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西橋,17歲
周西橋,17歲。
這是一次倉促的屠殺與輪回。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為了逃避。
他窩在沙發裏,試圖把自己想象成一顆土豆。頂着滿腦袋葉子,等待光合作用。可是沒有光。他蔫得合情合理,手臂和小腿支楞成奇怪的形狀。一顆字面上的沙發大土豆。
“你,跟我去醫院,”父親說,“我們要更新保險。”
這時候他父母還沒離婚,不過快了。他把腦袋埋在膝蓋裏,整個人扭曲成更加奇怪的形狀。他去過這次體檢嗎?似乎去過,又似乎沒有。穿來呀穿去啊,他記不清了。
他趿拉上涼鞋,動作遲緩地下樓。父親轉頭跟他說了兩句話,關于學習還是什麽的,他只當沒聽到。反正從他的叛逆期開始,兩個人關系就一直不好。父親很快放棄了聊天的企圖,心事重重地開着車。他盯着手機,試圖從黑屏的倒影上找出來什麽。
什麽都沒有。
這是一次簡易的體檢,雖然采血的步驟跟平常不一樣,但也很快結束了。父親似乎還有別的項目,仍抱着檢查單呆然坐在長椅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撩起眼皮打量了一眼,想,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吧。在某個輪回裏他也體會過。他沒注意他把這句話說出口了,不過父親還是沒理他。好吧,看來他們就是關系不好,不是單向的。他沒打招呼,自行打車回了家。
之後的幾天他都在補習。如果他輪回時更理智一些,也許會選擇去18歲之後,免得再經歷一次高三和高考。他不知道那是否可行,輪回有諸多限制,而且不怎麽精準。似乎他只能往前、再往前、一往無前。
周西橋,一往無前。聽起來像跑鞋廣告。他想象着自己沿着交叉的鐵軌飛奔,仿佛當真回到17歲,對什麽都看不慣,唯有一腔熱血,天真爛漫。“啪”。他比了個槍的手勢,那飛奔的小人便倒下了。他忍不住笑起來。
“周西橋!”教鞭抵着他舉槍的手腕,壓回桌面,“做你的練習卷!”
他早出晚歸,偶爾待在家過周日。家裏的氣氛有點兒壓抑,最近父親竟常常在家,且似乎在與母親冷戰。冷戰和吵架都不新鮮,他們從來不是感情融洽的模範父母,沒離婚大概都是怕面子不好看——或者是因為懶,湊合。他結過婚,他懂得,也不想苛責。
随他們去吧,他叼着鉛筆頭,心不在焉地想着,沒多久就該離婚了,他會跟着母親的。他知道事情的發展。
然而事情的發展跟他想象得不太一樣,得怪那場夏日的暴雨。他的記憶裏沒有那樣一場雨。補習班因暴雨提前下課,他一路淋着雨飛奔回家,褲腳濺着整條街的泥。他推開門,還沒來得及踩掉鞋跟,便聽到了客廳裏的一聲尖叫。
母親的尖叫。
Advertisement
他頭皮發麻,一瞬間腦袋裏只有某次輪回裏空空蕩蕩的病床和冰冷陰暗的班房。那尖叫如同無形的手,蹂躏着他的神經。他必須做點什麽。他的雙眼下意識地搜尋着武器。
茶幾上有只玻璃花瓶。沒有花,這個家裏一直都沒有那樣精致的氛圍。
他操起那只花瓶,狠命地砸在那個施暴者頭上。一下,再一下。
他們說一下是正當防衛,再一下是防衛過當,第三下就是故意傷害了。他不知道他們說得對不對,但他的案子的确是以防衛過當的罪名起訴的。父親變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醫院接受保守治療。他聽說這個消息時總聯想起沙發上的大土豆。
在未管所的日子很無聊,白天有24小時那麽長,晚上也一樣。他過得按部就班,甚至沒想起來輪回的事,似乎痛苦的阈值已随着生活的磨砺而漸漸提高了。
若即若離,摩擦,接納,融入。個體變成群體的一份子,在某些方面變好,在另一些方面變壞,自由意志融化在集體意志裏,“噠”,消失了。他們聊天談笑,字眼髒得不得了。新的價值建立在罪行上,強大值得贊美,心狠更是無堅不摧。金字塔的頂端屬于最瘋狂的人。
誰?一個瘋子,非常瘋,但不是真的瘋。
做了什麽?不清楚,他不講話。據說他砍了很多人,都他媽是不認識的人。
在哪兒?就咱們市,一所醫院。
這八卦太過耳熟,使他輾轉難眠。
一個又一個漫長冰冷的夜晚,他在淺眠的兇猛夢境中屢屢驚醒,睜着眼回憶過去和過去的過去,那些情景逐一浮現,又自發地重疊起來,全都似曾相識。
他是父親,是兒子;是護士,是病人;是施暴者,是受害人;是倒黴鬼,是犯罪者……就仿佛他的故事只圍繞他發生,一切角色都是他自己扮演的。
他想。這假設太荒謬了,他必須以親身經歷排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