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若是能代小九,和親……也不是不行!”
明珩說出這句話時,眼神堅毅語氣堅決。英勇赴死般的決絕模樣半點不像是在開玩笑。
官則萬萬沒想到他會把一句玩笑話當真,一時沒忍住一口茶盡數噴了出來,噴了明珩一身。他随手扯了塊帕子随便擦了擦便捂着嘴努力憋笑,憋得臉都紅了。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咳……”官則揉着笑到痙攣的肚子,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好友,“我們六殿下可真是當世兄長之楷模啊。”
明珩不悅皺眉:“陰陽怪氣什麽呢,我這不都是為了小九嘛。再說,我也就是這麽一說,就算我想人拓跋泓能答應?”
“原來你也還沒急昏頭呢。”官則擦着被茶水洇濕的衣襟小聲嘟哝了一句。
這一句随口一提的玩笑話誰都沒放在心上,很快就忘到了腦後。
掖揉使臣抵達安陵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掖揉這次派出的使臣是左賢王烏蒙。左賢王烏蒙英勇善戰,是拓跋泓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在掖揉的地位僅次于拓跋泓。
掖揉派出烏蒙足可見他們對這次出使的重視,也不由得讓衆人對于他們出使的目的議論紛紛。而不知從何時起,坊間便有流言傳出——據說掖揉此行目的乃是為了和安陵結秦晉之好,将兩國的關系結合得更為緊密。
流言越傳越廣,越傳越真,等傳到宮裏時,甚至已經從和親談論到和親的人選了。當然,由于皇家只有以為公主,衆人一致認為若要和親,這份苦差事必定是要落到九公主明芊芊頭上的。
就連明芊芊自己也有所耳聞,得知自己或許要去掖揉和親,臉上當場失了血色,随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裏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頂着一雙核桃眼跑到重華宮向明珩求助,卻得知哥哥今日一大早就出宮了。
此時的明珩正在衛國公府。
明日便是賀澤玺成親的日子了。盡管這一個月以來,明珩一直在說服自己放下曾經與賀澤玺短暫的片刻纏綿,也曾再三告誡自己,若真到了那天也要笑着送上祝福。然而,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當看着昔日肅穆的衛國公府挂上紅綢,明珩依然覺得這滿屋的紅綢,甚至府裏上下的傭人臉上歡歡喜喜的笑容都顯得如此的刺眼,所有的歡聲笑語此刻都像是一把把短刀,戳刺着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疼得他幾乎流下淚來。
他失神望着房屋中央正在試穿喜服的賀澤玺,心欲滴血。
一旁的官則卻在這時用手肘怼了怼他,悄聲提醒:“你怎麽這副表情?”
明珩眨眨眼,将已經泛到眼角的濕意又逼了回去,清了清嗓子冷靜問:“我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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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則伸出兩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角,往下扯了扯,道:“就這樣,要哭不哭的,誰惹你不高興了?”
明珩扭過臉,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恢複如常,回答道:“我沒有不高興,你看錯了。”
如此拙劣的謊言官則自然不會相信。他索性站在他的面前,皺着眉頭仔細觀察了起來。
明珩把他推到一邊,佯裝不耐煩道:“我臉上又沒花,你瞎看什麽呢!”
官則不在意地聳了聳肩,不再糾結。
此時賀澤玺也試完喜服了。喜服的腰身有些寬松,制衣坊的人須得在明早之前把衣服改好,把喜服一收便匆匆離去。賀澤玺回裏屋換了身常服重新走出來。官則走過去,右手往賀澤玺的肩上一搭,笑眯眯道:“新郎官,你明日就要成親了,今日可要與兄弟們再喝杯酒?今日之後,這種日子恐怕就不常有了。”
賀澤玺并不排斥與官則喝酒,只是此時明珩也在場,官則的意思顯然是他們三個喝,這讓他有些猶豫。
明珩現在還滿心以為是他賀澤玺負了自己,此種情況下,再與他一起喝酒着實不太合适。
賀澤玺并不想與明珩有太多的牽扯,不僅是自己,就連弟弟,他也不想讓他與明珩接觸太多。只可惜,自家弟弟經過宮宴日的那荒唐一夜後對于明珩顯然有別樣的情愫,偏偏看樣子明珩對他那弟弟也不是沒有感情,這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也幸好因為兩人的身份特殊,尚且還未将這段感情挑明,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因此,賀澤玺思來想去,趁着兩人感情未深,倒不如索性就借着自己成親一事徹底斷了明珩對弟弟的念想。
賀澤玺如今只盼着明日之後明珩便能對“賀澤玺”這個人徹底死心,在此之前,他不想與他再過多接觸。因此對于官則的提議他是想拒絕的。然而不待他開口,就聽明珩搶先道:“好啊。澤玺明日就要成親了,我還沒有好好跟你喝過一杯酒呢。”
“……”
“如何,澤玺?”官則并未發現二人的異樣,又一次詢問賀澤玺。
既然明珩都發話了,賀澤玺自然不好在大庭廣衆之下拂了他的意,只得應了下來。
明珩淡淡一笑,又道:“咱們兄弟三人也不用講究,就在國公府裏随便找個地喝吧。今晚不醉不歸!”
惠王殿下一聲令下,國公府的下人便只得停下手中的活,着急忙慌地先準備酒。
喝酒的地點就在國公府的後花園。老衛國公鐘愛海棠,從朝廷退下後老來無事便開始倒騰空置的後花園。将後花園的角角落落都種上陸放之海棠,又挖渠引流,做了條蜿蜒狹長的人工河。
此時正是海棠花開的時節,花園的角角落落花團錦簇,曲水流觞,煞是應景。明珩卻根本沒有心思欣賞美景,一個勁地喝酒,說是不醉不歸就非要把自己灌醉一般。
官則和賀澤玺輕酌着小酒,邊懶散閑談,一時也沒有顧得上他。待發現明珩不對勁的時候,對方已經喝了一小壺了。
官則趕忙奪過他的酒杯,無力道:“你一個人悶頭喝這麽快做什麽,又沒人跟你搶。”
明珩傾着身子要去搶酒杯,眼神已經有些不清明了,聞言嘻嘻笑道:“說了要不醉不歸啊。”
“那也不是這種喝法。”官則索性把酒壺也拿到了自己這邊,命下人給明珩上了一杯熱茶,嘟囔了一句,“你這麽激動做什麽,明天成親的又不是你。”
“呵呵,”明珩捧着茶杯低頭輕笑了兩聲,再擡起頭望向了賀澤玺,喃喃道,“就是因為成親的不是我才如此啊。”
這句話輕似呢喃,那時官則正在為自己和賀澤玺添酒,并未注意到,唯有坐在明珩身旁的賀澤玺聽到了,一杯酒舉在半空遲遲送不到嘴邊。
他扭過頭回看了眼明珩,神色複雜。
明珩對于他的反應還挺滿意,輕提嘴角,飲下了一口熱茶。
“澤玺,”濃茶下肚,明珩感覺腦子清醒了許多。他放下茶杯,擡眸輕喚了賀澤玺一聲,似笑非笑道,“澤玺,今日你是主角,這酒可要多喝一點才行。”邊說邊端起酒壺為他添了次酒。
賀澤玺看出了明珩似乎是想灌他酒,雖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還是一言不發喝了。
一杯飲完,明珩又緊接着給續上了,右手懶懶一擡,輕笑道:“再喝一杯吧。”
“……”賀澤玺依然一飲而盡。
之後明珩如法炮制,一連又給賀澤玺添了四五次,賀澤玺半點推辭也無,盡數喝下了。
喝到第五杯的時候,明珩沒再繼續,反倒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輕酌着,淡聲道:“看不出來澤玺酒量這麽好。”
賀澤玺還未張嘴,官則已經代他回答了:“那是!你不知道吧,澤玺可是有名的千杯不醉,我們這群人中能喝過他的一個都沒有。”
“千杯不醉!”明珩本是随口一提,但玩玩沒想到事實卻讓他如此震驚。
“是啊,千杯不醉。”說起賀澤玺的酒量,官則一下子來了興致,“你可別被澤玺這柔柔弱弱的外表給騙了,這家夥呀,平時做事斯斯文文的,可喝酒別提多豪放了。啧啧啧,比那些北方漢子還要漢子。”
明珩緩緩地垂下了眼,嘴角的笑容挂着淺淡的苦澀。
他突然發現,其實自己一點都不了解賀澤玺——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原來酒量這麽好,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自己。
明珩又一次苦悶地喝起了酒,不論官則怎麽勸都無濟于事。賀澤玺大概能猜到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卻無暇顧及,因為下人來通傳景和園的主人前來賀喜了。
賀澤玺下意識看了眼兀自灌酒的明珩,小聲問:“晗歡來了?”
小留點點頭,湊近了些也小聲回道:“現在正在書房和老爺說話呢。”
“他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來的,”小留問,“少爺可要過去見一面?”
小留剛問完,身後遠遠傳來一道含着笑意的清泠嗓音:“不用了,我知賀世子忙,便自己找過來了,不知可否讨杯酒喝?”
賀澤玺起身,無奈瞪了他一眼,快步走過去,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問:“你來做什麽?”
“來賀喜啊。”賀晗歡回答着兄長的文化,目光卻一順不順地望着不遠處的明珩,“放心吧,我現在是景和園的主人,你的發小,不會有人懷疑的。”說完輕輕拍了拍他哥的手背,徑自走到了桌邊,在明珩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明珩感覺到左邊多了道陰影,扭過頭,就見一個模糊的熟悉身影,脫口而出喚了一聲:“澤玺。”
右手邊,真正的賀澤玺面色一滞,猛然擡頭望過去。
賀晗歡倒是依然淡定,嘴角輕提,問:“殿下這是喝醉了?”
明珩只覺得這聲音陌生中又有幾分熟悉,傾着身子眯起眼睛仔細辨別了許久才重新喚道:“晗歡。”
賀晗歡笑容深了一些:“是我,殿下。”
“你怎麽來了?”明珩問完便自問自答,“哦,對了,你是澤玺的好友,你也是來賀喜的對不對?”
賀晗歡點頭。
“太好了,那你也喝一杯!”明珩高興地拿起一個新杯子,倒上酒塞進了賀晗歡的手心裏,大手一揮,豪放道,“喝!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賀晗歡并沒有喝,又将酒杯放了下來,順便攔下了明珩的杯子,輕聲道:“殿下,你喝醉了,不能再喝了。”
“我沒醉!我清醒着呢!”明珩下意識反駁,并信誓旦旦道,“今天我不會醉的,一定不會!”
賀晗歡笑而不語,手上卻強硬得拿下了他的酒杯,無視了明珩的抗拒,對賀澤玺道:“殿下喝醉了,扶他去休息會兒吧。”
賀澤玺求之不得,趕忙讓下人扶明珩去客房休息。
明珩離開後,官則的小厮又匆匆找來,似乎是家裏出了點事,于是官則就先離開了。
喝酒的人一個倒下了,一個走了,賀澤玺便讓人把酒桌撤了,帶着弟弟往後院走。
“見過父親了?”
“嗯,”賀晗歡右手随意搭在身前,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半個身子,他走得極慢,腳步小心謹慎,“陪着說了會兒話才過來找你的。”
賀澤玺提議道:“今晚住家裏吧。”
賀晗歡笑了笑:“今日就算你趕我走我都不會走的。兄長明日成親,我這做弟弟的如何能缺席。”見賀澤玺面露憂色,他又道:“放心吧,明日我會以景和園主人的身份觀禮,不會有人注意到我的。”
“嗯,你自己當心點。”賀澤玺叮囑了一句。
走到明珩暫歇的客房,伺候的下人正好出來。賀澤玺問:“王爺呢?”
“喝了醒酒湯已經睡下了。”
賀晗歡望着閉緊的門扉,脫口而出:“我進去看看他。”
然而還未踏出半步就被賀澤玺拉住了。
賀澤玺拉着他的手腕不松手,平靜道:“我去吧,你別進去了。”
賀晗歡愣了一下,擡眼問:“為何?”
賀澤玺未答,只是将弟弟拉到了自己的身後,又叫來了小厮:“小留,送公子去歇息。”
小留朗聲應了聲是,半拖半拽地就把賀晗歡拉走了。
賀澤玺站在房門前,并未錯過弟弟離開前望向自己時疑惑卻又帶着些許警惕的眼神,在心裏輕嘆了一聲,推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