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就當是最後疼疼我好不好
“你……”陵野尚且還愣在當口。
程願還哭着,汗涔涔早已無力的雙手此刻卻還能哆嗦着環上陵野的腰,環緊,就像是擔心陵野在聽他接下去的話毫不留情地甩開他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野哥哥…我後悔…我後悔了…”
就像是不小心打破了父親心愛的花瓶一樣,委屈地認錯道歉。
每說一個字便環緊一些。
“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
他明明連什麽錯都沒說,但是陵野卻聽懂了。
自從那句‘野哥哥’開始,他就什麽都懂了。
他知道他在為什麽道歉。
也知道為什麽即便到了現在,他也要瞞着這事不講。
知道他曾經為什麽會這麽殚精竭慮地救自己,故意縱容他到處勾結關系,故意放走他,甚至給他渡寒毒。
單純因為身處不同陣營所以痛下殺手和忘恩負義之後的痛下下手從來都不一樣,前者醒悟道歉和後者後悔求原諒的性質也不一樣。
陵野深知程願也清楚這點。
所以要是可以,程願一定更願意把這個秘密帶到墳裏,讓陵野簡單地以為他确實只是見色起意而後因為朝夕相處所以才情根深種或許對他兩都是最好的結局,也是最簡單的結局。
然而也許是從寒毒和梅花烙上受的實在過于委屈,程願突然便不甘心只是這樣,不甘心他們兩這麽不清不楚地走到最後。
又或者僅僅是因為被毒熏昏了頭腦,所以把平時不會講的,不願講的全說出了口,抛卻一切城府思慮。
只想陵野能跟最最開始那樣,抱着他給他冰冷的腳掌取暖,即便生氣也會溫柔地跟他講,“下次一個人不要亂跑。”
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溫柔。
陵野并不說話。
程願還在講,語無倫次,意識不清,“你的國,你的家,你的阿姊,你的兄長弟弟,對不起……還有夫人……”
“我沒有…我沒有一定要殺她,她不死你就會死,我…她也知道,她願意,她願意把活的機會給你……親手殺了夫人,我也很……很難過……她沒怪我……她也沒怪我……”
所以你能不能,也不怪我……
有沒有什麽方法,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要是知道現在會變成這樣,他當初不會亂跑,不會假死只為了回姜國,去争去搶屬于自己的東西,他會願意永遠呆在陵野身邊,永遠當阿禾,只做他的小書童,平平淡淡過這一世。
即便燕國終究免不了受戰亂之苦,他也一直都跟陵野在同一個陣營,即便是死他也會死在陵野懷裏,野哥哥說不定還會為他哭。
陵夫人對他和對陵野一樣好,把他當親生兒子,他每天晚上都跟陵野睡在一起,好吃的好玩的都會帶上他。
陵野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對他也很好,天最冷以至于被子都不頂用的時候,陵野會用自己的肚子給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弟弟暖腳的。
程願累了,直接暈在了陵野懷裏,眼角還挂着淚痕。
陵野從剛才到現在始終一句話都沒說。
終究是個普通人,不論他多會籌謀,哭花了臉跟別人一模一樣,鼻子也會紅,睫毛上都粘着水漬,不受控制的淚隙即便是睡着了也還往外滲着水。
陵野小心翼翼地把他臉上的淚揩幹淨,靜看了好一會,他湊近些想要和往常一樣在他額頭上留一個印,卻在分寸之外停了片刻。
像是猶豫了一個朝代衰榮那麽久,他終于還是輕湊了上去,親親地印了一下。
程願此後再沒說這事,白天清醒的時候跟他一塊看地圖,晚上隐忍着打滾之後便安靜睡了,陵野不知他是壓根不記得還是故意不提起。
完全恢複了平日裏的模樣,只是日漸消沉。
兩人心照不宣,誰也不多說,維持着微妙的氣氛。
程願弄死定安侯這件事就像是一把刀,砍斷了九州大陸錯綜複雜的制衡網上的一根線,一發動全身,于是複雜的平衡終于分崩離析,各地戰事一猝而起。
陵野每次戰勝回來,程願都會在城牆上等他。
程願親自接下他的戰戟,笑吟吟地與他賀一聲喜,“恭喜。”
陵野便會俯下身子吻他。
久而久之反倒成了一種另類的歡迎式。
陵野輾轉各地哭尋良藥仙人,終于還是把程願當藥罐子一樣養到了年冬,但是每過一天他便心顫一分,沒人能根治,兩人心裏都清楚。
程願再一次送走陵野,彼時正處深秋,眼看着便要隆冬,也許陵野再回來的時候,就是下雪天了。
程願望着陵野遠去的背影,像是要把他的背影刻印在腦海裏一樣,直到陵野逐漸小成一點消失在天邊。
程願才剛回了個頭,腦海裏便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先生。”
“平平?”
“是我。”
“怎麽回來了?”
平平沒說話,沉默間的一言難盡程願一下便懂了,他突然覺得這個人工智能未免太過智能了些,有時候的情緒變化幾乎和真人無異,他所處的那個現世,科技明明還沒有發展到這個階段。
“是來接我離開的嗎?”程願說。
平平默認。
“什麽時候?”程願又問。
“最多三十日。”平平說。
“知道了。”程願說,後又加了句,
“再等等吧,稍微再等等,我還是,想等他再回來一次的。”
平平沉默了會,爾後繼續說,“為什麽你們兩不把當年的事情拉出來說清楚,為什麽不問問他愛不愛你,還恨不恨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對他又是什麽感情?”
程願搖頭,“就像他說的,我和他之間的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說了別人也不一定聽的懂,我們自己也許也理不清楚。”
“到底是愛是恨是愧疚是對過去的追念抑或是其他,誰說的清楚,他如果問我,我也說不清楚。”
“他如果把過去都抛開跑過來與我說一聲,‘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已經不恨你了,我現在愛你’,這也許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陵野了,也不值得我當初抛棄一切就為了把該是他的東西還給他了。”
平平不懂,他只是個人工智能,僥幸植入了一些人的情緒,卻依舊不懂人與人之間紛雜的恩怨情仇。
五十天之後,恰好又打了勝仗,本三五天便回來了。
當天晚上賬中軍士起篝火慶賀,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所有人都在瘋狂,唯獨他們的将領靜坐一旁,臉上雖也有笑意,卻總有心事的樣子。
直到半夜,城中帶來的一條消息,于是他們看見,他們不眠不休好幾日的将領連夜策馬歸去了。
程願原以為疼痛也就那麽回事,什麽苦難都比不過留着條命在。
在現世便這麽覺得,所以他也看不懂那些求死自殺的人。
日日夜夜受的那些苦痛,剛開始确實承受不住,但是時間一久反而也習慣。
他從沒想過有哪天會真的痛到想去死的地步。
章醫師在床邊直流汗,床上人的哀嚎聲過于撕心裂肺,以至于邊上一衆小厮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自程願口中流出血水弄髒了半張床。
秦太傅皺眉,“王上興許還要一會。”
章醫師搖頭,“不行了,他五髒六腑幾乎都沒了。”
平平要是有眉毛的話,他也在皺眉,他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撐着,撐了一天又一天。
它在程願的腦子裏,比誰都清楚程願的痛苦,以及他現在的真實想法,他很想有人能一刀了結了他。
所幸那個人終于來了。
也就那一瞬間,平平感知到程願的委屈瞬間到了頂峰。
就像堅強的小孩,在外邊被欺負了不管多狼狽多疼都會忍氣吞聲,一看到母親就掉眼淚一樣。
為什麽來這麽遲……
好疼……
他好疼……
陵野哆嗦着上前把人擁入懷,聲音跟程願一樣抖,“對不起…對不起…”
程願反而安靜了,他笑笑,枕着陵野的肩膀,阖上雙眸,“所幸還是有點運氣的。”
“兜兜轉轉我還是死在你懷裏了。”
程願摸了陵野的重戟,艱難地拖到陵野手上。等到就夠了,見到最後一面就夠了。
“你來……”
陵野的腦子混亂一片,章醫師和程願的話交叉着在他腦海裏回響。
“王上……其實他早該去了……”
“早一些去,還能少受些苦。”
……
陵野抱着人不說話。
他等他那麽久,就是為了讓他親手殺了他是嗎…
是怨他曾經對他所做的一切所以現在也要折磨折磨他是嗎…
程願皺着眉咬着舌頭忍着自己的苦痛,把戟又往他手裏帶了帶。
“就當是最後疼疼阿禾好不好……”
“野哥哥……”
程願沒等太久,難怪那麽多人會自殺,一瞬間的解脫是真的。
很奇妙的感覺,類似于一種靈魂剝離的感覺。
就像是,之前他的靈魂意識一直被束縛在程怨的靈魂中一樣,此刻被整個地提取分離出來。
他現在像個旁觀者,站在陵野和程怨旁邊,陵野懷裏的程怨已經徹底沒氣了,陵野一只手握着他的戰戟,另一端貫穿了程怨的胸膛。
這麽面對面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程願覺得很稀奇,他再看陵野,卻一怔。
他哭了。
他從來沒見陵野哭過,就是陵夫人死的時候他也沒哭過的。
可是他現在哭的那麽傷心。
就像死的是他自己一樣。
程願才知道平平之前說的,不管你怎麽走,都會是那個結局是什麽意思,他之前被束縛在程怨的靈魂裏,做的每一個決定其實還是程怨做的決定。
歸根結底他還是個旁觀者,卻能痛程怨之痛,喜程怨之喜,愛他所愛,恨他所恨。
程怨該受的他都受了,從身到心,他幾乎要以為這其實是個高智能的NPC游戲了,游戲體驗能評到滿分那種。
“所以讓我遭一頓這樣的罪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程願問。
“恭喜先生順利完成了一個世界。”平平笨拙地轉移了話題。
“還有幾個世界呢?”
“不知道。”
“都是這種撕心裂肺的悲劇嗎?”
“……不知道。”
“算了。”
程願站那又看了好一會,卻一直等不到陵野放開程怨,遂也沒了耐性。
人死燈滅,再舍不得也沒用了。
“走吧。”程願跟平平說,說着就要轉身離去,卻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世界,他的結局是什麽呢?”
“我只服務于先生,其餘一概不知。”
程願:“也是,我問你個廢物做什麽。”
平平:“……”
像是為了證明一下自己不是廢物,“到時候您可以自己問他。”
“嗯?”
平平知道自己沖動又說錯話了,它麻利閉嘴,不然又要被帶走進行重置修複。
程願沒多為難它。
“算了,走吧。”
程願的面前便出現了一個扭曲漩渦,和他當初進入這個世界的情景一模一樣。
“先生,別的不能說,但是有些東西還是能說的。”
“嗯?什麽?”
“陵野現在的恨意值還是100。”
“知道,正常。”
“但是愛意值也是100.”
程願一怔,複還是笑笑,
“也算是完成一半任務了。”
【作者有話說:哈哈結束了,但是這個故事還有一個小番外,他們小時候的事我還是想簡單交代一下,小時候的陵野對程怨真的超級好的。
那麽第二個世界我們就星期五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