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捉蟲) (4)
“二少,形勢似乎有變。”
他心頭一跳,轉身便往外走。想起什麽來,回過身道:“撥一隊人過來,不許白寅初再出現在共霞路。我可不管什麽社會反響,要是看見了,格殺勿論。”
他有職權,誰讓他是少帥呢!寅初站在那裏氣得腿顫身搖,倒不單是為了馮良宴那兩句話,最主要的還是南欽的态度。她那麽擰,一個都不接受,以後怎麽辦?他是真的愛她,明裏暗裏六年了,一個人有多少個六年能夠消耗?眼看着有望了,最後竟弄得這樣結局。他真的感到心寒,不管手段光不光彩,他只想和心愛的女人能有個好結果,有錯麽?她曾經也對他動過情,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現在怎麽就一點都不剩了呢?她真的那麽愛馮良宴,就算他傷害她無數次,也還是一門心思愛着他麽?
南欽從樓上看下去,都走了,天下太平了。她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望着帳頂。有人愛着應當是愉快的事,可是到她這裏居然變成了愁。良宴也好,寅初也好,都讓她不堪其擾。大昌做不下去了,所幸手上還有點積蓄,先換房子,搬離了這裏再另找工作。要緊的是挪地方,樹挪死人挪活,最好是不讓他們找到。可是要打仗了,不知道會不會打到楘州來……她摸摸肚子,仰天躺着的時候微微有一點突起,感覺不到什麽,心裏卻傷嗟并欣慰着,總算以後不是一個人了,等孩子生下來,她就有親人了。
傍晚愈發悶熱,石庫門房子裏招蚊子,雖看不見,蚊吶聲不停嗡嗡在耳邊盤旋。她起來點蚊香,扳掉圓心的一截套在一只酒瓶上,酒瓶擱在盤子裏,落下來的灰不至于弄髒了地板。
她坐下來盤算,九個多月就瓜熟蒂落了,她的預産期在十一月裏,恰是冬季的中間段,得早點準備好炭。伺候月子也要人手,實在不行只有雇人。
蘇州姨娘勤快本分,比尋常的貴些,五塊錢一個月,連着三個月倒還負擔得起。就是孩子太小不能出去做工是個難題,她長長嘆息,沒有一個親戚朋友能幫襯,她這一輩子,開頭的二十來年過得安逸,接下來的日子當真是無望。
嫁了男人本以為有依靠,現在父母亡故,夫妻無緣,以後多了一個人,擔子全要靠自己挑起來。
第二天起來打算到大昌辭工,順便去房屋介紹所打聽一下行情,還沒出門就看見一個打扮時髦的小姐挨着磚沿走過來,彈簧頭不那麽卷了,變得玉米纓子一樣。鬓角夾了兩支水晶發夾,看見她眉花眼笑,“二嫂,別來無恙呵!”
南欽有些意外,“雅言啊,你怎麽來了?”
“我這段時間被管制着,根本不許出門,要不然早就來找你了。”雅言進了屋子四處看一圈,“這不是要打仗了嗎,我才趁亂跑出來……嗳,這裏環境不大好哦。”
“和大帥府當然是沒法比的,不過對我來說也足夠了。”她請她坐,殷勤倒水,笑道,“沒有咖啡也沒有紅茶,白開水将就喝喝吧!”
雅言滿臉的憐憫,“二嫂,你這是何苦呢!過這樣的日子,你不委屈麽?”
其實暫時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麽困難,不過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确實是不能接受的。人嘛,逼到那個份上,沒有吃不了的苦。她說:“也還好呀,至少很自由。下了班回來洗洗涮涮,沒有時間想別的,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這是在熬時間麽?活了一天兩個半天?何必當初呢!”
南欽看到馮家人總感到羞愧,“我不告而別,弄得你們雞飛狗跳,現在想起來真是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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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道:“是呀,派出去那麽多人,連着找了一個禮拜,把城裏所有的場所都找遍了,沒想到你藏得深,死活沒找着,你有本事的!”姑嫂兩個一向感情不錯,調侃兩句就又熱絡起來。雅言像房子驗收師一樣啧啧挑眼,“你有沒有想過換個地方?這種地方怎麽好住人呀!連個電話都沒有,萬一有事聯系都聯系不上。”
南欽含糊道:“再說吧!”
“我看不行的。聽說你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那你以前學的東西不是全扔了嗎!洋行小職員能賺什麽錢,虧你願意做!我有個同學的表哥在請聲樂老師,教六歲的女兒學唱歌,你願不願意去?”雅言重新坐下來,往前探了探身子,“我問過,包吃住,十二塊錢一個月。孩子學校回來教兩個鐘頭,平常幾乎沒有什麽事做。”
條件很誘人,可是好過了頭,反倒不真實。她很為難,“我看靠不住。”
“我在這裏,你還怕靠不住麽?又不是旁人介紹的,是我要好的小姐妹。”雅言拉着她的手道,“你這樣真叫我心疼,也不能坐看着你吃苦頭。你聽我說,到那家不用擔心有什麽不方便。她表哥和表嫂是包辦婚姻,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個在老家,一個在楘州。現在孩子大了要接上來讀書,家裏請了幾個阿媽帶孩子。她表哥做生意,三個月裏只有一兩天在家,要遇也遇不上。你不要管別的,孩子在,教她練練發音。也不用上綱上線,搗糨糊(不幹實事)會伐啦?看見有人麽‘啦啦啦’吊嗓子,又不吃力的。”
南欽懷疑是良宴把她懷孕的事告訴雅言了,才引得她來替她安排這樣的工作,便問:“你二哥昨天和你說了我的情況?”
雅言聳了聳肩,“寘臺來了位趙小姐,大概把他吓回陏園去了,昨天起就沒看見他了。不過也可能是戰事吃緊,留在指揮部回不來吧!”言罷看她臉色,細聲道,“聯姻的事你聽說了嗎?我知道二哥心裏只有你,他是反對這門親事的,你也應該相信他。”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只要馮夫人在,她一松口就得做姨太太,實在折不起面子。她也不想繼續探讨這個話題,正好打算換地方,吃住是其次,工錢合适最要緊。畢竟雅言介紹的,比報紙上登廣告的更有底。那麽就準備準備,先見見工再說吧!
☆、37
雅言說不必聯系,雇主早就交待好,只要她願意去,和家裏阿媽說一聲就可以了。
地點在零和路。那條路像個口袋,只有一個入口,邵家在口袋的底部。 雅言的車送他們過去,因為偏僻一路上行人稀少。南欽 依着車窗,遠遠看見綠樹掩映的一所宅邸,雪白的牆頭紅屋頂,有雕花镂空的大鐵門和噴泉。她扭過頭來問雅言,“是那戶人家嗎?”
雅言唔了聲,“沒錯,就是那裏。”
到了門前說明來意就放行了,裏面的阿媽迎出來,對雅言鞠躬叫了聲馮小姐。
雅言點點頭指着南欽道:“這是南小姐,上次寶珠和邵先生打過招呼的,是新來任教的音樂老師。”
阿媽道是,“這事我曉得的,表小姐電話裏交代過,說今天有位先生要過來。。。”忙引路進廳堂。
請兩位坐,倒了茶水過來伺候,又對南欽 笑道:“先生真年輕呵!我們先生也知會過,表小姐的朋友是上賓,絕不能當作普通朋友看待。待遇問題馮小姐同你說過伐?十二塊一個月包吃包住的。住宿的地方早就安排好了,不用準備什麽,帶點換洗衣服就可以了。我姓孫,有什麽事只管找我,先生不用客氣的。”
南欽 被她幾句先生弄昏了,微欠了欠身道:“我是來做工的,你這樣子我真不好意思。”
“哎呀沒什麽不好意思,先生就睡先生,和我們不一樣的。”孫媽熱絡地問:“那今天還走嗎?要是不走我去吩咐廚房加一個人的份。”
南欽 從進門起就看見到孩子,便道:“還是要走的,先來見見工,等準備好了再過來。你家小姐讀書去了麽?什麽時候接回來?”
孫媽兜着兩手說:“暫時還沒來婺州,不湊巧得很,本來昨天就該到了,可是臨走又發熱,只好在老家耽擱幾天。不要緊的,先生留下,用不了三五天小姐就來了。工錢照你搬進來算起,我們先生人很大方,不在乎這點的。”
“那倒蠻好。” 雅言笑道:“我看比那家洋行條件優厚。現在時局不好,街上兵來兵往不安全。邵先生這裏是私宅,外面再亂也殃及不到這裏,你說是不是?”
南欽 想想也對,安全是頂要緊的。可是自己懷孕做不了多久,瞞着雇主似乎不大好。思來想去還是要據實說,別到時候鬧得不愉快就沒意思了。因對孫媽說:“待遇我是沒什麽可挑揀的,只不過我自己的情況還是說明的好,我肚子裏有小囡,不能一直教下去。如果邵先生可以接受我中途請三個月假,那我明天就可以上工。如果不能接受也沒關系,畢竟耽擱三個月等于前面學的都打了水漂,對學生是不大好的。”
雅言啊了一聲,“你懷孕了?”
南欽 懼怕起來,又礙于在別人家裏,探讨這個不方便,便囫囵道:“你別嚷,回頭再告訴你。”
孫媽臉上顯得不确定,“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問問先生才行。兩位寬坐,我去打個電話噢。”
廳房裏只剩兩個人,雅言挨過來拿肩頭頂她,“既然懷孕了還做什麽工,跟我回去吧。天大地大孩子最大,你穩穩當當在隋園,誰能動你一根寒毛?聯姻的事也一定不能成,二哥肯定高興死了。他本來就反對那門親事,現在更有理由據理力争。這個孩子來的真是時候。”
雅言實在太年輕,年輕人想地簡單,以為奉子就能複婚,完全不考慮外在因素。南欽 卻時刻記得 馮夫人的話,要讓良宴置個宅子安頓她,讓她遮遮掩掩地做姨太太。有了孩子能改變什麽?孩子到了月令不生也得生,生完了她的利用價值也就到頭了。也許還會弄的母子分離也說不定,她斷不能冒這個險。自己的命運攥在別人手裏,別人給你臉你就榮耀,不給你臉你就忍辱偷生活着。算什麽買賣!
“你二哥知道這件事。”她說,“ 雅言,我和他已經離婚了,無論如何不想再有牽扯。馮家我是不會再回去的,你也知道回去了沒有立足之地,何必再蹚渾水。我自己作的決定自己要負責任,到底大家都不是孩子,婚姻也不是兒戲。”
“可是你懷孕了。” 雅言不能理解,“有什麽事不能和我二哥商量?他那麽愛你,會讓你沒有立足之地?”
“要打仗了,我不想讓他為難。”她別過臉一嘆,“再說和他沒關系,不是他的孩子。”
雅言一哼,“這話鬼才信。”
兩人緘默下來,因為孫媽打電話回來了。 南欽 料着是不成功的多,誰家願意請個孕婦,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要打人命官司,擔的風險太大了。
誰知卻出乎意料,孫媽道:“先生說不要緊,總歸要看着表小姐和 馮小姐的面子。他說懷了小囡的女人心軟,能代為管教小姐,這點比別人強。請南先生安頓下來,到了生産的時候自然放你的假。出了月子也可以繼續教,沒什麽妨礙的。”
這真是奇聞。南欽一面慶幸一面感激不疊,這樣動蕩的歲月,能有個像樣的工作和酬勞不容易。雇主又不常回來,不受拘束心裏也踏實。她站起來說:“既然這樣,那我明天過來。”
孫媽一直把人送出大門,‘再會’說的又響又脆。
“遇到貴人了。”雅言笑道:“趁着有空閑休息兩天。養在鄉下的孩子,不知道皮的怎麽樣呢!”
南欽想起嘉樹來,那孩子也是老家長大,斯斯文文話不多,并不怎麽皮。她拉拉雅言的手,“這次多謝你了。本來我還想着出去找事做呢,現在倒省了力氣了。”
“咱們之間犯得上謝嗎?其實我就盼着你和我二哥好好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後,他有陣子像傻了一樣,睜着兩只眼睛不認得人,可憐透了。 還有那個司馬及人,以為少帥夫人的位置空出來她就有機會了,借了由頭總往寘臺湊,後來不知怎麽被他逼得離開楘州,一個人到香港去了。”
雅言說着搖搖頭,“我以前從來不覺得他是個重感情的人,自從這件事才對他刮目相看。難為他花了這麽多心思。你就是看着他的一片真情也該和他重新開始。”
南欽不說話,重新開始,寘臺趙小姐怎麽說?人家已經來了,請神容易送神難。晉軍正在打仗,這時候趙大帥的女兒駕臨楘州,簡直就是昭告世人馮趙的關系。一位是大帥千金,一位是華東少帥,錦繡姻緣天作之合,她在中間插一杠子,自讨沒趣麽?
好好的少夫人不做,換個尴尬身份卷土重來,她還不至于這麽作賤自己。“你看會打到楘州來嗎?”她調轉方向打岔,“萬一打起來可怎麽辦!”
雅言蹙眉道:“就算打不到楘州來,我二哥他們也還是要奉命出征的。”
南欽心裏一陣牽痛,半晌才道:“那你替我帶話給他,讓他要千萬保重自己。”
“這話我不管,你自己同他說。”雅言意味不明地一笑,“你們未必不見面了,夫妻間還要人傳話,隔着兩只耳朵多生分!”
不管怎麽樣,她還是從共霞路搬出來,搬到零和路去了。本來行李就不多,一只箱子來一只箱子去,倒也簡單松快。
第二天出門乘黃包車,站在路邊等了半天才等到。六月的天,知了在頭頂上聲嘶力竭的鳴叫。車子跑起來,黏膩的風滑進車棚裏,一股污濁的腥氣。好不容易到了邵公館,下車之後路面上的熱浪翻卷着淹沒她的小腿。今年夏天似乎特別難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熱。
孫媽看見她,老遠就過來接過她手裏的皮箱,手搭涼棚笑道:“走在這個時間最熱,索性晚一點倒好。”
南欽莞爾道:“太晚了不合規矩,也怕給你添麻煩。”
孫媽沒說什麽只引她上樓,指着最東頭的房間說:“南先生住那間吧,小姐的房間就在隔壁,走動起來也方便。”
南欽頓住腳步,不知怎麽愈發不安。按理說她是個做工的,即便當先生也不應該住到人家樓上去,這裏說不出的怪。見工沒有主人,教孩子孩子又不在,委實讓人摸不着首尾,又不好多嘴。到了人家要聽人家安排,主意多了空惹人反感。捏着心進了屋子才問:“一直說起你家小姐,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呢!”
孫媽哦了聲,“小姐叫淑元,一直養在老宅子裏,連照片都沒有。”她扭着嘴角笑了笑,“我們先生叫邵行知,是做貿易的。因為別處還有公館,很少回這裏來。”
南欽更弄不明白了,“那麽邵先生不管淑元麽?”
孫媽略一怔,應道:“所以這裏請了五六個阿媽照應着,小孩子吃飽穿暖就沒什麽事了。”邊說邊把箱子擱在一張紅木矮幾上,“先生休息一下,我下去看看什麽時候開飯。你路上辛苦又擔着身子,就不要下樓了,回頭我把飯給你送上來。”
南欽沒來得及說話她就出去了,然後想起什麽又開門探進來,“有事就揿牆上的電鈴啊,不要跑上跑下免得累着。”
這是來做工還是來療養呢?南欽腦子發懵,“請問淑元大概什麽時候能上來?”
“快了快了。”孫媽敷衍着,“就這幾天,等毛病好了就接出來。”
明明說快了,然而等了一個禮拜都沒看見人。再追問,幾個阿媽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一再表示小姐沒來也不要緊,不是平白地等,等一天就有一天工錢,她也不吃虧。
南欽到底按耐不住了,她覺得掉進圈套裏,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加之每每聽見隔壁有動靜,幾乎把她膽子都要吓破了。
她找到孫媽委婉地表示不能再等了,白拿工錢的事她幹不出。
誰知孫媽為難地歪着頭說:“你一個禮拜沒出去,可能還不知道,外面已經戒嚴了。電車困在馬路上,一停就是四五個鐘頭呵!楘州和外省中斷了來往,暫時沒辦法把人接出來。你現在要走連黃包車都叫不到,萬一半路上遇到封鎖,這麽熱的天,發痧可怎麽得了呀?”
☆、38
南欽 無奈,只得繼續等下去。可是關于隔壁半夜有人走動的事的确讓她耿耿于懷。她試探着問孫媽:“你說淑元沒來 楘州,為什麽她的房間好像有人住?”
孫媽愕然,“有人?不會的吧?大概是老鼠。這裏老鼠多,上次一個打雜的活捉一只。。。”拿手一比,“兩只筷子長短那麽大,吓得我魂靈都飛了。”
老鼠總不會穿鞋,分明是腳步聲。她有些懼怕,大白天的也感到背上寒浸浸的。難道鬧鬼麽?她長這麽大沒遇見過這麽蹊跷的事,在這裏又無依無傍,她考慮要打電話給雅言了。可是打過去又不大好,寘臺的人都聽得出她的聲音,萬一張揚出去,她怕讓雅言難做人。畢竟她是三房生的,和德音不一樣。別為了她再和 馮夫人起什麽沖突,那她就是害人了。
且熬着吧!她唯有把門鎖好。現在就盼着封鎖快點解除,這家的孩子來了楘州,她在這裏才算師出有名。
別人府邸不好亂走動,她連花園都不去,整天都待在房間裏。她的房間有個蠻大的半圓形陽臺,鑄成花瓶狀的水門汀欄杆前放了幾株萬年青,頂上還挂了幾盆吊蘭。夏天枝芽生發,細細的莖葉垂挂下來,在落地窗前來回蕩漾,很有些生機勃勃的意境。
下半晌太陽偏過去後,她愛在檐下坐一陣子。實在閑的沒事做,看看書喝喝茶半天就過去了。
正因為日子太舒爽,這樣日複一日沒有盡頭似的。等了近半個月,那個孩子還是沒有出現。倒是這家主人據說回來過,然後她的夥食每天增加了煉乳,早晚各一杯,是先生特別給她的優待。
南欽不能不疑心,她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良宴安排的,也許他聽了他母親的話打算圈禁她,或者根本就是馮夫人 親自出馬。早就說過置個宅子安頓她,現在是越看越像了。她要證明,能不能踏出邵公館就是最好的試金石。
躊躇再三還是收拾好東西打算離開,剛到樓下幾個阿媽就迎上來,“咦,南先生這是怎麽了,要走啊?”
南欽說:“叨擾了這麽久不好意思。我是來教聲樂的,學生不在,我這個老師沒有用武之地,想來想去還是得走。請替我謝謝邵先生,在這裏白吃白住半個月,我心裏真過意不去。”
“話不是這麽說的呀,人接不上來,又不是你的責任。。。” 阿媽們七嘴八舌的勸,“你不好走的,還有工錢沒結算呢!”
“快別提工錢,我難為情死了。”她往門前挪,笑道:“謝謝大家這半個月來的照應,那麽再會了。”
孫媽這時搶先一步來攔她,“南先生你聽我說,你要走我們原不該阻擋。不過你是先生雇的,又有兩位小姐作介紹人,要是不聲不響走了,我們不好和先生交代。你看這樣好伐,今天先生要回來一趟的,如果你執意不肯留下,當面和先生辭工也是個道理。”
她回身看看其他幾位,攤手說:“我們都是給人家做工的,沒誰有這個權力接受你辭工,還請南先生體諒。你再等兩個鐘頭,估摸先生三四點鐘就回來了,說一聲再走不遲。”
南欽也沒有辦法,掂量她的話也不無道理,無論如何雅言和她朋友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既然能見到雇主,那再好也沒有了。
她又被送上樓,在房間裏看着鐘表發呆。隔了一陣到陽臺上去,臨海的城市多少有點風,靜靜地坐着,比屋裏的電扇有用。
那位邵行知先生臨近傍晚才回來,汽車停在正門前,從樓上看下去只見一頭烏沉沉的發。南欽很快下樓,他剛進門把手上公事包交給阿媽,看見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是南小姐麽?”
這人三十不到,中等個頭,略有些胖。但身板筆直神采奕奕的樣子,向她伸出手來。如今場面上人都時興握手,并不分男女。南欽在洋行做了兩個月,也見識到很多,便大方回握了一下,“邵先生你好。”
邵行知請她坐,笑道:“我上次回來是半夜裏,沒有見到南小姐,失禮得很。怎麽樣,在這裏一切都還習慣吧?”
南欽說很好,又道:“我今天是向邵先生辭行的,來公館半月餘,淑元一直沒能接來,我在這裏也是個擺設,不如先回去。等哪天需要授課了,再聯系我也是一樣的。”
“南小姐的意思我明白,真是個實在人,才會這樣在意時間。現在兵慌馬亂汽車也不能通行,所以就耽擱了。 我的意思是南小姐只管安心靜待,薪酬方面我不會虧待你的。”
邵行知笑了笑顯得有些難堪,“你曉得淑元的母親在老家,我又不常回來,孩子一個人也很可憐。雖然請了這麽多保姆,到低層次不同,孩子讓她們帶也帶不好。那天寶珠和我提起你,我心裏再稱意不過。說得直白些,你的婚姻我也有所耳聞,畢竟曾經是少帥的夫人,淑元交給你我很放心,不愁調理不出個淑女來。我生意上忙,一客不煩二主嘛,再找人怕也找不到南小姐這麽熨貼的。因此務請南小姐勉為其難,留下方好。至于工錢方面可以再商量,就是擡到十五塊也是使得的。”
這下南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倒不是工錢的問題,人家出言挽留,言辭也懇切,再推脫似乎有點不識擡舉了。她站起來躬了躬身,“邵先生說的是實情,交通不便也是沒辦法的事。既然這樣,那我繼續打擾了。”
邵行知豪爽笑道:“南小姐太客套了,這裏就當自己家一樣,缺什麽短什麽就跟下面阿媽說。我早就囑咐過的,南小姐是貴客,叫她們不許慢待。”他擡表看了看,“那就這麽說定了,我生意上還有些事要處理,不能再逗留了。”轉身放嗓子喊了聲孫媽。
孫媽抹着兩手趕過來,“先生什麽吩咐?”
邵行知手指向南欽點了點,“南小姐吃口上要仔細照料,挑些有營養的東西,瓜果也要不斷。”邊說邊大步流星往外走,手一揮,“就這樣吧!”
車子來了,邵先生又走了,來去不過十幾分鐘光景。孫媽沖南欽笑笑,“這樣好的東家。。。可真少見噢?”
南欽也啞然失笑,“是啊,邵先生真有意思。”她仍舊上樓去,坐在陽臺上看車子開出零和路。
人倚着門框,一時有些不知人在何處。可能是她想多了,總覺得現在和隋園的生活沒有兩樣,也是無所事事吃穿不愁。她嘆了一口氣低頭往下看,坐着的時候已經不濟了,肚子這裏裹的溜圓,像倒扣着一只籮。
該做衣裳了,她拉拉腰線,一點空隙都沒有,以前的都不能穿了。她慢慢笑起來,日子一滋潤肚子就見長。其實真對不起小毛頭,叫他跟着母親一道吃苦。難為他長的這麽結實。
太陽很快落山了,她退回屋子把窗上绡紗放了下來。房頂上的銅吊扇嗚嗚地轉,洗了澡出來仍舊覺得熱,便下樓去乘乘涼。外面的阿媽正提着桶給水泥地面潑水降溫,她搖着扇子在旁邊看,水潑的只嫌少,一轉眼就了無蹤跡了。
孫媽晚飯過後就換了件寬綽的圓領汗衫,手裏的蒲扇刮嚓刮嚓拍打後背,風從後面來,領子顯得奇大。走過來搭讪,“我看你好像特別怕熱噢,大概是個兒子。兒子火氣旺,到了冬天也不怕冷。”
南欽腼腆的笑,“不知道。還沒做過檢查,不管男女我都喜歡。”
“還是兒子好,兒子吃香。尤其上了年紀的人,看見孫子骨頭輕死了。”孫媽搬了張竹椅讓她坐,一面打探着:“是離婚後發現有小囡的?唉,女人真苦。誰想到會是這樣!那你以後怎麽打算?還回馮家去伐?”
不太熟的人問了這麽私密的問題,叫人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南欽也不多言,只說“以後的事講不清楚”,算是敷衍過去了。
今天破例在外面走了一圈,邵家的花園收拾的不錯,有高壯的棕榈樹和微型假山。假山前開鑿了池子,養了說不出名目的魚,來去都是成群的,脊背看上去像蝦子。
她自己也很當心身體,太晚了怕有閃失,稍微轉了一圈就回房間了。還好這裏有獨立的發電系統,要是沒了電扇日子恐怕更難熬。上床心靜下來,漸漸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又聽見腳步聲,她打了個激靈醒過來,心裏惶惶驟跳,擡腕看表十二點了。
今天一步一步特別清晰,不像在隔壁,似乎就在走廊上。簡直是要把人逼瘋,有時候想索性開門看看究竟是誰,可是鼓不起勇氣來,只敢縮在床上發昏,她頭皮發麻駭然盯着門。
邵公館的門很奇特沒有貼地,底下空出兩寸左右,如果房間裏沒有亮燈,外面走廊的夜燈透過縫隙把光送進來,那腳步聲近了,終于在她門前停下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唬得坐了起來。再一看霎時魂飛魄散,那一整片的光被分割成兩縷,門縫下方隐約看見一雙皮鞋的鞋頭,外面有人貼門站着。
她捂住嘴不敢出聲,這要吓死人了。這地方斷不能再待,明天一定要走!
所幸門外的人沒有停留多久,稍過一會兒就走了。可是南欽再也睡不着了,直愣愣盯着門一整夜。
第二天樓下有了人聲就下去打電話,打給誰?她滿腦子只有良宴。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打到空軍署,打到隋園,甚至打到寘臺,接電話的都說他沒在。
她握着話筒,一顆熱乎乎的心漸漸冷了下來,找不到人,要緊的時候他救不了她。
果然緣分斷了,再也沒有靈犀了。
☆、39
馮夫人對 趙小姐 和顏悅色相當滿意。那位 趙小姐 确實很會做人。即便耽擱了三分鐘的司機可以讓她破口大罵,但瑕不掩瑜。
和她親手做冰激淋孝敬長輩的賢惠勁相比較,那點咄咄逼人已經可以美其名曰“ 有原則” 了。
雅言挑簾往外看,一撇嘴又重重放了下來,旋身坐在沙發椅裏,冷笑道:“這種女人弄回來,做把戲倒蠻好。”
今天大帥歇在官邸,良宴恰巧回來請示軍務,前腳到家後腳雅言就逮住他一通抱怨。橫豎都是 趙小姐 怎麽不讨人喜歡。
他不在乎的人,好不好和他沒什麽關系。他站在書櫃前翻以前的宗卷,随口應道:“讨厭她不要看就好了,看多了自己難受何必呢。”
雅言橫他一眼,這也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倒沒事人似的。“你什麽時候能說服南欽 讓她早點回來?叫那個姓趙的走。非親非故,留在家裏礙眼。她是閻羅一到小鬼退散,弄得我現在沒處躲她。”
良宴嘆了口氣,“人家來避難,仗打完自然會走的。”
“別睜眼說瞎話,她是來避難的嗎?你如今是無所謂, 寘臺隋園兩處找不見,曉得南欽在哪裏你就滿足了。可苦了我,還要陪她外面逛去。現在是非常時期,戒嚴她懂不懂?買什麽巧克力粉,虧她有這閑情逸致。”雅言轉過臉來看他,“父親也有意促成這門婚事,我看還是把南欽懷孕的事告訴姆媽。孰輕孰重她自己考慮。”
良宴道:“我是有點擔心,不知姆媽怎麽打算。萬一适得其反,後悔就來不及了。”
雅言開始同情這個哥哥,他以前不是這樣的。火爆脾氣誰都擋不住,現在南欽走了,他一夕之間成熟了似的,辦事也知道權衡利弊了。可是這麽吊着不是辦法,“她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我覺得現在談時好時機。孩子早晚要認祖歸宗的,總不好養在外面,真弄得私生子一樣。”
說起這個他就常常一嘆,“我還擔心另一宗,你看她那模樣,死都不肯承認是我的孩子。如果姆媽當面問起來,三句不對鬧翻了,到時候又說氣話怎麽辦?”
雅言也發急,“到底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嗎?”
良宴眨了眨眼,這種事男人怎麽能知道!可是他堅信不疑南欽是正經女人,肚子裏懷的絕對是他的孩子。
“你是英雄末路了嗎?當初要娶人家,鬧得一天星鬥也在所不惜。眼下她懷孕,你卻瞻前顧後起來。”雅言攏了攏頭發,“我要是你,搶也搶回來了,還等到這時候!”
良宴被她說得發怔。搶人實在太容易了,他不是沒想過。可搶回來後怎麽相處呢?南欽要是那種既來之則安之的人倒罷了,她的不屈和反抗精神他領教過了。只要她不答應,人在面前又有什麽用!
“二少。”他出神的當口俞繞良進來彙報,“空軍署說今天今天早上接到一位小姐的電話,問你在不在。沒說她是誰,聽聲音好像是少夫人。”
他蹙了蹙眉,“我調到指揮部辦公了她應該不知道,說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