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捉蟲) (3)
務怨怼地瞅着她,“難怪我給你介紹朋友你不哼不哈,原來是舊情未斷。那為什麽要離婚啦?夫妻吵架麽,嘔兩天氣就算了,又是搬家又是登報,弄得像真的一樣。”
南欽沒法向她解釋,只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麽樣?我昨天可都看見了。”
“看見什麽啦?”邊上的男同事也很喜歡聽新聞,拔長了頭頸前傾着身子,“昨天有什麽事發生嗎?”
“喏,還不是南小姐的男朋友。”財務掩口一笑,“你們猜猜是誰?”
“總不會是沙經理啰!”沙經理是個半禿的中年人,癡肥的老好人,那些家夥總愛拿他開玩笑。
“發癡,瞎講點什麽!原來南小姐還沒和馮少帥分手,我們洋行要發達了,少帥夫人在我們這裏做工呀!”
大家都很驚訝,紛紛表示:“這樣蠻好,半路夫妻哪裏有原配一心一意,能複合當然最好了。”
南欽尴尬不已,被財務往外一說,鬧得人盡皆知。她站起來拎熱水瓶,指指前面道:“我去爐子上灌點熱水。”也沒聽他們亂哄哄說什麽,悶頭就到門市上去了。
梅寶坐在櫃臺後面修指甲,一只煤球爐子放在角落裏,銅吊擺在上面嗡嗡作響。看見她咧嘴一笑,“來打水?開水不響,響水不開,等一會兒吧!”說着伸手讓她看指甲上的蔻丹,“這個顏色怎麽樣?好看伐?”
談不上好看不好看,尋常的大紅色。梅寶是肉手背,兩只手伸直了,手背上一個個渦,像小孩子一樣。指甲短而窄,真正一點點,倒是很省甲油的。南欽不能不給人面子,忙道:“好看的,這個顏色襯皮膚,看上去手顯白。”
梅寶很高興,喋喋道:“這個牌子我盯了很久了,永安百貨昨天打折扣。”手指頭往外一豎,“三折,便宜伐?”
南欽沒有應她,從她背後的鏡子裏看見一位打扮典雅的貴婦人,就站在她們店外的臺階上。她心裏突突地跳,回過身來,怯怯地叫了聲“姆媽”。
馮夫人稍一颔首,“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南欽道是,對梅寶道:“麻煩你幫我進去說一聲,我走一下,過會兒就回來。”
梅寶看了馮夫人一眼,“是大帥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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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欽略點了頭,跟着下了臺階,對馮夫人道:“對面有個茶館。”
馮夫人沒說什麽,五十歲的人了,走路身板筆直,那種氣度委實讓人生畏。
進了店門找個包間坐下來,南欽點了一壺普洱。茶送來了,她站起來添茶,恭恭敬敬送到馮夫人面前,“姆媽請喝茶。”
馮夫人擡了擡手,“你和良宴離婚了,以後不要再叫姆媽了,我當不起。今天來見你,是有些話要同你說。”
南欽心直往下沉,她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馮夫人的出現無非是勸留和勸退,現在看來是後者。
馮夫人無奈地嘆息:“你啊,脾氣太犟。我曾經勸過你,場面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幹淨的,我們這些人哪個沒有受過委屈?硬要說起來,我比你經歷得還要多。家裏二太太三太太是明媒正娶迎進門的,還有外頭沒名分的,兩只手數不過來。要是樣樣計較,我現在早就氣死了。良宴對你算是重情義的,不管他到底和別人有沒有那事,他從沒動過娶妾的心思。上次報紙上登出他和司馬及人的照片,我就知道你要難過,叫雅言打了一天的電話找你,沒想到你居然跑出去了。後來又連發了兩則聲明,我想阻止都來不及,你們離婚這件事算是坐實了。”
南欽低着頭,羞愧得滿臉通紅,“是我意氣用事,沒有想得那麽周全,掃了馮家的臉面。”
“臉面不臉面,現在也不去說了。”馮夫人靠在椅背上,頓了一會兒才道,“我聽說他天天往你那裏跑,給你下廚做飯,是不是?你看看,簡直不像話!依着我的意思,既然離了就不要再有牽搭了。南欽,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懂道理的好孩子,有點話,我們開門見山說吧!”看她不言聲,便自顧自道,“他大概沒有和你提起,家裏給他說了一門親,對方是山西趙宏坤大帥的千金。趙小姐也是留過洋的新女性,照片我們都看過了,人長得相當漂亮,我和大帥都覺得很滿意。”
俨然是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霎時涼透了心肝。南欽昏沉沉不知方向,原來寅初說的都是真的,他果然要再婚了。
馮夫人看她臉色,雖然可憐,卻不值得同情。是她自己不惜福,否則怎麽可能弄到今天這步?當初她反對他們結婚,是良宴揚言要和家裏脫離關系,弄得她不得不讓步。現在也好,離了婚,另娶個門第相當的媳婦對馮家有幫助。就是怕南欽還和良宴有聯系,看他們的樣子,這段孽緣一時還不能了,所以她不得不出面來斡旋。
“如今戰事倒算緩和了,可誰也說不準明天會怎麽樣。馮趙兩大系聯姻,不說有了幫手,至少少個敵人。你要是還念着和良宴的舊情,就應當成全他的功業。”她的嗓音平直不帶情緒,“當然,我知道你們感情深厚,要斷只怕還斷不了。這樣吧,你若是願意就此不露面,叫他外面置個宅子安頓你也可以。不過再以少夫人自居就不合适了,頂多只能算個姨太太,你覺得怎麽樣?”
☆、34
頂多算個姨太太,馮夫人這話傷透了南欽的心。這是在侮辱人麽?現在看來沒有立刻回陏園是對的,既然議定了要娶那位趙小姐,她昨天要是跟良宴回去,今天就會被趕出來,這麽一來才是打自己的臉。
良宴是知道的,可是他只字不提,他存的是什麽心?南欽沒有因為馮夫人的話哭,卻因為良宴的刻意隐瞞心灰意冷。要是那位趙小姐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為什麽不把實情同她說?難道對她心存忌恨,有意的要給她難堪嗎?叫她回陏園,然後不倫不類地在那裏讨生活?她想起來直打寒顫,她是叫一點小恩小惠沖昏了頭才想要原諒他,誰知道是一場空。明明要娶別人了還來和她兜搭,他打的是什麽算盤?她是個人,尊嚴總還是要的。面前這位夫人的功夫她領教過,不動聲色就能把人整治死。她怎麽能任她這樣羞辱?
“他到我那裏來,并沒有經過我同意。我也不瞞夫人,我是想過和他複合,不為別的,就沖他對我一片情。可是今天您來找我,把利害關系都說明了,就如您說的,他的前程要緊,我是可有可無的人。”她說着,挺起了腰杆子,“南家的女兒不做姨太太,這點請夫人放心。回頭我另找房子,搬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也就是了。”
馮夫人卻道:“楘州範圍內,恐怕還沒有他找不到的地方。最好就是離開楘州,外省也好,外國也好,總之離開楘州。距離遠了,一切難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你應該有新的生活,糾纏在裏面沒有任何意義。我會給你一筆錢,看在咱們曾經婆媳一場,對你以後的生活也算是個關照。”
她勉強笑了笑,“這個不必,我當初沒有帶走馮家一分錢,現在也是一樣。離不離開楘州我要再考慮,現在也不能給您确切的答複。”
馮夫人點了點頭,“這個在你,我也不強求。我聽說你姐夫……哦,是白會長,他正在追求你?如果要留在楘州,你嫁給他也不失為一條好出路。”
真真想得極周全,為了成就他兒子,連她的婚姻都要出手幹涉。南欽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礙于是長輩,不好反唇相譏,只道:“我會考慮的,謝謝夫人關心。”
談到這裏大局是定下了,馮夫人放了心,撫撫旗袍站起來道:“那就這樣吧!只要你們之間不再過多來往,以後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我能辦到的,必然盡力相幫。”
她揚長而去,立刻有副官進來結賬。南欽走在馬路上,太陽惶惶照着臉,眼前一片模糊。站定了緩緩神,擡手看表,也快到下班時間了,調轉了方向便往共霞路去。她想見他,要問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母親的出現像大山一樣壓在她心上,急急走了好幾步,又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夠可以,還要問什麽呢?自己現在這個處境,問什麽?問了又能回得去嗎?
她心裏亂成了一團麻,呆呆地往前挪步,又焦躁又洩氣,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走進弄堂裏,遠遠看見門鎖着,疾步開了門進屋,穿堂裏的小飯桌上沒有罩笠,也沒有碗筷,一切還是她出門時的樣子。
哦,他沒有來。她木然望着,腳下像生了根,腿肚子發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怪自己不好,離了婚,究竟還在期待什麽?難道真是姨太太的命麽?突然泛起惡心來,肚子裏空的,吐了幾口酸水,一霎兒也就過去了。
掙紮着上樓,覺得自己渾身乏力,大概是要生病了。躺在床上歇一歇,實在倦怠,下午的班恐怕上不成了。打定了主意要另找房子,可惜也起不來身子。半夢半醒間到了四五點,恍惚聽見樓下有人敲門。她披了件衣裳下樓,從門縫裏往外看,是寅初,沒來由的一陣失望。
他進門來,關切地打量她,“我去大昌找你,你沒在。聽說馮夫人上午來過,是不是說了什麽?看你臉色這麽差,病了麽?”
她終于忍無可忍了,捂住臉哭起來,哽咽着說:“良宴要結婚了,對方條件很好……”
他蹙眉望着她,僞裝了這麽久,到最後還是露了底。她愛馮良宴愛得深,那些堅強只構建在彼此都不婚配的基礎上。現在姓馮的有了別的選擇,她覺得自己被抛棄了,真正成了棄婦。
這樣也好,痛一回,看明白了才能大徹大悟。他硬起心腸道:“你們已經沒有關系了,他再婚是遲早的事,你何必那麽挂懷?現在終歸是要分道揚镳了,你還沒看明白?你們各有各的路要走,你哭一場就罷了,哭過了忘了他,行不行?”
南欽接受不了,他昨天還說白發蒼蒼也要在一起的,沒想到一夕之間天翻地覆,他結了新的親,再也不來了。
寅初坐在沙發裏,也不去安慰她。對他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契機,要不是馮夫人出馬,再晚些他們又要死灰複燃了。在一起有說有笑很幸福吧?幸福的時候哪裏有他的一席之地?叫她死了心,最後終會回到他身邊來的。
她哭得打噎,纖細的身子抖得風裏落葉似的。他到底心疼,探手把她攬在懷裏,在她背上輕輕地拍,“好了,不要哭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他不是一般人,是整個華東的少帥,将來要肩負幾十萬老百姓的生死存亡。現在局勢這麽緊張,政治聯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別怪他,我料着他也不想這樣。”
即便他不想,還是逃不脫政治壓力。南欽堵得胸口難受,別過臉順了順氣,卻依然感到有些缺氧。
寅初看得心驚,她嘴唇發紫,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忙起身問:“你哪裏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
她懶懶的樣子,似乎使不出力氣來,只說:“喘不上氣,過會兒就好了。”
他不能放任不管,連拉帶抱把她扶起來,“我看不大對頭,你不要逞強,到最後吃苦頭。”
南欽拗不過,鎖了門跟他出去。五月的天熱起來,傍晚時能聽見簇簇蟬鳴。她仰頭看,落日給雲鑲了金邊,雲層壓得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夠着。明天當是個大好晴天。
寅初帶她到公濟醫院,上下一通檢查。等化驗結果的當口坐在走廊裏,她不願意說話,茫茫然審視四周。将入夜人少了,草綠色的牆被燈泡照得發黃,筆直通向大樓另一頭。樓裏很靜,偶爾有人走動的腳步聲。她腦子裏空無一物,簡直要忘了身邊還坐着寅初。
化驗室的單子出來了,大夫送到南欽手上,“各項都算正常,稍微有些貧血,多吃點豬肝紅棗。還有要恭喜南小姐啊,你懷孕了。妊娠十二周,孩子很健康,以後要多注意飲食。”
這個消息像炸彈一樣把兩個人都砸昏了頭,南欽接過單子來,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來月事了。本來以為是過于操勞,加上她的時間一向不大準,也沒太在意。誰知道命運和她開了個玩笑,這下子真讓她哭笑不得了。
懷孕了,是德音婚禮之後懷上的吧!那時她和良宴停戰過幾天,沒想到迎來了個孩子。還有什麽比離婚後發現懷孕更悲劇的?如果是昨天,也許她會歡天喜地的告訴他,可是現在怎麽辦?她覺得棘手,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生下來,只有娘沒有爹,也許會淪為私生子。
“眉妩……”寅初面色凝重,“你怎麽打算?”
怎麽打算?她蹙緊了眉頭嘆息,“我不知道。”
“這件事難處理,你和良宴眼下這樣……”寅初扣着十指眉睫低垂,“這是你的孩子,別人無權替你做決定。我這裏有兩個方案,你自己考慮一下。要麽打掉,就能和馮家幹幹淨淨撇清關系,一切從頭開始。要麽留下孩子,去大帥府通知一聲,看看他們的意思。只是大帥夫婦既然認同聯姻,你和孩子究竟怎麽安排,恐要費一番周折。”
那就是做定姨太太了吧!馮家的骨肉肯定不會讓他流落在外,她呢,依舊可有可無。大不了找個地方安置,一輩子就那麽捆綁住,不見天日。不想回馮家做小,孩子也不願意打掉,看來只剩離開楘州一條道了。
她說:“我明天去買火車票,回北京去。”
寅初很快否決了,“北京的老宅子空關着,那麽一大片屋子,沒有人打理,這麽些年來不知成了什麽樣。下起雨來,大概站在屋裏都得打傘。你如果想生下孩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再回共霞路了,跟我去白公館,給嘉樹添個弟弟或妹妹,他一定很高興。”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我會把這孩子當親生的看待,你信得過我麽?眉妩,現在只有這一個法子。叫良宴知道孩子是他的,一定不會放棄你。就算你們有感情,你能接受和別的女人共侍一夫麽?”
南欽搖搖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不能這麽禍害你,對你太不公平。”
他追上去,急切道:“沒有不公平,我也有個嘉樹。咱們以後就是兩個孩子,好好把他們帶大,這樣不是很好嗎!”
她看着他,突然覺得寅初這麽可憐。她和良宴一向都是意氣的,不給對方留餘地。可是寅初一直小心翼翼,他愛得那麽卑微,連別人的孩子都肯認下。
她心酸不已,拿肩頭蹭了眼淚說:“我現在心裏很亂,暫時不能做決定。這件事也不要說出去,三個月還沒顯懷,容我再考慮一下吧!”
她仍舊回共霞路去,可是他卻放心不下。剛确診懷孕,有些女人害喜厲害,看她的樣子似乎也輕省不到哪裏去。今天晚上他是萬萬不能走的,這也算一種策略。橫豎他是勢在必得,留下過夜的消息傳出去,對他們的事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35
第二天的報紙版面上,連篇累牍盡是華北的戰局。群雄割據,風雲瞬息萬變,原本說議和,各軍都松懈了,誰知還沒讓反應過來,一下子就開戰了。
良宴從南京回來又去了陸軍指揮部,等回到寘臺已經是将近中午時分。大帥辦公不帥府,因此這裏還是一片祥和。他進門換衣服,他母親面色凝重,迎上來問:“已經受命了嗎?是戰還是觀望?”
他撫了撫額頭,“南京的意思是戰,兩軍對壘,看準了打掉一個,另一個勢必元氣大傷。螳螂捕蟬黃雀後,南京向來不做蝕本買賣。去請示了父親,父親只叫按兵不動。山西趙大帥兵力雄厚,早年又有交情,現插手的确不是明智之舉。只不過打仗的事,難保殺紅了眼不會蔓延到華東來,若是有一顆子彈落到轄內,那麽開戰也是所難免的了。”
馮夫有些悵然,“這麽說和趙小姐的事要耽擱下來了。”
良宴聽見他母親提起這個就反感,“那件事不要再說了,又不是孩子,現還搞什麽聯姻,叫說起來好聽麽?”
他調頭就上樓,他母親追後面說:“什麽好不好聽,古往今來聯姻的事少麽?哪家是遭笑話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馮家這樣家,多少虎視眈眈?獨拳打虎難,能和趙家聯姻,楘州以後便固若金湯。”
“現開戰了,勝敗未定,怎麽保證趙家還能像以前一樣?如今存亡還不是看咱們的。”他煩躁的撐着門框下逐客令,“姆媽,我要換衣服了。”
“換衣服又怎麽樣?還不是我兒子!”馮夫不理會他,徑自進門去,坐他房間的沙發椅裏說:“我昨天去見了南欽。”
他吃了一驚,“為什麽?”
“我把你和趙小姐要定親的消息告訴她,她倒大度,表示要成全。”窗口的光照她發髻的瑪瑙簪子上,鮮紅如血。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也別怨我,該當說的還是要和她說清楚。馮家她是再也進不來了,何必浪費彼此時間?你父親發了話,趙小姐是娶定了,原本應該過定,沒想到打仗,事情倒耽擱下來了。”
他叉腰冷笑起來,“到底是我娶還是你們娶?我再三表示過,有南欽,不會娶別的女人。你們瞧着一個大嫂守寡不夠,還要再添上一個麽?”
馮夫臉色大變,高聲叱道:“胡說些什麽?趙小姐哪點比不過南欽,叫你嫌棄得這樣?你自己去共霞路打聽,昨晚白寅初有沒有在她那裏留宿。這樣不守婦道的女人,你是沒嘗過戴綠帽子的味道,下死勁的往自己頭上招攬麽?”
他被他母親說傻了,昨天接了急電離開楘州,前後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怎麽就上演了這出戲?他抿着唇,表情都有些扭曲了。滿腔怒火拱上來,狠狠把武裝帶砸向茶幾,鑲着飛行翼的鋼制帶扣和臺面相撞,玻璃立刻四外裂開去,把他母親吓了一跳。
南欽怎麽會這麽做呢?他不敢相信。她一再否認她和白寅初有牽扯,前天晚上還好好的,就因為他忙得顧不上她,也來不及打發給她傳口信,于是晚上她就留白寅初過夜了麽?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瞬間閃過千般想頭,要恨南欽居然恨不起來。他料着一定是他母親把她逼得太狠了,否則她不會這樣。他只是難過,她和白寅初做那種事了麽?是不是意味着她有了選擇,相較起他這個不稱職的前夫來,還是白寅初更适合她?
他把軍裝的扣子重新扣好,轉身就朝外面走。馮夫追出來,氣沖沖道:“華北戰火蔓延,趙大帥已經讓把趙小姐送過來了,今天就到。哪裏也不許去,給我在家裏等着!”
眼看他到了大門上,幾個勤務攔他不住,俞繞良又出來周旋,未幾就被他走脫了。
火急火燎趕到共霞路,南欽的屋子大門緊閉,待走近了看,果然鐵将軍把門。沒去洋行又不家,能到哪裏去?他在門前呆站了會兒,現外頭正打仗,他不像以前有時間等她,這回來了沒有遇上,下次再來可能得過兩天了。
“咦,少帥來了啊?”隔壁唐姐端着搪瓷盆出來,看見他順嘴打了個照顧。
他遲遲回過頭來,“是啊,可惜她不家。”
“哦,早上看到她出門……”唐姐欲言又止,心裏可憐他,好好的一個物,來這裏給女做飯收拾屋子,這世道,有幾個男能做到?結果呢,還是留不住心。也許女有女的苦處,維系不下去,遇上個賣相好,有鈔票的男,掂量下來還是把他給蹬了。
邊上副官追問:“那你知道南小姐去了哪裏嗎?”
唐姐支吾了下,“那個白先生說帶她出去買補品,總歸不是藥店就是百貨商店吧!”
太陽辣辣照着,貼着帽子的一圈頭皮出了層汗,熱得心神恍惚。他沉默着不說話,俞繞良見勢低聲詢問:“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
找?沒完沒了的找,什麽時候是個頭?看來他們果然共度了一夜,孤男寡女,能幹出什麽好事來?買補品,補身子,聽起來那麽刺耳,簡直昭然若揭。他感到失望,痛徹心扉便不想開口了,仿佛一開口就會吐出心頭血來。他擺了擺手,疾步往巷口去,還有很多軍務等着他處理,不能再耽擱了。現昏天黑地什麽都想不起來,等冷靜冷靜再說吧!
他慌亂迷茫,坐進車裏,坐不住,半歪下來。俞繞良看着,實在是替他感到難過。事實擺眼前,還有什麽可說的?但凡是個男人,誰能接受自己心愛的女和別這樣不清不楚?少夫大概是下了決心,裏頭大半的功勞大帥夫人。
“說……她還會回這裏來嗎?現應該住進白公館了吧?”他喃喃低語,“想不通,這麽掏心挖肺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他閉上眼,真正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她折磨他至此,算得是個中好手了。
俞繞良扭過身子往後看,想方設法地開解他,“也許不是想的那樣,二少,先別急,咱們再從長計議。你不必出面,後頭的事交給我來辦。白寅初不過是個小小的商人,要對付他,有的是手段。”
他卻搖頭長嘆,“或許南欽是真的愛他,傷了他,只怕她也不肯原諒了。”
這麽一來俞繞良也不知說什麽好了,愛屋及烏似乎不是這麽理解的,因為怕她責怪就不去動情敵麽?要了白寅初的命,少夫自然會回來。天長日久,有多少愛恨能持續一輩子?
良宴深知道互相折磨的痛苦,苦得比黃連還要入骨三分。它會一點一點消磨的意志,要麽掙脫要麽毀滅,沒有第三條出路。他想了好久,“如果她還回石庫門……晚上再過去看看。”
點燈熬油等到下班,其實現沒有下班一說了,全軍戒嚴,二十四小時待命,他要離開一會兒得冒極大的風險。
他還是去了,沒進巷口就看見白寅初的車。他心頭攢着火氣,這是要同他分庭抗禮了,現如今蜜裏調油分不開了麽?他真不知道自己幹什麽,他要留宿她不讓,白寅初卻可以。
眼下出雙入對更不必說了,他還這麽巴巴地盼着,是不是連氣節都沒有了?只不過氣苦歸氣苦,他還有一點指望,也許是他母親的話讓南欽誤會了。他去解釋,去和她說清楚,叫她知道他不會另娶,她是不是可以就此和白寅初兩不來去?
當是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吧!他甚至不乎他們昨晚同宿的事。是報應麽?他們清清白白的時候他疑神疑鬼,如今果然一起了,他除了忍辱別無他法。
屋裏的人正歸置買回來的東西,寅初把兩罐麥乳精搬進玻璃櫃裏。隔着櫥門看她,她翻來覆去搖那支鐵皮響鈴,臉上也有了笑模樣。
他嘆了口氣,她到底不願意跟她回去,他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有用。他是真的擔心,北邊打起來了,物資也開始緊張。她一個這裏,又懷着孩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
還是得叫過來看顧她,他兀自盤算着,一回頭,看見門上有個邁進來。他愣了下,很快瞥了南欽一眼,心卻提了起來。
三個面對面,氣氛古怪得緊。 良宴沒有太多時間,開門見山道:“收拾一下,讓俞副官送你回陏園。”
南欽不表态,她有她的顧忌,回陏園容易,然後呢?
“我不會娶姓趙的,你要相信我。”
“可是趙小姐今天不是已經到楘州了嗎?現應該寘臺了吧!”寅初唯恐南欽和他舊情難斷,被他三言兩語騙回陏園。
撇開他的私心不論,單是為南欽,後面要面對的困難比現大十倍百倍。她帥府外,自己尚且可以照應她,一旦回去,他沒法插手他們的家事,她孤身一,只有被魚肉的份。
良宴冷冷乜斜他,“來了又怎麽樣?她寘臺,我們陏園,有什麽關系?”
寅初一笑,“少帥再婚應當是不會分家了,所以一位在陏園,一位在寘臺,絲毫沒有沖突。”他把南欽擋身後,“她不能跟你回去,以後請少帥不要再來了。”
良宴覺得這是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眯縫起眼道:“憑你也敢跟我說這話?你算什麽東西?”
寅初臉上波瀾不興,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少帥大概還不知道,南欽已經懷孕兩個月了,是我的孩子。”
☆、36
不光是良宴,連南欽都驚呆了。她沒想到寅初會把這樁事攬到自己頭上,當着良宴的面承認,真是需要不小的勇氣。她怕良宴拔槍,驚恐道:“姐夫,你別這樣……”
“你不用怕,一切我來承擔。”寅初立刻打斷她的話,既像安撫她,又像對馮良宴的示威,“即便你愛他,也要知道他現在有了未婚妻。據我所知馮趙兩位大帥是生死之交,趙小姐既然來了,就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何況你現在這種情況……為什麽還要隐瞞?帶着孩子去受人白眼麽?與其寄人籬下,不如自己自在。只要我們結婚,你在白公館就名正言順。可是一旦回馮家,不管是寘臺也好,陏園也好,今非昔比,你懂是不懂?我不逼你,只是讓你明白利害關系。你若是願意像馮夫人說的那樣,大可以跟他走,我絕不再來幹涉。”
南欽突然覺得恨,他們都在算計她。她像個三夾板,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進退維谷,沒有轉圜的餘地。就算良宴不娶趙小姐,她在馮家人面前也沒有半分臉面,總不能叫他和寘臺脫離關系。寅初呢?言之鑿鑿把她推進深淵,明明是良宴的孩子,為什麽他要把她描摹成個蕩/婦?這就是所謂的愛麽?都是不顧她死活的愛,哪怕得到個軀殼也無所謂吧!
她的頭劇烈地痛起來,十指插/進發間用力撕扯才能緩解。她什麽都沒有,她是孤身一人,所以讓他們這樣擺布。
“你胡說!”良宴撲上去抓住寅初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嘶吼。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反駁,兩個月,恰巧是南欽離開陏園之後。難道她在登報離婚時就已經和他在一起了,所以孩子兩個月大?怎麽會這樣呢,他幾乎絕望了,難怪會讓白寅初過夜,連孩子都有了,天知道他們偷偷摸摸了多久。也許現在到了可以正大光明的時候,因為再也掩蓋不下去了。可是他雖痛,卻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就算是真的,那也一定是姓白的誘哄她。他的南欽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是這樣的人!
他一拳揮過去,打飛了白寅初的眼鏡。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他觊觎南欽那麽久,到今天狐貍尾巴終于全露出來了。他怪自己手不夠黑,早知今日,上次南欽生病就該把他幹掉,留到今天,果然留出禍來了。
寅初是斯文人,被他打倒了并不還手,站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冷笑道:“少帥,有些事用武力解決不了。”
良宴心裏恨出了血,真覺得兩拳打死他方才解恨。又揚起手來,南欽在一旁道:“要打你們到外面去打,我這裏地方小,施展不開手腳。”
他頓下來,滿面凄苦地看着她,“囡囡,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她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他也好,寅初也好,都讓她感覺疲累。她說:“我不會跟你回陏園,眼下北邊開戰了,你不需要我,你需要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同盟。回去吧,聽你母親的話。”她微微哽咽一下,“和趙小姐結婚,你們門當戶對,至少比我更合适。至于姐夫,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有時候好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恐怕要辜負你的一片心了,真的沒法子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對不起南葭,也不能對不起……對不起你。你們讓我自生自滅,橫豎我本來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沒占優勢。寅初卻急起來,“現在在打仗,你懷着孩子,絕不能一個人。”
良宴感到困惑,如果真的是白寅初的孩子,南欽為什麽不跟着他?這是不是表示孩子是他的,她只是被他母親唬住了,忌諱趙大帥的女兒,才由得白寅初信口雌黃?他突然有了底氣,拉住她問:“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你說。”
南欽掣回手道:“你這樣在乎孩子是誰的?和你沒什麽關系,你走吧!”
“我不信。”他高聲道,“就算只有兩個月,你離開陏園前兩晚,我們還……”
他忙着舉證,把他們閨房裏的事也抖了出來。南欽惱羞成怒,這人簡直就是瘋了!她指着門外呵斥,“你給我出去!”
他還想解釋,她不由分說上來推他們,兩個都往外哄。她懷着孕,誰也不敢妄動,只得眼睜睜看着她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弄堂裏遠遠一盞路燈發出微弱的光,門外的兩個人臉上陰霾叢生。
俞繞良趕過來,腳後跟一碰,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