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捉蟲) (6)
重合時忙去窗口張望。空軍基地離這裏略有些路程,但是編了隊的機群聲勢大,總能夠看得清的。可是等了好久,渺茫天際只有滑翔而過的候鳥,沒有看到一架戰鬥機升空。
丫頭端了阿膠雞蛋湯來,探頭瞧了瞧,“少夫人別看了,零和路離空軍署有程子路,這裏看不見的。廚房裏熬了阿膠給您安胎,您坐下休息一會兒。”
南欽無奈退回來,吃了兩口不愛那個味道,還是推開了。歪在沙發扶手上,看着屋頂上的黃銅吊扇發呆,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天黑了,思忖着良宴應該已經到周口了吧!她也靜下心來了,餘下的日子就只剩等待了。
以前讀報紙不甚關心戰局,現在盡挑這些新聞來看。形勢不容樂觀,這裏一個團遭到圍困,那裏一個旅全軍覆沒了,她覺得心頭發涼,半天緩不過勁來。記者還附上了戰區的照片,真正烽火連天,滿地殘垣。她有時候舉着報紙下死勁地瞪着,仿佛透過那些狼煙能看見良宴的臉。
楘州倒還算安全,無線電裏說馮克寬大帥也已經整裝待發,誓死保衛黨國安危。寘臺現在應該也忙作一團,沒有人注意她,讓她靜靜地在這裏過日子也很好。就是良宴去了幾天一點消息也沒有,報紙上提到空軍,不過是殲滅了多少架敵機,自身損傷了多少,具體不到個人。
外面兵荒馬亂,楘州城裏也試了好幾回防空警報。尖銳悠長的鳴笛在青天白日裏回蕩,像個巨大的盅罩,罩住城裏所有人。南欽有時候也會心慌,生怕兩地都開戰,她萬一要逃難,良宴回來了會找不見她。華北戰火是否有可能蔓延到華東,連最權威的軍事專家都沒辦法肯定,于是大家終日惶惶不安着。雅言打電話過來,說起她向馮夫人懇求讓她回寘臺,馮夫人一口就回絕了。雅言在話筒裏齉着鼻子,南欽卻無所謂。馮家早就不拿她當自己人了,真讓她回去她也不願意。
某天接了個電話,一聽聲音居然是南葭。她大為吃驚,“姐姐?你在哪裏?回楘州了麽?”
南葭說:“我昨天到的,現在住在和平飯店。外面好亂啊,我擔心你,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你,你現在好嗎?”
南欽孤獨了那麽久,忽然接到親人的電話,簡直高興得手足無措。她用力捏住話筒,顫着嗓子道:“我很好,你好不好?怎麽住飯店呢,為什麽不來找我?”
那頭不說話了,隔了會兒才道:“我沒臉見你。”
南欽一窒,她知道南葭還在為不告而別自責。也許已經花光了離婚所得,也許和金鶴鳴鬧翻了,所以無法面對她了。這樣的年月,還計較那些做什麽!她好言安撫她,“你不要在飯店住了,外面終不及家裏好。你還不知道吧,我懷孕了。你來同我做伴,我也好有個依靠。”
南葭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好。
南欽很久沒那麽高興了,在電話前想了好久,說起來自己也沒有人情味,寅初上次受傷到現在,差不多有半個月了,她連一句問候都沒有。他大約也灰了心,再沒找過她。原本覺得就這麽斷了聯系也蠻好,可是南葭回來了,就算他們夫妻緣盡,嘉樹也有權利見見母親。
她撥通了白公館的電話,阿媽請她稍待,嗑托一聲擱下,遠遠大喊起來,“先生,二小姐找你呀!”
窸窸窣窣一陣,傳來他低低的嗓音,“眉妩……”
他這樣稱呼她,總能勾起她很多回憶。他的感情她終究無法回應,只有對不起他了。她嘆息,“姐夫,你好些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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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初嗯了聲,“沒什麽大礙,養幾天就好了。”
“我對不起你,一直想問你……姐夫……”她讪讪道,“你會原諒我吧?”
那邊有輕微的抽泣,隔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說:“我不怪你,永遠不會怪你。錯的時間沒有遇到對的人,是命。”
那一槍為他不堪的心思畫上了句點,沒有再經歷如何的撕心裂肺,他知道她心裏只有良宴。他們和好了,他們依依不舍,他們有共同的孩子,他再出現也是妄作小人。
他說得很平靜,反叫南欽心裏更難過。難過後又前所未有的輕松起來,賒欠了六年的情債一筆勾銷,她如今沒有任何負累了。
“南葭回來了,你知道嗎?”
寅初仍舊沒有起伏,“是嗎?她一個人麽?”
南欽說:“她一個人住在飯店裏,我看不安全,還是請她住到零和路來。姐夫,你來嗎?來見見她吧!”
“不了。”他說,“我想她也未必願意見到我。”
他們的離婚是一本正經的,不像她和良宴,簡直如同兒戲。南欽有些失望,也不能勉強他,只得道:“那以後再說吧,什麽時候等你方便了,讓嘉樹和她碰個頭也好。”
放下電話她就去門前等着,風吹過來,吹起她鬓角的頭發,紛紛亂亂落在嘴唇上,癢梭梭的。
南葭的黃包車到了,她從車上下來,行李不多,只有一個鉚釘皮箱。她穿着套裝,帶了頂披網紗的草帽,隔着網子看不清臉,單看見露在外面的兩片塗得亮閃閃的紅唇。
南欽撐着陽傘接應她,她把面紗撩了起來,精致的五官精致的妝容,她任何時候都是光彩照人的。
“姐姐。”她分外欣喜,親熱地上前摟她的胳膊。
她慢慢笑了,看見她穿着沒有腰身的筒裙打趣她,“直上直下像只餅幹桶。”
姊妹兩個相攜進了大廳裏,傭人阿媽切冰湃過的西瓜來,整整齊齊的三角形碼在盤子裏,上面戳着一支支牙簽。南欽往前推推,“路上很熱吧?”
“還好。”南葭把帽子摘下來放在一邊,無可奈何道:“我現在來投奔你了,我和姓金的完了,這個王八蛋,花着我的錢,還在外面軋姘頭。”
南欽記得良宴說過,南葭不花完那些錢不會回來,果然是的。也罷,吃一塹長一智,人能全須全尾就已經很好了。
“算了,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你在外面飄着我也每天牽挂,眼下回來了再好也沒有。”她笑道,“良宴不在,我一個人怪冷清的。你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等我生孩子的時候幫把手,我心裏也踏實點。”
南葭問:“你婆家的人呢?你和良宴的事我也聽說了,馮家不肯再接受你麽?”
南欽笑了笑,“他們不接受我沒關系,我有良宴就夠了。”
南葭憐憫地望着她,“南家祖墳上一定是風水不好,我們倆的婚姻都那麽不順遂。”
南欽說:“等仗打完了回老家看看吧!父親葬在北京,我們都在楘州,逢年過節連香火都受不着,想想我們真是不孝。”又問,“你有沒有想過和姐夫聯系?嘉樹接上來了,也在楘州呢!其實你和姐夫要是能複合,嘉樹一定會很高興。”
南葭臉上籠上了陰霾,“我不是沒想過,可是我做了太多錯事,只怕寅初不能再原諒我了。”
☆、43
似乎吃過一次虧的人不會再吃第二次了,南葭堅決認定寅初不能原諒她。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在商界也算有頭有臉。太太給他戴綠帽子,跟着他生意上的合作夥伴跑了,跑到外面玩樂了三個月,混不下去了再回來,他要是能接受,大概會擡不起頭來。
“嘉樹……我對他也很愧疚。”南葭皺着眉,微微別過臉。
南欽看着她,在她眼角發現了細細的皺紋。卸了妝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子,這三個月應該很難熬吧!南葭遭遇了什麽她不知道,但是漂泊在外一定諸事不便。尤其是遇人不淑,姓金的沒能給她幸福,相較之下寅初要踏實得多。
南欽的扇子緩慢地搖,南葭這麽下去怎麽辦呢!以前的出格,就當是冗長的白日裏打了個盹吧!如果能争取複婚,倒也不失為好結局。寅初曾經多次表示可以帶她離開楘州,那麽換做南葭,一定也可以。
“嘉樹很可憐,他很想你,經常看着你的照片叫姆媽。”南欽撫膝道,“你和姐夫離婚,你後悔麽?”
南葭張了張嘴,有些無從說起。後悔是肯定的,特別是同金鶴鳴鬧崩了之後。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不假。她天生是那種安靜不下來的人,和寅初的婚姻生活枯燥乏味,簡直讓她窒息。頭兩年還好,越到後面越難以忍受。寅初是一板一眼的生活方式,什麽時間做什麽事早就計劃好,雷打不動。這樣刻板的人生對她來說是個災難,她必須掙脫出去,那段婚外情僅僅是離經叛道的産物,無非追求新鮮刺激,滿足她沖破桎梏的願望。最後她果然不顧一切地沖出來了,結果金公子卻說家庭無法接受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和她只不過是玩玩。
不過是玩玩,這話挺傷人。其實她倒并不太生氣,她和金鶴鳴不能說沒有感情,卻未到非卿不可的程度。但是既然離了婚,對他還是有一點指望的,誰知他兜臉給她一巴掌,她一時回不過神來,感覺自己被他耍了。暗虧吃了就吃了,現在回過頭看,原配的實心實意,十段露水姻緣也比不上。
“你和良宴複合是好事。”她羞慚地低下頭,“眉妩,你可能不知道,剛離婚的時候我幹過一件蠢事。我也說不清是恨誰,臨走給良宴打了個電話,把寅初對你的感情告訴了良宴。”她頓了頓,看她一眼,沒見她變臉色方敢接着說下去,“我的本意是讓良宴當心寅初,如果時機對,最好能把他整垮……我确實是黑了心腸,自己能在外面胡天胡地,不許他心裏一點點的背叛。他偷偷摸摸喜歡你,這件事讓我耿耿于懷了三年,就算離了婚也要讓他不好過。沒想到後來聽說你登報發了離婚公告,我想你和寅初這下子應該會在一起了。那時候我人在日本,真低落了很久。我也鬧不明白,也許我還愛着他,只是自己不知道吧!這次回來後我打探過,知道你和寅初沒有結果,我才敢來找你……我承認,我是有心想回白家去,可以前的種種,我也不敢奢望能博得他的原諒。”
南欽忍不住嘆氣,對于這個姐姐的思維,她很多時候是弄不明白的。現在她回來了,她是她唯一的娘家人,怎麽看她無根浮萍似的在外頭居無定所?至于寅初的态度,她先頭打電話試探過,立刻接受,想來有點難度。
她說:“既然你還想回去,那就主動些。你們有個嘉樹,孩子是紐帶,能把你們重新拴在一起。你借口看嘉樹,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談談。親媽總比後娘強,姐夫就算為了孩子也會多考慮的。”一頭說一頭想起良宴來,摸摸自己的肚子笑道,“這套本事是從他父親那裏學來的,良宴不也是這樣,吃定了有孩子,我總歸跑不到天上去。”
南葭看她的樣子,幸福滿滿的要從嘴角溢出來。她喟嘆,“你和良宴是真心相愛的呀!”
南欽臉上一紅,“以前沒有共同經歷風浪,我們結婚前他和寘臺鬧,我只是坐等結果。這回不一樣,他母親那樣反對,我和他是同一陣線的,像革命同志,有堅實的革命友誼。”
南葭聽了一嗤,“是反/革命吧!馮夫人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南欽無奈道:“她想讓良宴娶山西趙大帥的女兒。”
“孫子也不管了?”南葭覺得不可思議,“這個老太婆倒滿辣手的,一般上了年紀的人都很在乎子息,你懷着她的孫子,她居然不肯接納你,連帶着孩子也不要了嗎?”
南欽笑了笑,“她大概覺得是個女人就能生,所以并沒有什麽稀罕的吧!”
南葭聽了一哼,“那也要她兒子願意和別人同房才好,趕鴨子上架,架子不牢是要倒掉的!”
兩個人說笑打趣起來,又像回到以前沒有嫁人的時候,姐妹間骨肉貼心,沒有任何芥蒂。
南葭就這麽住下來了,南欽也暗裏觀察她,這趟似乎真的改邪歸正了。戒了煙,身上那種靠不住的痞氣淡了。以前不到六點就盛裝打扮準備出門,現在不是,寧願在花園裏走一走也不再出去了。
南欽疑心她身上積蓄可能是一點不剩了,怕她陷進窘迫裏不好意思開口,主動問她,“錢夠用嗎?不夠從我這裏拿。”
南葭做了個尋常的橫髻,腦後整齊的一個卷筒,也不戴發飾,站在鵝卵石路上,像好人家的當家太太。妹妹這麽問,叫她很難為情,“雖然揮霍了很多,但是萬把塊還是有的,你別替我操心。”
萬把塊擺在這個時代,只要要求不高,後半輩子能夠衣食無憂了。
南欽放下心來,現在的南葭讓她感到溫暖。畢竟是姐姐,傭人想不到的地方她想到了。南欽說孩子生下來不請乳母,打算自己喂養,她一個人坐在偏廳裏,找了很多柔軟的棉布尺頭,做了十來對厚厚的墊子。說哺乳的時候胸口塞毛巾太臃腫,做些吸水性強的墊子墊上,防止漏奶弄髒了衣裳。丈夫都不在身邊,頗有點相依為命的感覺。
南欽養成了習慣,睡前總愛看良宴的照片。梳妝臺上的水晶相框四角是紙托,顏色描得比較深,中間掏出個鴨蛋形,良宴在那片開朗裏,穿西裝打領結,眼睛烏黑明亮。他走了将近一個月,後方和戰區不通消息,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也許寘臺能有華北的詳細戰況,但是絕不會透露給她。她就這樣盼着,望眼欲穿。幸好有孩子,看着隆起的小腹,尚且還能找到一些安慰。
南葭的問題和她不一樣,寅初近在咫尺,可是卻沒有交集。一直以為很好說話的人,這次空前的倔強。寅初連面都不肯露,也許是上次被良宴折損了面子,也許是真的不想再見南葭,反正每次都派別人送嘉樹過來,他幹幹淨淨從她們的世界裏消失了。
嘉樹這孩子很有意思,見過南欽幾次,對她比對南葭親。撲在她膝頭叫她姆媽,纏着她疊紙船,做小飛機。
南欽給他擦汗,指着南葭說:“那個才是姆媽,我是阿姨。教過你好幾遍了,嘉樹怎麽記不住呢?小耳朵在哪裏?我來找找、找找……”
南葭起先有些難過,兒子不認她,自己躲在房間裏哭過幾回,後來漸漸也就習慣了,只戲谑,“這是個野小子,亂認媽,打他屁股!”
嘉樹不怎麽理她,她思量着挑個時候去百貨商店看看,買幾樣玩具賄賂他也許會好一些。
臨海的城市傍晚會轉風向,樓梯間的窗戶開着,南北風直來直往,不知什麽時候把茶幾上的晚報吹落了。南葭彎腰撿起來,頭版還是北邊的戰況,可是瞥見頭條标題,卻叫她心頭猛地一跳。她生怕自己眼花,定睛一字一字地讀,巨大的鉛字印着“空軍指揮部遭遇空襲,華東少帥生死成謎”。
這是什麽意思?她腦子裏白茫茫一片。再看報道內容,說華東支援的指揮部設在一個山坳裏,聯軍搞了個突然襲擊炸毀了指揮部,一線的指揮官全部罹難了,空軍群龍無首,面臨癱瘓。
南葭跌坐下來,六月的天,渾身卻像浸在了冰水裏。僵硬地轉過頭看花園裏,南欽正帶着嘉樹蕩秋千,臉上洋溢着笑,她還什麽都不知道。這樣的噩耗怎麽告訴她?她慌忙把報紙卷起來,藏在沙發靠背後面。想想不對,重新翻出來送到廚房裏,看着焚化在煤球爐裏才放心。可是能瞞多久?怎麽會這樣呢,南欽還懷着孩子呀!
她抽噎起來,可憐的,命這樣不好!
外面嘉樹的笑聲咯咯的,牽着南欽的手進門來。南欽叫底下阿媽帶他去洗澡,一面對南葭笑道:“嘉樹比以前開朗多了,一直關在家裏,大約保姆也帶不好,弄得孩子呆呆的。”洗了手到飯廳裏看菜,順嘴問,“晚報還沒來?”
南葭裝個笑臉出來,“送報的誤了點吧,是沒看見。”
她唔了聲,“大概也沒什麽新消息,訂了幾份報紙,很多新聞都重疊了。”
“是啊。”南葭替她拉開椅子,“你先坐,等一會兒就開飯。”
她像只小母雞,在飯廳裏團團轉,不知道在忙點什麽,打亂了阿媽的手腳。南欽感到奇怪,“你怎麽了?”
“啊,沒什麽……沒什麽……”南葭心神不寧,看了她好幾眼,十個手指頭絞得麻花一樣。
南欽滿腹狐疑,才要追問,孫媽在大廳裏喊:“少夫人,四小姐請你聽電話。”
她站起來往外走,倚着抱柱接過聽筒,“雅言麽?”
那邊開口帶着哭腔,叫了聲二嫂,已經泣不成聲。
☆、44
雅言一直很開朗,沒有什麽能叫她哭鼻子。南欽聽見她這樣,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心裏嗵嗵疾跳起來,“出什麽事了?你別哭啊,快說怎麽了!”
雅言口齒都有些不清了,只說:“二嫂,你聽了別難過。我本來不該告訴你,可是……瞞着也不是辦法,後事總要辦的。”
南欽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幾乎要站不住,“什麽後事?誰的後事?你快說,這是要急死我麽!”
雅言索性放聲嚎啕,邊哭邊道:“是我二哥的……父親已經派人去戰區了,據說兩顆炮彈落下來,指揮部炸得面目全非,裏面七位将領……全部陣亡了。”
南欽狠狠打了個寒戰,聽筒從她手裏落下來,砸在烏木櫃子上,哐地一聲脆響。南葭料着馮雅言是把情況告訴她了,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問,“馮四小姐說什麽?”
她愣愣看着她,嘴角抽搐着,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雅言真愛開玩笑呵,她說良宴陣亡了。”一陣陣的氣往上堵,她忍不住大聲的抽噎,“她說良宴……陣亡了,她是開玩笑麽?良宴怎麽會死呢!怎麽會呢!”
她的模樣吓壞了南葭和孫媽,還沒邁步就癱軟下來,所幸動作快,左右牢牢攙住了。南葭看她暈過去了急得哭起來,“怎麽辦呀?快叫人來送醫院吧!”
孫媽有點年紀見多識廣,把她放在沙發上叫人擰涼帕子來,對南葭道:“是氣急攻心,不要緊的,緩一緩就好。”邊說便掐她人中,邊掐邊哀嘆,“可憐的少夫人,出了這種事,怎麽受得住喲!”
又掐又揉的,隔了一會兒倒醒過來了,只是兩眼空空往上瞪着。突然想起什麽,抓住南葭問:“良宴呢?良宴在哪裏?你告訴我雅言說的都是胡話,她是睡迷了,她一定做了個噩夢,腦子糊塗了,是不是?”
南葭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到了這個份上,反正痛也痛過了,總要接受現實的。她為難地嘆了口氣:“我就是怕你着急才把晚報燒了的,報紙上确實有一則報道,說空軍指揮部遭遇空襲,少帥失蹤了。”
南葭的話像個鐵錘砸在她心上,霎時把她打得魂飛魄散。她不能接受,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答應她會平安回來,還要帶她和孩子出去旅行,他怎麽能說話不算數呢!
“一定是弄錯了,不是說失蹤嗎,也許明天就回來了。”她喃喃着,瞬間淚如雨下。
戰場上失蹤意味着什麽,其實不言自明。她只是不願意相信,良宴在她眼裏無所不能,怎麽那麽輕易就死了?他還那麽年輕,他才二十五歲!
滿室單聽見抽泣聲,誰也不知道應該怎麽來安慰她。她搖搖晃晃上樓,南葭不放心,怕她想不開,跟在後面說:“你還有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千萬要沉住氣。消息馮家會去證實的,沒到最後不要絕望,說不定這七個人裏面根本就沒有良宴,像你說的,過兩天他就回來了。”
南欽把她關在了門外,“讓我一個人靜靜。”
回過身看,鏡框裏的良宴還是神采奕奕的模樣。她把相片壓在胸口,渾身都在疼,疼得蜷縮起來,疼得止不住顫栗。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和他鬧,浪費了那麽多時間,現在再也追不回來了。生離死別,摧人心肝。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她茫然看窗外,天上月亮從東邊升起來,因為大,離窗特別近似的,白慘慘挂在眼前,讓人感覺恐怖。房間裏沒有開燈,有月光的地方是藍的,沒有月光的地方是黑洞洞的。她把臉偎着搭在床沿的胳膊,頭昏腦脹,連站都站不起來。
可是至少還有一點希望,馮家會派人去調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空口無憑,她為什麽要相信報紙上的話?
她哭得噎氣,方覺得孩子這麽累贅。要不是懷着孕,她就可以親自去找他。現在怎麽辦呢,只有眼巴巴等着麽?馮家會不會隐瞞她?會不會為了分開他們故意不給她消息?她掙紮着站起來,直挺挺仰倒在床上。側過身去撫他的枕頭,他走了一個月,床的另一邊還保留着他在時的樣子。他出征前兩晚他們才和好,如今他的痕跡都淡了,她枕着他的枕頭,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溫度了。
寘臺那頭一片愁雲慘霧,馮大帥原本有三個兒子,長子陣亡後,大任就落到良宴身上,結果現在是樣叫人痛心的境況,馮夫人幾天下來老了十歲,走路要人攙扶,完全像個老妪了。她哭幹了眼淚,只是一味地念叨,“叫良澤回來,我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了。”
派出去認領的人回大帥府複命,最後的消息簡直讓她又死一回。七個人裏唯有少帥身邊的俞副官尚且能辨認出面目,其他人都已經血肉模糊,屍塊炸得七零八落,連拼湊都拼湊不起來了。
馮夫人顫抖着,語不成調,“骨灰怎麽處理?”
戰争畢竟還沒結束,要把屍體運回楘州顯然是不可能的,高秘書無奈道:“夫人請節哀,暫時只能就地掩埋,因為……實在分不清誰是誰。”
良宴,她最得意的兒子!馮夫人掩面而泣,死了連全屍都找不回來,這是做了什麽孽!
悲痛歸悲痛,到底大風大浪裏經歷過的,方寸斷斷不能亂。大帥在這件事上更脆弱,自從那天大吼着調兵遣将全線支援華北後,就坐在書房裏閉門不了。先前還熏灼的家族,霎時有種日暮黃昏的錯覺。
雅言站出來說話,拭着眼淚對馮夫人道:“姆媽到現在還不打算認回南欽嗎?她肚子裏有二哥的骨肉!”
馮夫人被一語驚醒,兒子沒了,自然要圖孫子。趙小姐眼下不在考量範圍內了,對于她,馮夫人有說不出的恨意。要不是為了替她父親保江山,何至于葬送了她的兒子!
“南欽那裏接到消息了嗎?良宴都這樣了,接她回來,她應該不會刁難的。”
雅言聽了也有些負氣,“二哥在的時候不肯讓她進門,現在二哥沒了才想到她,不知人家是什麽想法。”
馮夫人沉吟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起身,“我親自去請,料她不會不賣我這個面子。”
雅言追上來問:“要是她不願意呢?姆媽你千萬別逼她,她現在大約也生不如死。不管怎麽樣,看在二哥的面子上,不要強迫她。”
軍區的車開進了零和路,雅言坐在邊上觑她,馮夫人嘴唇緊緊抿着,一向說一不二的人要向兒媳婦低頭,确實是件十分煎熬的事。如今也是沒有辦法,要不是良宴出了事,她是絕不會踏進這裏一步的。誰知道事情兜了個大圈,最後會是這樣悲劇性的轉變。
不過良宴為南欽也煞費了苦心,本以為是個不甚大的小公館,誰知道排場不比陏園差多少。從大門進去也要兩箭的距離,周周正正的二層花園洋房,真要脫離了馮家,在這裏應當也可以生活得很好。馮夫人心裏不是滋味,看着兒子置辦的産業,再想想他現在人在何方,真連呼吸都帶着疼。
家裏的傭人早就報了馮夫人到訪,南欽出于禮貌拖着身子迎出來,站在門前,一口氣就能吹倒似的。
南葭在邊上扶着,低聲道:“八成沖着孩子來的,你是什麽主張,自己要思量好。”
南欽得知馮夫駕臨,心都冷透了。估猜着大約是不容樂觀,否則以馮夫人的傲氣,絕不會來打孩子的主意。她倚向南葭,哭道:“他們找着良宴了嗎?一定是找到了……”
她傷心這些天,嗓子早就哭啞了。南葭在她背上拍着,規勸道:“你不能再流眼淚了,看看你兩個眼睛,年紀大了要壞掉的。好歹肚子裏有塊肉,你不顧念自己也要顧念他。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良宴知道了也不會原諒你。”
馮夫人近前來,還記得上個月他們成雙成對回寘臺,現在只有南欽一個人在這裏,一時觸景傷情,沒說話先低頭抹起了淚。
雅言喊二嫂,南欽嗳了聲,對馮夫人比了比手:“夫人請裏面坐。”
她叫她夫人,還是表明一種态度。馮夫人看她一眼,溫聲道:“南欽啊,我今天是來接你回寘臺的。”
其實早料到了,南欽并不覺得驚訝,也沒有立刻回答她,只請她坐,讓阿媽上茶。
“我想知道良宴的消息,據說寘臺派人去核實了。”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惶駭地望着馮夫人,“結果怎麽樣?良宴現在在哪裏?”
馮夫人和雅言交換了眼色,臉上愁雲密布,掖着鼻子哭起來。馮夫人搖頭長嘆,“拾擄不起來了……拾擄不起來了……我的孩子!”
她用這個詞,南欽不敢想象。已經拾擄不起來,豈不是稀碎了麽!她心口驟痛,一把抓住領口的衣服,仿佛這樣才能減輕痛苦。努力的喘氣,否則就會續不上。她拉着雅言啞聲追問,“那帶回來的嗎?我想看他一眼,我要見他最後一面。”
雅言泣不成聲,“二嫂,高秘書說七個人殘肢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帶不回來,只能找個地方建了個墓,埋了。”
南欽仰頭嚎起來,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麽發洩她的痛苦了,她以為至少能收個屍,結果什麽都沒有。連骨灰都拿不回來,那逢年過節怎麽祭奠他?她有心裏話怎麽同他說呢?
☆、45
哭過了一陣,該辦的正事還是要辦的。馮夫人道:“我和大帥商量了一下,人回不來,就在楘州建個衣冠冢吧,至少對活着的人算是個告慰。以前的種種誤會都讓它過去,咱們終歸是一家人。良宴不在了,我知道他最放不下心的是你們母子。再叫你們飄在外面,我做母親的也對不起他。”她靠過去一些,在南欽手上拍了拍,“我知道現在來,不免有圖謀孩子的嫌疑,可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明白人,一定能夠體諒我的喪子之痛,對不對?”
她喪子,她也一樣喪了夫,撕心裂肺不比她少半分。南欽想起上回在寘臺遭受的侮辱,要她立時回去實在很難。她不願意談這個,只說:“我不相信良宴死了,為什麽要建衣冠冢?叫我對着幾件衣裳幾樣東西祭拜,我做不到。怎麽證明那七個人裏有他,也許他恰好出去辦事不在,躲過了那一劫呢?為什麽你們寧願相信他死了?有沒有派人在山坳四周查找?橫豎我是沒見到他的屍首,沒有見到就表示他還活着。”
她幾乎有點偏執了,大家都面面相觑,雅言只得道:“二嫂,我們也不願意接受,可既然帶不回來,還是讓他入土為安吧!這些人裏唯一能辨認出來的是俞副官,他一直貼身照應二哥,既然他在,那二哥……”
俞繞良也死了,他和良宴一向是焦不離孟的,看來是不信也得信了。這麽殘忍,戰争這麽殘忍……南欽靠在南葭懷裏,覺得已經心神俱滅。接下來的日子沒有指望了,她要憑借什麽活下去?
“人死不能複生,你也別太難過。傷心過甚對孩子不好,良宴雖走了,可是給你留下了他。”南葭撫撫她的肚子,“好好生下小囡,好好養大他,他是良宴生命的延續,看見他就像看見良宴一樣。”
南欽氣若游絲,南葭感覺得到她渾身僵硬,每一塊肌肉都在痙攣。她沒辦法,只有不停地揉/搓她。南欽把臉抵在她脖子上,甕聲道:“姐姐,我不要孩子,我只要良宴。”
南葭淚水漣漣,孩子的确不能取代丈夫,她和良宴不停的吵,可是他們也不停的相愛。如今少了一個,另一個就死了一大半了。
馮夫人見她這模樣,實在不好逼着她立刻回寘臺,便對南葭道:“大小姐替我勸着她點吧!我現在說什麽她也聽不進去。請她回去不光是為她好,也是為孩子。沒有了父親又不能認祖歸宗,将來外人怎麽說他呢?難道掙個私生子的名頭好聽麽?”
她絕口不提當初怎麽動心思妄圖讓良宴和趙家聯姻,當然還是顧及自己的臉面。裏頭的情況南葭都聽南欽說了,她一口一個孩子身份不明,現在又來說認祖歸宗,轉變不能說不大。南葭要替妹妹考慮,為了孩子回寘臺,那可是大帥府,進去容易出來難。等孩子落了地,馮家能不能讓她走?她才二十歲,以後總會遇見美好的風景,難道要在馮家守一輩子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