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西橋,7歲
周西橋,7歲。
從上一次輪回他就意識到了一件事:他的回憶會受當前年齡的影響。25歲時這效應并不顯著,18歲時他的思想已開始受限于發育中的大腦前額葉,13歲的他大腦像一團容易捏塑的海綿,神經網絡切斷又搭起一座座橋梁。
而現在,他回到了童年。他變得多動而易忘,搞不清輕重緩急,只有那些輪回時最重要的念頭還盤桓在腦海。他趁母親出差,牽着那位常年缺席但暫時還對他有溫柔笑容的父親,主動去做了親子鑒定。一切都發生在大庭廣衆之下,沒有人能用暴力洩憤。
父親默不作聲地離開了,他和母親遷居到新家。他偶爾還是會去爬籃球架,但動作比許多年前更為小心。他彎着膝蓋倒吊在背面的架子上,身體随着風輕輕晃動。蕩啊蕩,那頭顱在不存在的維度敲響了天堂鐘聲。
他都不記得第一個童年是什麽樣的。也許不像這樣,斷斷續續地思考,獲得新的同時也失去舊的。
他開始記日記,一個嶄新的習慣。他怕忘記得太快,也怕記住的太多。他把一切托付給那個帶鎖的日記本,讓它成為蹦極時的安全鎖。非常便宜、非常不可靠的安全鎖,卻奇異地令他感到安全。
他變得擅長打架。不是混不吝的那種,只是簡單的擅長。那些本能的回憶讓他比一般小孩子更有分寸,知道哪裏致命,哪裏會痛。錐心砭骨的痛。經常有人沖他挑釁,因為他個子小,或者他沉默孤僻,或者他沒有爸爸,或者什麽都不因為。那些人最後都很痛,大概比他痛兩三倍。
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痛,一丁點兒都沒有。他對痛苦麻木。
有架打則打,沒有就照顧母親、發呆、或者跟男人**。他在雙的部分裏選擇了同,因為青春期的叛逆欲望依舊存在。這世界喧嚣騷動,他需要為自己制造一些沉靜,譬如在結束的尴尬沉默中點一支香煙。他們有些介意他年紀小,有些不介意。他自己不介意。他的皮囊剛剛成年,靈魂卻已經蒼老衰敗。
有一段時間他刻意忽略從前,不去想這輪回到了何處,他又成為了什麽。後來有天他路過那條熙攘着酒吧的長街,從玻璃倒影裏看到自己。
哦,他是那個混混。那個傳染艾滋的同性戀。
正如他所想的,這個世界所有人都将由他自己扮演。所有年輕人,老人,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健康人,病人。他是病人,是病源。他終究還是患上了艾滋,命運就是不肯放他輕松。初入征途的輪回乃至現在的一切,意義土崩瓦解。
以後的以後,他會變成什麽呢?他想起那個持刀進醫院砍人的瘋子。等他毀滅了足夠多的世界以後,等他對屠殺足夠麻木以後,他是不是真的會去殺人?他對着玻璃倒影,輕輕吐出一口煙。
某一個夜晚,在一切游蕩的思想沉睡以後,他夢見大地是他胸口的傷疤,許多鐵軌橫亘其上,延綿向群山。他在夢裏沿着鐵軌奔跑,試圖捉住那切換鐵軌的扳手,“吱呀”,那操縱杆已緩慢地倒下。
他忽然很想見見自己,這片荒野上最初的旅人。
時間過去太久,重新生長的大腦記不清楚失戀的日期,他只好在那家酒吧門口枯等了好幾夜,齒間叼着一根未燃的煙。等他終于跟自己重逢時,夜已經很深、很涼了。醉酒的失戀者虎視眈眈地看着他,他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形如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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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街頭鬥毆一觸即發,但是他問:“你想喝酒嗎?”
“……什麽?”
“喝酒,”他說,“你他媽不是剛失戀嗎?”
他們友好地喝了一頓酒,沒有打破對方的頭,沒有談起艾滋、失戀、或是胸口的傷疤。他們沉默地喝酒,像一對古怪的好友。
年長的那個他一直在哭,流淚、啜泣、抽噎。但他明白那不是因為逝去的戀情或者離開的戀人。很少有人真的擁有愛情,他不是那幸運的一員。他的哀悼是自省的一部分。至少有一句話被她說對了——那時的他,的确是自私而功利的。
當然,自私功利不是什麽壞事。那意味着他還有一個目标,至少強于漫無目的地游蕩,強于溫和走入良夜的無望。
他晃蕩着自己的酒杯,一千種意義碎在水波裏。
年長的他在午夜前就回去了,他知道那個他得準備明天的工作。工作,一種沉重的負擔,一種閃耀的尊嚴。他竟有些羨慕。他該負擔點什麽呢?他能負擔些什麽呢?
回到家裏時,母親已經睡着。他放輕了動作,站在洗手間刷牙,幻想着牙龈滲出一絲粉紅色的血跡。
他忽然想起來了。洗漱的聲音沒有吵醒沉睡中的母親,卻吵醒了他自己的憂慮。他們家從來不是精致有序的家庭,就連父母離婚後也不是。他們共用餐具,而他不想把病毒傳染給任何人。
他決定去做個檢查。
他以為他看得懂這張報告單,但他似乎理解錯了。怎麽會是陰性?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他等待了兩個月,又測了一次。
他沒有得艾滋,窗口期之後測也沒有。有什麽事搞錯了,他想。
他去挂了第三個號。
“你這兩份報告單,醫生說沒問題就是沒問題,”那個同樣被他扮演過的男護士不耐煩地敲着桌子,這回他的工作地點是門診而不是科室,“我不知道之前你在哪裏做了測試,沒聽過艾滋病誤檢率還有1%嗎?血站?血站都是怎麽嚴格怎麽來,假陽性20%都不稀罕。”
一個熟悉的名詞,假陽性。他已經不太記得那次輪回學到的知識了。他握着檢查單回家,從床底下翻出那個帶鎖的日記本,慢慢整理着思緒。假陽性。假·陽性。在原先、最原先那個世界,沒有任何輪回的時候,他做過第二次檢查嗎?
突兀的短信,匆忙的電話,潮熱的暴雨,然後是撫上胸口的手——
他毀滅了六個世界,經歷了六個世界的痛苦,是為了什麽啊?世界荒誕而無意義,一切的發生僅僅是因為愚蠢。他活在多幕的滑稽劇裏,一位弄臣,命運是主君。目的地懸在高空,而他盡心竭力潛入深海,一次又一次窒息,每嗆一口水都喝下一公升的愚蠢,等被輪回甩到岸邊,再吐出同樣分量的羞愧。
他想回去。
他真的、真的、真的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