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當房屋的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床上的明珩便睜開了眼。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也清楚知道來人是誰,卻沒有像以前那樣一見到賀澤玺就歡天喜地地起身相迎。
賀澤玺走近才發現明珩是醒着的,短暫的詫異了一瞬又很快恢複了冷淡的表情:“殿下沒睡嗎?”
明珩慢吞吞地坐起來,靠着床板冷漠地嗯了一聲。這是他第一次面對賀澤玺時不是笑臉相對,反而是比對方還要冷漠的态度。
對于他這一反應賀澤玺反倒時最樂得見到的,見明珩好端端的便準備離開:“那我就不打擾殿下休息,先出去了。”
“你就這麽不想見到我嗎?”明珩在他身後開口,語氣淡然,聽不出喜怒。
“……”賀澤玺默然頓足,不知第幾次在心中暗暗輕嘆陸放之口氣,轉回身,恭順回答,“澤玺不敢。”
“呵,”明珩突地冷聲質問,“你馬上就要成親了,所以迫不及待就要與我撇清關系是嗎?”
“……”
賀澤玺不知是該否認還是承認,索性沉默以對。誰知他這一番反應反倒一下子就戳中了明珩最為憤怒的一點,他猛然掀開被子下了地,鞋都沒穿便跨步到了他的面前,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怒目而視,一字一頓地問:“賀澤玺,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賀澤玺眼神一顫,未有半點猶豫便直接否認了:“殿下怕是誤會了,澤玺不喜男子。”
明珩原本以為再沒有比賀澤玺要和別人成親更讓他受打擊的事,此時此刻才發現,原來最傷人的并不是賀澤玺對他的背叛,而是短短的“不喜男子”四個字。一張臉霎時便失了血色,身子也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不敢置信細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他怔怔望着賀澤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什麽叫你、不喜男子,”多日來的憤憤不郁在這一刻終于瀕臨極點,明珩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倏地伸手抓住了賀澤玺的衣襟,怒聲低吼,“賀澤玺!你既然不喜歡男子為何又來頻頻招我!你若是不喜歡我又為何三番兩次爬上我的床!你把我當成什麽了?南風館的小倌嗎?!”
賀澤玺未做任何反抗,低垂着眉眼靜靜聽着。唯有在聽到明珩控訴自己三番兩次爬上他的床時,神情有了些許變化。他驀地睜大了眼睛,神情多了幾分不敢置信。
他一直以為自家弟弟和明珩只有宮宴那晚的那一次意外,可聽明珩的意思,他那随心所欲慣了的弟弟顯然是對那一夜食髓知味,又頂着自己的身份去招惹了明珩一次又一次。這也就難怪明珩為何會對自己成親那麽大反應了——在他心裏,顯然早已把兩人看成是兩情相悅的關系了。
無辜當了負心漢的賀澤玺此刻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一面在心裏埋怨弟弟實在是太亂來,一面還得應付明珩如怨婦般的控訴。
明珩見他久久不語,雙手又用力收緊了幾分,手背有青筋爆出。他用盡了所有的理智才沒讓自己把雙手從對方的衣襟轉移到那截細長的脖子上,眼神卻狠厲地要把人撕碎一般。他冷笑了一聲,口不擇言地嘲諷:“賀世子好大的排面啊,這世上敢把本王當成洩欲工具的除了你可是沒有別人了。怎麽,是嫌南風館的小倌身份太低賤,看不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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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這如意算盤還數賀世子打得最響。風流過後又娶到了美嬌娘,尋歡作樂沒耽誤,這清貴無雙的好名聲也沒丢,到頭來只有我被你耍得團團轉!”
明珩已經徹底被激怒了,說出來的話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風度,刻薄至極。饒是處事淡然的賀澤玺也都感到了些許不悅。他并不生氣,只有滿腔的無奈,甚至還有心思胡思亂想——明明自家弟弟才是吃虧的那個,可瞧明珩如今凄惘失落的模樣,不知情的只怕還當他才是被占了身子的那個。
然而另一方面,賀澤玺也知在這件事裏,明珩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人,雖然對他沒有太多的接觸,但此時見他這番模樣倒也生起了幾分恻隐之心。不忍見明珩繼續沉浸在自己制造出來的悲痛之中,便隐晦地解釋了一句:“殿下恐怕是認錯人了。”
這一聽就像是推搪的說辭明珩自然不會相信,不僅不相信,反而更是生氣,雙手用力一拽,将賀澤玺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正欲質問,視線卻不經意間掃到了被自己扯開的衣襟下不小心露出來的一小片肌膚。
他看着那片幹幹淨淨的胸口,不由得怔住了,呆呆問:“你胸口的痣呢?”
賀澤玺扯下他的手,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攏了攏衣襟,淡然回答:“自出生便沒有。”
“怎麽可能!”明珩指着賀澤玺左邊鎖骨下方的位置篤定道,“你這裏該是有一顆痣的,我明明見過!”
那粒痣在賀澤玺的左邊鎖骨的下方,是粒芝麻大小的朱砂痣。明珩記憶尤深,因為那粒痣如血般豔麗,點綴在賀澤玺白皙的胸口分外惹眼,讓他總是情不自禁在那裏落下一個又一個輕吻。而自己落在那上面的每一個輕吻都會讓身下的人忍不住發出輕顫,臉上的神情似愉悅又似不适,輕而易舉便能引燃他的理智。
如此深刻的印象,明珩又怎會記錯呢?
可眼前的賀澤玺卻堅稱自己自出生便沒有那粒朱砂痣,而幹幹淨淨的胸口也确實找不到一丁點朱砂痣的影子。這讓明珩有些茫然。
難道真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亦或是賀澤玺為了否認與自己的那一段情而事先就做好的計謀?
不待明珩想出答案,客房的木門就被敲得啪啪作響,伴随着賀澤玺小厮急惶惶的聲音。
“少爺少爺!”
賀澤玺快步走去開門:“何事這麽急?”
“出、出事了!”小留是跑過來的,氣都還沒喘勻,上氣不接下氣地急聲大喊,“魏家大小姐,逃婚啦!”
“什麽?!”震驚出聲的卻是明珩。
傍晚時分,明珩回到了皇宮。
魏府千金逃婚的事情不出半日便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此時的丞相府和衛國公府亂作一團,派了人正滿城尋找逃跑的魏家小姐。這種情況下明珩也不便在衛國公府逗留,只得先回來了。
馬車上,小扇子蹲在一旁邊伺候明珩邊跟他說起了逃婚的新娘子:“聽說,魏丞相的千金昨日就留書出走了,當晚魏府就派出了府裏所有下人在京都及其周邊秘密尋找,但找了一夜都無果。今日,衛國公府派人去丞相府商量明日的婚事,魏丞相心知已無法再隐瞞下去,這才告知了實情。”
明珩從衛國公府離開後臉色就一直不怎麽好。魏家小姐逃婚的事太過震驚,都讓他暫時忽略了賀澤玺此前對自己說得那番絕情的話,皺着眉頭問小扇子:“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也是聽國公府的下人說的,國公府的下人又是從丞相府的家丁口中聽說的。”小扇子回答道。
明珩歪靠在馬車壁上,右手支着額頭納悶問:“魏家小姐為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逃婚呢?難道他不喜歡澤玺?”
小扇子嘿嘿笑了兩聲,湊近了些小聲道:“殿下,您說對了,這魏家小姐還真就不喜歡小賀大人。聽說魏小姐有一個青梅竹馬,兩人兩情相悅,早已私定終身,奈何那男子是個落榜書生,沒祖産沒能力,魏丞相看不上眼,不顧女兒的意願擅自将她許配給了小賀大人。據說魏小姐得知這件事後在家裏鬧了好大一通脾氣,甚至以死相逼,就是不願嫁給小賀大人。殿下也知道魏丞相那脾氣,一氣之下就把女兒關了起來,本來是想等到成親那日直接把女兒送上花轎,誰知那書生還有些本事,竟讓他混進了丞相府偷偷帶走了魏小姐。”
明珩聽完啧啧搖頭:“魏丞相這下可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小扇子附和道:“估計要淪為全天下的笑柄了。要我說,最可憐的還是小賀大人,平白無故跑了娘子不說,還非得趕在成親前一日跑,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嘛!小賀大人此時指不定多難受呢。”
明珩未作反應。他此時也正心情複雜着呢,新娘子既然都已經逃婚了,那明日的婚禮顯然是辦不了了,這門親事指定是要黃。明珩覺得自己理應是該高興的,可是經過和賀澤玺的那番談話後,他已經心知肚明賀澤玺對自己并無半點情誼,即便沒有了魏家小姐,賀澤玺依然不可能回過頭來找自己。
明珩勸說自己是時候放下賀澤玺了,可這麽多年的感情又是哪能說斷就斷的,一想到賀澤玺此刻正忍受着世人的指指點點與嘲笑,他依然無法控制得心疼擔憂。
此後一連多日,魏家小姐依然下落不明,賀魏兩家的婚事只得作罷。
坊間關于這出鬧劇的議論還未散去,魏府千金抛下絕世無雙的未婚夫和潦倒書生跑了一事也被百姓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被時常提起。幸而賀澤玺在百姓中口碑不錯,加之相貌品行上佳者總是能收獲天然的好感,因此百姓們對于賀澤玺還算是友善,基本都只是在心疼他,反倒是在說魏家小姐有眼無珠,放着大好的金龜婿不要。
而魏丞相也被女兒牽連被百姓指指點點,被關系不睦的同僚冷嘲熱諷。反倒是在整件事中最受傷的衛國公府反應最是冷淡。
在女兒逃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後,魏丞相便親自登門賠禮謝罪,一把年紀的老人拉着賀澤玺的手一個勁地賠罪,直道自己教女無方,做出這種醜事讓他受了如此大的委屈。
賀澤玺神色淡定如常,冷靜地出聲寬慰,并表示事已至此也不會再計較什麽。
老頭兒當場流下兩行熱淚,一來是感激賀澤玺的寬容,二來則是遺憾眼見着就要到手的乘龍快婿就這麽沒了!
賀澤玺雖然并不計較,但衛國公還是被氣了個好歹,保持着最後一絲風度才沒有破口大罵,但也沒有給魏丞相什麽好臉色,不留情面地教訓了幾句就讓人送客了。
說到底,這件事丢臉的不僅僅的魏家一家。這麽大的國公府如何丢得起這臉?賀澤玺雖然不在意,可衛國公賀骁身為一家之主還是要拿出該有的氣勢。
魏家千金逃婚一事鬧得滿城風雨,甚至驚動了乾元帝。當初賀魏兩家的婚事是乾元帝欽定的,魏家小姐這麽一鬧,不僅丢了兩家的臉,也間接打了乾元帝的臉,乾元帝如何不氣,連夜急召魏丞相進宮狠罵了一頓,後又以教女無方之罪把人趕回了丞相府命人思過三日。
至于賀澤玺,乾元帝一向是很看重他的,把人叫到跟前好一番關心安慰,又賞賜了一箱子金銀珠寶,甚至還想重新給他指定一門婚事,不過被賀澤玺拒絕了。
又過了小半個月,坊間關于這件事的議論聲總算小了下去。正好,時值掖揉的使臣抵京,百姓的關注點也就順理成章 轉移到了掖揉來使一事上。
這日是掖揉使臣正式進宮面聖的日子,乾元帝為表重視親自率百官相迎,晚上又特地舉行了接風宴。
到了晚上,清和殿絲竹袅袅,觥籌交錯,好不熱鬧。熱鬧的聲音甚至穿過重重宮闱穿到了重華宮裏頭。
寝殿裏燭火通明,明珩披着外衣靠坐在床頭,手裏拿着一本書,正在翻閱。燭火跳動,照亮了明珩一半的側顏,精致的五官在燭火中忽明忽暗,增添了幾分柔和。
寝殿大門被輕輕推開,小扇子疾步走了進來,低喚了一聲:“殿下。”
明珩從書本裏擡起頭,輕撩眼皮,輕問:“宴會還沒結束?”
“沒有。”小扇子道,“陛下正在和掖揉使臣把酒言歡,氣氛好不融洽,估計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
明珩放下書:“掖揉來的除了左賢王還有誰?”
小扇子困惑地撓了撓頭:“這、奴才也不清楚,奴才也不認識啊,只聽見一個名字好像是叫做阿是什麽汗來着?草原的名字又長又奇怪,奴才也記不住。”
“是阿史那罕吧。”明珩問。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殿下知道這人?”
明珩點頭,解釋道:“阿史那罕是掖揉的大将軍,和左賢王烏蒙一樣也是拓跋泓的得力戰将,這兩人是拓跋泓最信賴的人,在掖揉地位尊貴。”
“這麽說掖揉這次直接派了最厲害的兩個人來使?”小扇子玩笑了一句,“第一次就如此,難不成下一次直接是他家大汗親自來訪了?”
明珩并未搭理,摸着下巴沉思,自言自語道:“掖揉如此大張旗鼓究竟為了什麽事?”
小扇子哪懂這些,也回答不上,便幫着掖了掖被角,提醒道:“殿下,您就先別想了,當務之急是先把身子養好。”
明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放棄了,順勢躺了回去。
明珩自從兒時被賀澤玺從蓮花池救起後就落下了病根,天氣一轉涼就極易受寒。前些日子降溫,明珩未及時添衣站在外面吹了會兒風,當天夜裏便燒了起來。吃了兩天藥才把溫度降下去,但身體依然有些虛弱,乾元帝便免了他這幾日的上朝,讓他安心修養,因此也缺席了今日迎接掖揉使臣。不過他對于掖揉此次來訪倍感好奇,便派了小扇子去打聽。
夜也深了,明珩的身體還沒好全,剛說了幾句話就被小扇子催着歇息了,甚至還大逆不道地強行收了本子。
明珩睡下之時,清和殿的接風宴還未散去。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乾元帝今日也心情大好,和掖揉的兩位大使多喝了幾杯。酒酣耳熱之際,突聽左賢王烏蒙在一旁朗聲道:“皇帝陛下,我們掖揉人直爽慣了,也學不來你們中原人的委婉,我就有話直說了。我們這次前來中原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我們家大汗。”
乾元帝依靠在龍椅扶手上,醉眼微醺,懶聲問:“哦?為了你們家大汗何事?”
“婚姻大事!”左賢王語出驚人,字字铿锵道,“實不相瞞,我們家大汗想與貴國和親。掖揉願以萬匹良駒為聘與安陵皇室結秦晉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