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
【一】
後院的柴扉打開,清冽的白梅香撲面而來,瘦小的程怨往女人身後隐了隐,做出無數飽受人間冷眼的小乞丐都會做的動作。
陵夫人拉了他髒兮兮的手,溫和道,“別怕,這院子只有我和阿野在,是我兒子,比你大一歲,他也很乖。”
大一歲,那麽真的打起來不至于打不過。
他見到陵野之前是這麽想的。
然而事實是,比他大一歲的陵野高他兩個頭,拎他跟拎小雞似的,程怨那時候也才知道九歲長成他這樣,算發育過慢的,而十歲長成陵野那樣,算發育過快的。
彼時陵野正坐于院子中央的石墩上,看起來在處理傷口。
陵夫人也不多問,“又跟他們打架了?”
陵野嗯了一聲,随意瞟了一眼他母親身邊多出來的小不點。
髒兮兮一團,一雙幹淨的眼睛倒是又大又亮。
陵夫人在陵野面前坐下,似乎是嘆了口氣,“辛苦我們阿野了。”
“他是誰?”
“路上看見的,在路邊都快凍死了,大冷天的,看着怪可憐。”
陵野似乎是笑了笑,“我們自己都吃不飽。”
程怨沉默,一直看着陵野,他突然覺得,不僅是身高體能方面自己打不過陵野,也許自以為是的那點早熟在陵野面前估計也像雕蟲小技。
他跟陵夫人的對話讓他看起來就像個頂梁柱,能撐起一個家的那種,可是他也只有十歲。
陵夫人把程怨拉到跟前,“這麽小,吃不了多少飯,晚上跟你一起睡就好了。”
陵野沒多說什麽,母親向來善良,來這邊之前,在邊陲自己家的時候,便是吃齋念佛的信女。
陵夫人像是征求意見一般把程怨往陵野身前推了一把,程怨讓自己的眼睛盡量看起來又大又圓,看起來會楚楚可憐一些。
這一路上他就是靠着這麽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裝小白蓮騙取同情,得些吃食,不至于餓死,屢試不爽。
但是這回好像不行了,陵野銳利的眼神看的他很不自在,他看出來了吧,他一定看出來他沒表面看起來這麽幹淨了吧。
程怨不知道那種直覺是哪裏來的,但是陵野的眼神實實在在地告訴他,你已經無處遁形了,他不懂為什麽大人都看不出會被一個比自己大一歲的小孩看出來,也許他們都是小孩的緣故?
許久,陵野才漫不經心地把視線挪開,“知道了。”
他把程怨拉到身前,“叫野哥哥,以後跟我。”
聽起來像是要罩他的話,但是語氣卻像收了個麻煩的累贅。
【二】
程怨成了陵野的跟班,他知道陵野為什麽打架了。
陵野是質子,那時候他父親還不是燕國的王,只是邊陲駐守的一個煊赫大将軍。
陵野表面上受到諸多優待,比如和燕國皇子們一起受學,比如逢年過節總是被安排在最靠近燕王的地方。
但是那些下邊的人卻懂得很,少米少飯少炭的事從不間斷,燕王也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或許這本就是燕王的指示。
所以陵野在這邊過成了現今這幅樣子,專門封賞的院子現在看着像個荒園,唯院東的白梅年年開的盛。
皇子們也不待見這個比他們小五六歲卻跟他們差不多高大的質子,還比他們聰明,盡管陵野已經很小心的掩蓋自己的鋒芒。
程怨想,這得怪那群飯桶真的太廢物。
程怨作為陵野的書童,自然也少不得白眼冷落和欺淩。
【三】
溪流旁,程怨蹲在陵野身邊,看陵野給那些皇子洗衣服。
他不懂為什麽陵野要答應。
陵野有時候會跟他們打架,有時候又會任由他們欺負,還會答應他們一些無理的要求。
“最近不想打架。”陵野是這麽說的。
程怨偏頭看他,發現被逼着做奴仆們才做的事的陵野,臉上并沒什麽屈辱的表情,他好像對什麽都無所謂一樣。
程怨伸出手,看起來是要去幫他。
陵野也沒多說什麽。
只是水實在冷的齁,程怨的手本就龜裂,此刻看着尤為觸目驚心。
他自己沒什麽感覺,陵野卻把他拉到自己的身旁,“蹲着,別動了。”
“我會。”程怨怯生生的說,他很怕陵野把他當成累贅,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臨時安身的地方,不想那麽早被趕出去。
“血,洗不掉。”陵野說。
“嗯?”
“沾到他們衣服上,洗不掉。”陵野又說。
程怨才發現自己的手又流血了,也不知怎麽得下意識的動作便是把自己的手藏起來。
【四】
那些皇子們吃點甜頭便變本加厲,陵野一如既往,偶爾會跟他們打架,偶爾會答應給他們做事。
程怨跟着陵野受了不少苦,陵野能忍,他可不能忍,他想,只是一群沒腦的纨绔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五】
皇城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冬季狩獵,幾個皇子們的馬在獵場突然都發了狂,幾個皇子差點被自己的馬踏死,受了好重的傷。
那時燕王早已失了不少民心,于是民間傳的大多是自作自受,不祥征兆之類。
程怨出去替陵夫人買菜的時候,聽到這些東西總忍不住暗暗竊喜。
他從沒想過第一個識破他的人是陵野。
“是你吧?”陵野直截了當地問。
程怨起先還不願承認,陵野直接道出他的作案手段,“你在他們的衣服上加了什麽?”
程怨低頭,抿唇。
“重耳香?哪來的?”
程怨繼續裝無辜。
陵野其實一點都不兇,語氣跟平常一般無二,但是程怨卻沒來由地心慌,他總能看透他心裏想的很多東西。
陵野盯他半晌,把他拉到身前,“不要覺得別人都很笨。”
程怨死也不承認,陵野說了這一句話就沒再多說什麽了,拉了程怨的手,“凍瘡好像更嚴重了?”
“還好,今年算好的。”
“明天帶你去買點藥膏擦擦。”
陵野沒再追問重耳香的事,這讓程怨松了口氣,又覺得有些疑惑。
程怨也是後來才想明白,要弄死一個質子的書童,比弄死質子本身簡單多了,而且從來不需要證據這種東西。
【六】
陵野帶着三十鞭刑的傷回來那天,程怨哭了。
陵夫人從來不多問陵野的事,他知道陵野一向有分寸,很多時候她的思慮甚至還不及陵野。
只是十分心疼,跟程怨一塊淚眼婆娑。
陵野看兩個淚人看的頭疼,陵夫人要上前給他擦藥。
陵野卻直勾勾地盯着程怨,“讓他來。”
陵夫人不解,看程怨,又看看陵野。
“娘,太晚了,你身子不好,去休息。”陵野這才又補充了一句。
陵夫人離開,程怨一邊抹眼淚一邊給陵野上藥。
“認真點。”陵野說。
程怨聽話地忍住自己的哽咽,一抽一抽的,聽着更難受了。
陵野皺眉,還不如讓他哭出來。
程怨小心翼翼地全都處理好之後,才低着頭慢吞吞地挪到陵野跟前,認錯。
“我錯了。”不敢擡頭。
出乎意料的是,陵野沒再多說什麽,只是招呼他走近一些。
陵野拽着他一只手翻看,“好差不多了。”他說。
陵野拿了一旁的藥膏,“這玩意燕王賞的,治什麽創傷都好用。”
程怨還在思索間,陵野已經抹了一些到他手上,推開,抹勻。
陵野垂頭專心致志地給他上藥膏,程怨這才有膽子擡頭看人。
他發現自己小小年紀能看透很多人的心思,但是他看不透陵野的。
“不想死的話就安分些,沒有十成把握的事不要去碰,這裏跟外邊那些雜胡同不一樣,你想回去的那個地方,我想,總不至于是雜胡同那種水平,不然也不會養出你這樣的小孩。”陵野說。
程怨有些怔,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想清楚自己的最終目的,跟目的無關的人或事,不值得你廢精力去對付。”
陵野沒說透,但是程怨明白了。
成大事者向來不拘小節。
他終于知道陵野平時的一些行徑了,陵野現在的處境,偶爾跟他們打打架偶爾給他們點甜頭才是最好的選擇,他只要保護好自己的母親,保護好自己,忍辱負重地等着父親來救他們就行了。
又或者只是在做準備,如果他們的父親會來,那麽他就一直沉寂着,如果他們的父親确定已經放棄他們,那麽陵野一定也準備好了擺脫的方法,如今不過囿于父親那邊的束縛罷了。
程怨說不出話。
陵野幫他兩只手都抹好藥膏,才擡頭看他。
“把床底的火爐還回去,動靜小些,別吵醒娘。”
程怨看了看床底的火爐,這是他們這個院子僅有的火爐,剛才陵夫人偷偷帶過來的,程怨這才知道為什麽今天這屋異常的暖和。
程怨回來的時候,陵野還坐着,他拍拍床榻,
“上來,今天自己爬。”
【七】
那夜恰好是冬至,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當晚便下了一場大雪,程怨已經盡力貼着陵野了卻還是覺得冷。
他們的被子很薄,但是兩個人終究暖和些,程怨不知道以前冬天最冷的時候陵野是怎麽挺過去的。
陵野把人攬過來些,程怨便往他懷裏鑽,這會倒是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
程怨問他。
“跟娘睡啊。”陵野答。
程怨一噎,是啊,他都沒想到這點。
“那你現在也可以……”說了一半發現自己說了句廢話。陵夫人那張床擠不下三個人。
陵野饒有興致等着他下邊的話。
程怨不說了,并且還往陵野懷裏又靠了些,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生怕他嫌冷把他一個人扔這邊。
陵野由着他,腳掌觸到他的腳掌的時候,才發現這弟弟的腳掌冰的可怕。
“體寒?”陵野問。
程怨怎麽知道自己是不是呢?反正一直比別人怕冷倒是真的。
“腳放上來些,可以貼着我小腿肚取暖。”
放平常程怨是不敢的,但是冷的受不了的時候他敢。
于是他把小腳丫伸到陵野的褲管裏,很暖和是真的。
程怨擡頭,看見的是陵野的下巴。
突然有種莫名的沖動,他清了清嗓子,很小聲地喚了一句,“野哥哥……”
陵野閉着眼睛,“終于肯喊了?”
【八】
那年冬天很長,也很冷。
陵野有傷,于是也就沒去學堂。
他們沒有多餘的衣服防寒,于是一般情況下都躺在被窩,陵夫人的身子骨可不比小孩,躺多了難受,于是她會搬着火爐過來,坐在兩人床邊,給他們念書聽。
程怨很喜歡陵夫人念書的聲音,很溫柔,像窗外的白梅一樣。
身前是陵夫人慈祥的音容和淡冷白梅香,身後是陵野暖烘烘的胸膛,程怨想他這輩子過的最暖和的冬天也許就是那年了。
陵夫人偶爾會停下問他們問題,程怨認認真真答,身後的陵野卻老拆他臺。
他什麽話都不說,只是輕笑一聲。
程怨就覺得自己是答錯了。
他回頭看陵野,“我說錯了嗎?”
陵野伸手把他頭掰回去,環着他,“沒有。”
【九】
再晚一些的時候,陵野傷好了,也快到年關,宮裏的人終于想起來這處廢院還有三個人。
那些皇子們早就知道是程怨搞的鬼。
陵野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把程怨也帶上,一個人在家反而更不安全。
程怨被作為小厮給帶上了。
進去之前陵野就摁着他的肩膀叮囑半天,“一個人不要亂跑,跟牢我,聽見了嗎?”
程怨當然知道他是為他着想。
但是總有要分開的時候。
“在這等我,哪都不要去。”
程怨說好。
陵野知道程怨聰明,正常情況下不會給他們可乘之機,但是他沒想過那些草包們會以他為借口忽悠走程怨。
【十】
程怨看出來了,陵野很生氣,但是他這會道不了歉。
他的衣服被他們扒光了,***地躺在冰天雪地中,凍的連話都說不出口。
陵野此刻也顧不得尊卑,用披風抱了人直接帶到了內室,占了半個火爐。
那時燕王正在舉行半家宴,觥籌交錯間好不熱鬧,卻在陵野抱着人進來那一刻寂了片刻。
陵野會說話,三言兩語把鍋全推到了那三個皇子身上,甚至當着群臣的面說了些敏感的話題,導致燕王不得不重罰那三個皇子,勒令以後不準欺侮程怨。
宴席繼續,陵野卻不歸座了,就占着火爐,把程怨從頭到腳烤,捂了手又捂腳,抱在懷裏捂着。
“下次一個人別亂跑。”過了那麽久他終于說了一句帶責備的話。
程怨其實有些委屈,“我沒……”
“帶你進去的公公說你和夫人看了舞龍要先回去,直接過那邊的道子走了,他說他帶我過去……”程怨現在也知這話聽着多像個圈套。
陵野不說話。
程怨讨好似地往他懷裏靠了靠,
“野哥哥……”
陵野看了他許久,末了也只是嘆了口氣。
【十一】
半年時間,他跟陵野混熟了。
他也許生來就是恃寵而驕的性子,陵野和陵夫人都對他好,于是他也敢變本加厲。
以前從不敢堂堂正正喊野哥哥。
現在也敢蹦着跳到人身上對着他耳朵喊,“野哥哥!”
自從年關那事過後,陵野便不帶程怨去學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娘在家一個人也怪冷清,程怨在剛好可以陪陪她。
陵野把他從背上薅下來,“再來兩次就聾了,娘呢?”
“在裏邊休息呢,今天陪夫人去上了香。”程怨說。
“金山寺嗎?”
“嗯。”
“好玩嗎?”
“好玩。”
陵野只笑笑。
陵野看着程怨蹦蹦跳跳的背影,廢院就他和母親兩個,難免有些清冷,多一張嘴多一份熱鬧也是好的。
況且程怨機靈,也讨喜。
起初确實只當個累贅,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好奇程怨的藏着的秘密。
是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知道他真名肯定不叫阿禾,不知道帶了什麽樣的使命,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相處久了,陵野也覺他其實不如想象的那麽心機,不管心思多深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個九歲的孩童罷了,會哭會笑會鬧。
也許久未曾見到程怨眉間的陰霾,徹底變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小瘋子。
成天野哥哥野哥哥地喊。
陵野也不問,單方面的鬥膽試想,是不是自己和母親給予他的溫暖,能讓他放棄以前的那些恩怨呢。
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弟弟的。
他想,要是哪天父親真的來接他們的話,他把程怨也帶走,以後他們就是一輩子的兄弟,有他一口飯吃絕對不會少他一口。
【十二】
程怨離開是在夏末。
不知道跟誰走了。
不知道帶他走的人對他好不好。
不知道他以後會長成什麽模樣,又會去哪?
第二年冬天,陵夫人總見自家兒子對着窗口發呆。
“想阿禾了?”她突然也想起了去年撿的那個小乞丐。
陵野搖搖頭。
“外邊天冷,我扶您進去。”
——theend——
【作者有話說:跟我想寫的有點出入但是,也差不多
哎……筆力不太行……
星期五校園篇見~這個故事甜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