看好不好?”

良宴一聽就知道說的是守雲,笑道:“門戶相當,年紀也說得過去,依我看是可行的。”

男人對談婚論嫁的事很放得開,“既然總座說好,那就挑個時候見見面吧!”

同僚們立刻鬧哄哄說等着喝喜酒,這個年因為笑聲變得生動起來。

寘臺每年的團圓飯後有習慣,從十一點開始放煙花,一直持續到十二點。南欽扶着良宴出去看,禮花五光十色照亮他們的臉。汝筝抱着妙音站在廊子底下,哀戚地對雅言道:“南欽的命比我好,良宴歷盡萬難總算回來了。你大哥呢?恐怕已經走遠了。”良潤是戰場上擡回來才咽的氣,死在了她懷裏,她是一點念想都沒有了。

雅言在她肩上攬了攬,擡頭看天上一簇簇的火樹銀花,想起俞繞良,眼裏含着淚,喃喃道:“都一樣的。。。。。。”

南欽帶着良宴去醫院只忒,請了幾個洋人大夫會診,洋大夫操着一口蹩腳的中文說:“治是可以治的,但是耽誤了治療的最佳時機,不能保證一定恢複到以前一樣。當然,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請你放心,太太馮。”

大夫安排良宴入院,很快定下了手術日期。手術很順利,只是要靜養。照顧病人方面,南欽堅決不假他人之手,小小的個子,撐起了良宴的一片天。

手術剛結束的時候他很疼,但是不能喊出來,怕讓她擔心。她坐在他床邊握緊他的手,他像在國外時那樣揉揉她的頭,“辛苦你了。”

“不啊。”她笑着,摸摸他的小腿,“疼不疼?”

他搖頭,“不疼。”

她把臉靠在他肩頭,“良宴,我覺得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靠近過,我是說心。你看看,到現在才像平常夫妻,有點相依為命的味道。”

“所以你以後再也不會離開我了,是嗎?”他緊緊攥住她的手,“我從來只有你,也許為了惹你生氣故意和別人不清不楚,可是我對你沒有半點不忠。到眼下回過頭看,簡直儍透了,不停的試探不停的傷害,浪費了那麽多時間。”他側過身,灼灼看着她道,“我在商丘的幾個月一直渾渾噩噩,每天都做夢,夢見一個穿碎花旗袍的女人隔河叫我。我那時候想,莫非是我橫渡忘川麽?越急着會議越想不起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在等着我。”

她笑着,眼睛裏有揉碎的芒,“幸好你回來了,我只怕你要舍我而去,不給我機會說對不起。”她湊過來一點,吻他的嘴唇,“以前是我太任性了,從來沒有顧及過你的感受,因為我覺得你足夠強大,不需要我的愛。”

“胡說。”他皺了皺眉,“我不需要你為什麽要娶你?和誰結婚不是一樣,為什麽一定要是你?”

她想了想,因為你受了南葭的托付,來照顧我。“

他嘆了口氣,”我确實答應南葭照顧你,但是沒有聽說受人托付去結婚的。“

”那你為什麽娶我?“她帶着委屈的聲口,”我沒有祖蔭,沒有錢,人又小家子氣。“

他笑道,”我有祖蔭,我有錢就夠了。至于小家子氣,誰說你小家子氣?那是養尊處優的女孩身上才有的味道,那叫富貴氣!大大咧咧,狂風驟雨打不趴的是窮人家女孩,你是用來心疼的,不是用來受苦的。只可惜脾氣并不像外表這麽柔弱,有時候治不住,叫我沒有辦法。“

”以後不會這樣了,我保證。“她的胳膊環過他的脖子,”經過這麽多,我什麽都不想了,只有好好地過日子,把淑元帶大。“

他嗯了聲,”你生淑元我沒能趕回來,等下個孩子,我一定寸步不離守着你。“

她和他拉鈎,”說定了。“

他痞氣地笑,”絕不反悔。“

他們唧唧哝哝說話,不覺已經夜色深沉,擡表看看,快十點了。她替他掖好被子,”時候不早了,睡吧!“病房裏設了看護的床鋪,她退到自己床上,隔了幾步遠,像火車上的軟卧,躺下依舊面對面。

”良宴啊、“她叫他,語氣像他母親,”如果半夜渴了就叫我。“

他微動了動,因為疼,背上全是冷汗,咬緊牙關說:”我困了,想睡了。“

她忙道好,”你睡吧,我不吵你。“

他的腿在四周後可以下地活動,但也僅僅限于不拄拐,要行走自如,還得繼續做複健。

春暖花開的時候她推他在花圃間游蕩,他現在可以走得很好了,不過不能太勞累,走多了還是有些疼。南欽置辦了輪椅來推他,每每這個時候他就一副大爺姿态,淑元來了他還要把孩子放在膝蓋上,揮着孩子短小的胳膊說:”姆媽加油,淑元要坐飛機,推得再快一點!“

淑元不再包在襁褓裏,穿着小夾襖,可以自由活動。良宴把她高舉起來,她歡喜得大聲喊叫,四肢像只青蛙,一通猛力的劃踢。良宴很高興,”我的女兒,長大了要成為中國第一位女飛行員。“說着親淑元的臉,”你說父親說得對不對?“

那孩子像聽得懂他的話一樣,咯咯笑出聲。父女兩個一搭一檔很有趣致。

花園裏兜了半天圈子該回去了,醫院的廣場上遇見個熟人,老遠打招呼,”哎呀二少啊!“

南欽看過去,是卿妃。穿着暗紅高開叉旗袍,曼妙的身姿游移起來依舊像蛇。她化濃妝,血血紅的唇瓣,面皮像刮過石灰的牆頭,但是遮掩得再好,還是蓋不住額角的淤青。

南欽推着輪椅過去,她立刻對她一笑,”少夫人你好呀。“

南欽點點頭,”真是巧,周小姐怎麽來這裏?“

卿妃呃了聲,往身後的醫療大樓指了指,不無掩飾地敷衍,”喏,我有個朋友在這裏看毛病呀,看了一個禮拜了,一點都不見好轉,不知道這些大夫在搗啥個外國糨糊。“矮了矮身子逗弄淑元,”哎呀,小毛頭長得吓(非常)像二公子,嗲咯!“說着對良宴擠擠眼,”二少,你不來白相(玩)麽,我那裏沙發空着厭趣(無聊)來!“

良宴笑道:”不了,你那裏床少,運轉不過來,沙發留着派用場吧!“

這是拐着彎說她入幕之賓多,卿妃愣了下,嬌聲叱道:”瞎講有啥講頭,啊是要吃生活哉(找打)?“

這時候一輛車開到大門口,車上人絡腮胡子滿臉不耐煩,喇叭按得震天響。卿妃回頭看一眼,仿佛有點怵,很快揮了揮手手絹,”個麽再會了二少,再會少夫人,再會小毛頭噢!“

蛇腰扭得越發快,三兩下就鑽進了車子裏。

良宴擡起頭來看南欽,”你聽見了吧,我在她那裏是睡沙發的。“

她別過臉哼了聲,”是嗎?我只看到老相好打情罵俏,還是當着我們淑元的面。“她過來抱孩子,轟他起來,自己坐到輪椅裏,”你的腿要勤練練,安逸得久了還是不行的。“

他無可奈何地笑,負荷上一個溫柔的重量推着妻女往前走。頭頂上一群鴿子帶着鴿哨呼嘯而過,沖向天際,變成若幹個白點,消失不見了。

51、番外

南屏的房舍,四面樓蓋得高了,圍起來把光線都遮擋住,天井果然成了一口井,幽暗潮濕。

晨霧裏聽見傭人漿洗衣服的聲音,繞良提着竹編的手提箱邁出高窄的水泥門樓。俞太太送出來,替他整了整衣領,“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本來說好過大定的,現在總歸事業要緊。明天托媒人和米家說說,只好再往後拖一拖了。你在外面不用記挂我們,當心自己的身體,常給家裏寫信。”

俞家家是守舊的人家,這樣的新式社會,他母親還穿着三鑲五滾的上衣,外面罩着黑緞鎖邊的雲肩。兩只袖子往外撐着,把上身拓展得十分大。因為上了年紀,裙子總是藏青的,底下一雙僞裝的半大文明腳,鞋頭塞着棉花。

他深深看他母親一眼,“你們也保重,我過段時間要畢業了,暫時不知道分派在哪裏,等定下來了再通知家裏。米家的婚事,如果等不及也不要耽誤人家。時代不一樣了,娃娃親早就過時了。”

“那不行的,只要我和你父親還健在,婚事就不能作罷。等我們死了,随便你們怎麽樣。”

老一輩的人總是比較固執,他也沒辦法,只得含笑應了。

從安徽輾轉到了廣州,沒消多久接到了調令,授銜之後到楘州軍區報道,分派在馮少帥門下任副官。副官的定義和勤務不一樣,是協助長官處理日常事務的機要秘書。說起來有些事的确是他在軍校裏沒有學到的,楘州是個超前的城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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