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西橋,0歲
周西橋,0歲。
在某次輪回——大概是寄宿那一次,他記不清了——他認真思考過回到0歲是什麽樣的感受:新鮮的大腦灰質,未完成鏈接的橋梁,未來蘊藏着無限可能。他将往何處去?
現在他知道了。
他沒有寄宿,父母離異,讀會計專業,交了個女朋友又分手,挑釁酒吧門口的混混結果被打破頭,獻血,假陽性,夏日暴雨。他隔着濕透了的襯衫撫上自己冰冷的胸口,然後那闊別26年的回憶一擁而上,與大雨一同将他淹沒。
他跌落。積水的路面磚不足以承載,他跌入泥土、地殼、地幔、地核,被分解成氫與氧與碳,被抛出奧克洛的天然反應堆,升到高空,又随着暴雨降落在這城市之中一座跌坐在地的人形雕塑。
哦,他想,某種程度上,他也算是拯救了世界?從他自己親手造成的毀滅裏拯救了一切。
他又回來了,成為這不公平的世界裏一粒不可見的微塵,落下這不公平的暴雨裏一滴不可見的淚。
他請了個假去醫院查血,次日出結果。
這本該是焦灼的一天,他卻只想在街上閑逛。有什麽值得期待呢?好的結果,沒問題;壞的結果,他經歷過,所有的痛苦都稔熟于心。那顆心已包裹了堅硬的角質,外來的傷害将被麻木所抵擋,不能夠傷害他分毫。
他沿着那條路漫步,從醫院走去公司,從公司走回家,又從家走去醫院。
他遇到了很多熟悉的人:中午出門取盒飯的男護士,窮困潦倒的失業者,行色匆匆的中年人,神思不屬仰望天空的中學生……他與他們擦肩而過。今天沒有下雨,他的T恤裏鼓脹着夏日的風。
第三次路過時,他注意到了站在醫院門口的那個打破頭的混混。對方吊兒郎當地站在角落,耳朵裏插着耳機。烈日炎炎,他就那樣古怪地暴曬着,沒有走進玻璃門的意思。他過了一會兒才看清對方胸口反光的保安章。
原來不是個混混。
醫院的臨時保安,在他扮演混混的那次輪回裏,他也見過這份招聘啓事。持刀砍人,這事兒似乎還沒發生,所以這次招聘的安保人員薪水低如義工,低到他那時候根本沒想過應聘這份活計。那事兒是因為沒招到人才發生的嗎?
好在那年輕人已站在這裏。他們相遇并鬥毆的那條酒吧街上,臨時服務生的價格都能比這裏翻上五倍,他可以身着緊身皮褲待在有空調的室內。然而對方只是站在這裏,烈烈驕陽下。他驚訝于這身份的變化,暫且躲進了陰暗處觀察,見那年輕人站姿随性,目光卻警惕地關注四周,專注于守衛身後的建築。
這位年輕的他,原來是個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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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之前他們打了一架,頭破血流,不過那已經是許多許多年前的事了,他不記得,他不在乎。他只想找個人喝酒。他耐心地等到保安換班之後,揚聲叫道:“嘿,要不要去喝酒?”
顯然那場鬥毆在對方那裏記憶猶新。那年輕人眯起眼,警惕道:“幹嘛?我不賣屁股。”
“沒讓你賣。”他說,“你下班了,我請你喝酒。就這樣,義工先生。”
于是他們真的去喝酒了。
熟悉的酒吧,熟悉的座位,對換的身份。他喝了很多,卻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醉。他喝酒時自有靜谧的思索,他的酒伴卻厭倦了相顧無言的沉默。
“說點什麽,”那年輕人催促道,“就随便說點什麽。”
可他有什麽好說的呢?真相被酒精和趣聞托舉着,從鼻腔呼出,彌漫在空氣裏。他一眨眼,睫毛上便站着一幕輪回的回憶。
“我殺了人,很多人。”他說,“六十億,七次……輝煌的功業。”
“輝煌,”他的酒伴将這告解誤認作黃色笑話,他嗤笑道,“是挺輝煌的,聽起來你的精子質量不錯。”
他寬宏一笑,無心糾正。他繼續道:“我毀滅了世界。也是七次。”
“‘也是七次’,”他的酒伴若有所思地重複道,“你信基督?還是喜歡七這個數字的儀式感?”
他怔了一下。為什麽是七次?他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就,只管繼續吧,”他的酒伴說,“喝酒的故事,又不是非得編圓。”
是的。他想,他的人生也根本編不圓。沒有明亮的、純粹的、圓滑的界限,沒有筆直的、康壯的、線性的時間,之欹之疏之曲,這一院的病梅呀。
“後來,”他說,“後來我發現世界上的人都是我。每個人都是。”
對方挑起眉毛:“每個人都是你?”
“全都是我,”他望着年輕人,從中看到上一輪回的自己,“他媽的全是我這種人渣。世界還會好嗎?”
他的酒伴卻只把這質問當作醉話,繼續問道:“我也是你?”
“你也是我,而且我也殺過你。”他說,“六……不對,七次。”
“是麽,那麽那個我已經死啦,沒理由在乎。”年輕版本的他說,“奧卡姆剃刀,滋滋滋。”
他怔了一會兒,驚訝地盯着對方,好像他說了什麽警世恒言。年輕人揉了揉鼻子:“幹嘛?”
“你是個經驗主義者,”他說,“而我——曾經的我,你那個版本的我——信仰理性。”
“哦,完美的邏輯不自洽,恭喜你成功推翻了自己的科幻理論。”年輕人嘲笑道。
又一陣沉默。年輕人不耐地“啧”了一聲:“故事呢?還沒講完吧。”
還沒講完,還沒發生完。他說:“還沒編完。”
年輕人笑了起來,舉起杯子:“好吧,不論如何。謝謝你提供了酒精和笑料。”
“該說謝謝的是我。”他說。
“你請我喝酒,告訴我該說謝謝的是你?”
“我請你喝酒,該說謝謝的确實是我。”
“你猜怎麽着,”對方眯起眼,“我覺得你想泡我。”
“你對這個怎麽這麽敏感?”
年輕人哼了一聲:“屁股翹不能怪我。”
他看了一眼,配合地吹了聲口哨。
“你真不是想泡我?”對方懷疑道。
“不是,”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屁股,“暫時不是。”
“最好不是,”年輕人狡黠一笑,“按你那個全世界都是你的理論,你看上我是在對你自己發情。不過我懷疑你那個版本的我有沒有你這麽神經質。”他輕佻地拍了拍那怪人的臉頰,冰涼的手指劃出一道凝結的水痕,“怎麽樣,人渣先生?你去醫院當義工了嗎?”
人渣先生沒有回答。
他将額頭抵着冰涼的酒杯,臉埋在手臂裏,喃喃自語道:“這麽說吧,我曾以為一切靠打拼,功利主義至高無上,我有資格鄙夷所有不如我的人;又曾以為一切都是際遇,同理心能解決一切……順便一提,我那個版本的你,的确沒有應聘醫院的守門人,畢竟時薪還不夠買個冰淇淋。”
“夠的,”年輕人嘟哝着,“冰棍兒,兩根。”
“‘兩根’,”他無意識地重複道,然後吃吃地笑了,“骰子的點數肯定有哪裏不一樣。我沒有你的道德,也沒有你的惡意,沒有你的樂觀,也沒有你的缺陷……”
“并且也沒有這麽翹的屁股。”他補充道。
“……嘿!”原先默不作聲聽着的年輕人瞬間翻臉,“我不找ONS。”
他笑起來,這回是真的覺得有點兒意思。他問:“長期呢?”
對方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沒有交往中的對象?”
“分了。”
“……可以考慮。”
年輕人的屁股确實很翹,醉酒後泛着淺紅的健康肉體比上一個輪回他自己那份好看多了,不過他還是沒做。旅館房間狹窄而涼爽,他給對方蓋上被子,坐在床腳,輕輕地哼歌。
——渡過愉快的一晚,敞開心靈,接受命運,與自己和解。聽起來是一個浪漫而溫馨的結局。
但他沒有那樣做。
“你記日記嗎?一個帶鎖的日記本。”他說,“我猜你沒有。但如果你有呢?”
“你就不能忘掉那個科幻點子嗎?”年輕人閉着眼睛控訴道,額頭上蓋着解酒降熱的毛巾。他的傑作。如果說他在那些輪回裏學會了什麽,那至少有一項是他學會了照顧人。
“不行。”他自嘲道,“忘掉一切的我,你可看不上。告訴你吧,那個我大概就是三個月前那麽混蛋。”
“……好吧,那确實太混蛋了。”年輕人同意道。過了一會兒,他呻吟起來:“可是你在等什麽?你把我帶進旅館,脫了衣服扔上床,然後一直等到現在!”
等血液檢查結果。他說:“等我想通我的科幻點子。等我變成你——或者變成我。”
“告訴你一個簡單的辦法,”對方惱怒道,“跟我睡一輩子,你自然會變成我,連打鼾的聲音都一樣。”
“噢。”他說,“那你先睡,鼾聲盡量大點兒,我學習一下。”
年輕人扯過額頭上的毛巾摔在他臉上,翻身睡了。
他獨自在黑暗裏多待了一會兒,撿起毛巾,進了浴室。淋浴噴頭下起另一場悶熱的暴雨。
如果這次艾滋檢測的結果仍然是陽性怎麽辦?他對自己冷笑了一聲。氤氲的水汽裏,他輕輕一搓,胸口那形似傷疤的痕跡便再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一篇實驗性質的腦洞文。
唉,我也知道這篇文很奇怪啦,但有時候我就是控制不住寄幾呀。寫完之後驕傲了一陣子,結果想起來好像《你們這些回魂屍》就有全世界都是“我”的腦洞了_(:з」∠)_六十年前啊!不愧是海因萊因大佬,輸了輸了。
具體到文章上,有些地方靈光一現還蠻喜歡的,但大部分地方就……确實挺辣雞的。水平不足Orzzzzzzz 這篇在各方面都使用了超出能力範圍的寫法,包括題材、構架和文風,有種捉襟見肘的局促,我自己寫完再讀一遍都覺得很不滿意。
要拿一篇不滿意又很喜歡的文怎麽辦呢?就,想辦法寫得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