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上枝頭,重華宮還籠罩在一片靜谧之中。宮人們已經忙活開來,但都噤若寒蟬,束手束腳不敢發出一丁點動靜,這一切蓋因他們的主子還未醒。
小扇子守在寝殿門口,時不時看一眼天色,眼看着就要錯過晨省的時辰了,攥了攥拳頭,大逆不道地推開了殿門。
寝殿內悄無聲息,小扇子蹑手蹑腳走進內室,悄悄撩起了床幔一角,輕聲喚:“殿下,該起了,該去秀春宮問安了。”
床上背對着他的人一動不動,睡得很沉。
小扇子壯着膽子伸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提高了音量:“殿下,該起了。”
床上的人總算有了動靜,無意識地哼了一聲,撐着手臂慢吞吞坐了起來。
小扇子伸手去扶,一擡頭突然驚呼一聲,盯着明珩蠟黃的臉擔心問:“殿下,您這是……沒休息好?”
明珩表情有些不自然,心虛地低頭看了眼身下,沉默不語。
昨夜,賀澤玺深更半夜醉闖他的寝殿,說着奇怪的話就強行撲倒了他。明珩甚至還來不及理清楚眼前的情況,賀澤玺就已經擅自為他拉好了弦,搭好了箭,并且熱情地邀請他射一發。
明珩驚疑不定,但是看着身上媚态盡顯的心上人,身體已經誠實地做出了反應,于是頂着本就不甚清醒的腦袋半推半就地順應了賀澤玺的要求。
二十歲正是龍精虎猛的年紀,加之兩人都是初嘗人事,頗有些食髓知味,直到晨光微熹明珩才疲憊睡了過去。
昨晚的賀澤玺徹底脫去了往日清冷淡漠的外表,行事放浪又熱情如火,全然像換了個人一般,若不是後背還火辣辣疼的傷口,明珩幾乎要懷疑昨晚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好夢。
小扇子見明珩久久不語,出聲提醒:“殿下?”
明珩趕忙從昨晚被翻紅浪的旖旎回憶中回神,輕咳了一聲,淡聲道:“沒什麽,更衣吧。”
“是,”小扇子拍拍手,立時四五名宮女端着水盆和梳洗用具魚躍而入,手腳麻利得伺候明珩洗漱。
辰時末,明珩才帶着宮人前往秀春宮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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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春宮乃是皇後居所。
明珩去得稍晚,其餘人已經離去,秀春宮裏只剩下陪皇後說話的太子。
皇後乃是先王兄弟北域王的嫡女,和乾元帝本就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皇後出生尊貴,性格有些嬌蠻,與一貫認知的賢良淑德的一國之母頗有些出入,但所幸并不是陰狠之人,對于其餘皇子雖做不到一視同仁,但至少也不會暗中算計。
如今安陵皇室共有六位皇子,大皇子雖出生便貴為太子,又深受皇帝寵愛,但其餘皇子亦非等閑之輩,朝堂坊間關于儲君的議論之聲從未斷絕,因此皇後對于其餘皇子多多少少抱有些敵視之意。但或許是明珩過于平庸,顯然對太子沒有威脅,皇後對他倒還算和顏悅色。
“明珩給皇後娘娘請安。”明珩走在皇後跟前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起來吧。”皇後輕擡手,語氣稍淡。
明珩從善如流站起,又對太子輕輕颔首:“太子殿下。”
太子淡淡一笑,半真半假抱怨道:“怎麽連兄長都不叫了?六弟與孤是越來越生分了。”
明珩抿了抿嘴角,改口又喚了一聲:“太子哥哥。”
太子滿意點點頭,周正的眉眼舒展着,氣質矜貴溫和。
皇後看着面前長身玉立的明珩有一瞬的失神,但随着太子的談笑又很快回過神,提了提嘴角,淡聲問:“臉色怎麽這麽差?”明明是關心的話,話語裏卻聽不出半點關心之意。
明珩低着頭,熟練答道:“大抵是昨日喝了酒有些沒休息好,讓皇後娘娘挂心了。”
皇後似乎對于他的回答很滿意,聲音有了些溫度,擺出長輩姿态說教:“酒雖說是個好東西,但也不宜多飲,若是逞一時口腹之欲傷了身子可得不償失。”
“明珩記住了。”明珩态度恭順。
他在皇後面前一向話不多,皇後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寒暄幾句後就靜靜等着皇後下逐客令。今日亦是如此,皇後與他閑聊了幾句就讓他走了。然而明珩轉身正欲走,身後太子又慢悠悠開口:“對了,母後,說來六弟也到了娶妃的年紀了。”
此話一出,明珩腳步一頓,連皇後都愣了一下才接話:“你不說我都沒注意,珩兒也确實到年紀了,改日我與陛下說一聲,是該給珩兒操辦婚事了。六位皇子裏沒成家的也就剩你了。”最後一句話是對着明珩說。
明珩呆呆張着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皇後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了:“珩兒可有心儀的姑娘?”
明珩下意識搖了搖頭,在心裏回答,心儀的姑娘沒有,心儀的公子倒是有一個。
事實上,南風在安陵并不是沒有,安陵民風開放,民間也不乏娶男妻的人家,但大多都是平民人家,在名門望族中,娶男妻依然是有辱門楣的行為,因此富家公子即便有心儀的男子也只敢當做外室悄悄養在外面,不敢聲張。皇室之中更不必多說,即便只是養一個男寵都是有辱皇室尊嚴的大罪,更何況明珩看上的還是不過大将軍的嫡子。明珩心知他和賀澤玺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結果,因此這麽多年一直把這份感情悄悄埋在心底,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想着待有一日親眼看着賀澤玺成家立室,他也變能徹底死心,斷了這不該的念想。然而這一切皆因昨晚的種種發生了變數。
昨晚之前他還能強迫自己放棄對賀澤玺的執念,可是經過昨晚的肌膚之親,他心知這輩子都不可能将他放下。昨晚賀澤玺熱情似火的反應給了明珩一點希望——或許澤玺對自己并不是沒有感覺的。
賀澤玺是何等的清冷高貴,若是不喜歡自己又如何肯放棄男子尊嚴委身于自己,又如何會抱着自己低低啜泣。
由于心裏裝着人,明珩對于娶妃一事一向很是抗拒,就連給他納側妃和安排通房丫頭也都找了個各種由頭躲過了。以前尚且如此,如今和賀澤玺已經有了肌膚之親更不可能答應,于是對于皇後在耳邊給他細數各家大臣千金愈發不耐煩,耐着性子聽了小會兒後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勞娘娘挂心了,然明珩暫時并無娶妻的打算。”
皇後被阻了話頭面色有些不悅。
太子忙出面打圓場:“母後,你說的那些大臣小姐六弟也不認識,光聽個名字就讓他選他也選不出來啊。”
太子三兩句話就把皇後哄好了。皇後臉色稍緩,點點頭,淡淡道:“你說得也對,是本宮太心急了。你先下去了,這事容我跟陛下商量過後再說。”
太子在一旁給他使眼色,明珩趕忙告罪離開。太子在秀春宮待了也有一會兒,索性跟着明珩一起走了。
離開秀春宮,明珩跟太子道謝:“剛才多謝太子哥哥。”
太子淡淡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六弟不願娶妻可是心裏有人了?”
明珩與太子關系并不算親睦。太子年幼時性格比較頑劣,經常帶着幾位哥哥捉弄自己,那時候明珩的母妃因為生第二胎難産去世,母族又因前朝臣子的身份被治了罪,他在宮裏的地位愈發尴尬,孤立無援的他成了兄長捉弄的對象。後來幾位兄長年歲見長,性子也穩重起來,明珩的日子才算好過起來,但是幼年所受的苦難讓他對這五位兄長根本喜愛不起來,與他們相處一直保持着距離,尊敬有餘,親近不足。
他這幾位兄長都是城府極深之人,明珩從不與他們交心,自然也不會如實相告,便搖了搖頭,道:“明珩心裏并無人。”
“那為何不娶妻?”太子似要刨根問底。
明珩面露難色,沉默不語。
太子也未強求,輕笑道:“也罷,既然不想成家,就先想想立業的事吧。”
“立業?”明珩不解道。
太子背着手與他緩步行于宮道上,輕聲道:“如今六位皇子之中還未封王的只剩六弟,父皇本意待你弱冠便為你封王建府,奈何你初入朝堂尚未有功績,加之你那四位哥哥封王都有功業加身,若是貿然封王父皇擔心群臣有微詞,又恐你那幾位兄長也會心生不悅,因此遲遲未下旨。父皇為此事已困擾多事,你我既身為皇子自當為父皇排憂解難。”說完又話鋒一轉,別有深意道,“西北山匪橫行多時,父皇已決定派人前去剿匪,至于派誰去卻還在猶豫。”
太子說完這句話就回東宮去了,徒留明珩在原地沉思。
小扇子走過來,小聲問:“殿下,太子這是想讓你跟聖上請命去剿匪啊?可你又不會武功。這……太子是何意?”
明珩搖頭不語。西北山匪殘暴兇狠,皆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此行的兇險可想而知。但明珩前去自當不用親自上前線,只要坐陣軍帳即可,因此于他個人而言說兇險卻也不至于多兇險,只等着事畢領個功就是,确實是件好事。待他有了軍功父皇再給他封王也就名正言順了,如此看來太子确實是在真心實意為他出謀劃策。但是明珩雖然不受寵但到底是皇子,依然有繼承權,太子真會為他加官進爵費心費力嗎?若他真的請命去剿匪,又真的能有去有回嗎?明珩并不确定。
“殿下,你真的要帶兵去剿匪啊?”小扇子追問。
明珩收起思緒,屈起四指敲了敲小扇子的腦袋,教訓道:“朝堂上的事自當由父皇決斷,哪有你個奴才說話的份。”
小扇子慌忙垂下頭:“奴才失言。”
“行了行了,”明珩擺擺手,腳尖一轉往宮門方向走去,邊吩咐,“去備車。”
小扇子皺着臉:“殿下又要出宮?”
明珩點點頭,一本正經:“去辦點私事。”
小扇子邊讓小奴才去準備馬車,邊問:“殿下要去辦什麽私事?不重要的話小扇子替您去辦就是了。”
“那哪行,”明珩斷然拒絕。
明珩走到宮門口時,馬車已經備好了。擎封一言不發接過馬鞭往車轅上一坐。明珩被小扇子扶着上了馬車,拍拍擎封的肩膀說了句去國公府彎腰鑽了進去。小扇子趕忙跟上去,好奇問:“殿下,咱們去國公府做什麽?”
明珩強行壓下迫不及待的激動心情,扭過臉心虛道:“沒什麽。”
他現在瘋狂想見到賀澤玺。昨晚累極的他倒頭就睡了,甚至都不知道賀澤玺是什麽時候走的。昨晚有些過火,他有些擔心賀澤玺的身體。他雖然沒有經驗,但也看過一些這方面的書,知道男子承歡不比女子,如果不清理幹淨很可能會引起身子不适,昨晚為了應付賀澤玺的熱情就耗光了所有精力,又不敢叫宮人備熱水,因此強撐着最後一點精力只來得及給他胡亂清理了一下就睡了過去,也不确定有沒有清理幹淨,所以想去看看。
馬車穿過大半個京都停在了國公府門前,擎封跳下馬車,撩起門簾扶明珩下車。
明珩來的路上還迫不及待,可站在國公府門前卻又怯步了,遲遲不敢踏出那一步。小扇子不知道他內心的忐忑,三兩不跑過去跟守門的護衛自報家門:“麻煩通報一聲,就說六皇子來了。”
護衛一聽是六皇子不敢耽擱,趕忙進去通報。不多時,管家親自出門迎接,身後跟個幾十個下人就要跪下,明珩趕忙攔住,道:“不用多禮,今日只是想來見見澤玺。”
管家迎他入府,命人送上茶水點心後就去後院請賀澤玺了。
明珩坐在前廳裏,心不在焉地等着,心情愈發忐忑不安起來,一直在考慮等會兒見面該說些什麽,怎麽措辭才不至于讓這個話題太過尴尬。一會兒又在幻想等會兒賀澤玺出來會是那般模樣。經過昨夜之後,澤玺應該不會對自己再冷冰冰了吧,或許都不會再叫自己六皇子而直接叫自己明珩了。昨晚賀澤玺抱着自己的脖子用軟綿綿的腔調一聲一聲叫自己明珩的模樣實在是太讓他心動了,醒來依然念念不忘。
就在明珩想入非非之際賀澤玺終于現身了。僅着一身素淡的白衣,頭發随意束在腦後,面容有些病态的蒼白。
“澤玺!”明珩驚喜起身,就要走過去扶他。
誰料賀澤玺往後退了一步,禮數俱全地跪地恭迎:“參見殿下。”語氣一如既往的疏離冷漠。
明珩腳步生生頓住,笑容僵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