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西橋,18歲
周西橋,18歲。
他坐在志願填報的電腦前,手指隔着屏幕撫觸着浩繁的專業類目。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昨日人生已如字面意思地被他扼死在上一個世界。他不會再選擇會計了。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又睜開,那表格便被提交到了智慧的雲端。
他成了一名護理專業的全日制本科生。
其實這是個意外,他的第一志願是同校的醫學專業,但他記錯了自己的高考成績——這世間來來去去,高考對他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男孩子學護理?一路上都有人對他行注目禮。他于是意識到這工作的社會認可度比較差。但他仍然覺得護理不錯。這是他三次輪回以來內心最平靜的一次。他明白這次輪回的意義所在——他将和母親相依為命。
一次崇高的輪回,關于親情,關于感恩,關于尊敬生命。
實習時他選擇了本地的醫院,方便同時照看母親。他勤學好問,手頭熟練得宛如十年護理經驗,腦袋裏還思考着臨床知識的問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那自信純粹建立在自身的廣博上,因而更為堅實。
這是難得的一次正确輪回,他想。母親的身體狀況很好,他也有了自我實現的道路,盡管不受社會重視,至少還有部分友好且尊敬他的病人與家屬懂得感激。他甚至開始了一段隐秘的羅曼蒂克感情。
網戀,純正的柏拉圖網戀。他與那位陌生的女士聊得相當投契,她有着他喜歡的嬌憨與偶爾的小脾氣,他總是容易被這些細節打動,盡管他已經預知細節将被漫長的生活磨滅。
他們還沒有交換過照片或視頻,他不着急。經歷過那麽漫長而破碎的輪回後,他不希望自己仍然是那個會被皮囊所困惑的膚淺男人。
醫院是特別之處。他在醫院裏奔走,看盡人間百态,聽說過獻血時檢出艾滋的倒黴鬼,也遇見了被兒子打成植物人的可悲父親,甚至目睹了一場持刀進病房砍人的暴力事件。那犯人起初被認為是病人家屬,後來又被翻案發現是陌生人的無差別犯罪。
一半的社會新聞都發生在醫院,醫院的工作使他在半個世紀後決定走向成熟。
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定在某個周五的晚上。約會,這詞語裏飽含着期待與溫柔。他開始構想兩人愉快的會面、戀愛、結婚、乃至相依相伴的一生。天知道他們才在網上認識了不到三周。
他或許有些着急了,因為他是作為拯救者出現的。她有個不那麽溫柔的男朋友,非常自私、嫉妒且暴力。她已決心分手,但需要他的保護。這依賴的視角簡直令他興奮。
崇高是好的。如果同意幸福最大化而忽略康德的問題,他為崇高而興奮也是好的。非常好,完美的相遇。
然後他在咖啡館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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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了三分鐘,白色的包包先是擱在大腿上,然後放上了桌角,細長的手指略顯緊張地捏着包帶。她妝容精致,非常漂亮,仔細去看才會發現眼影與粉底遮蓋之下眼睛與皮膚輕微的缺陷。
還能因為什麽呢?熟悉的嬌憨與小脾氣,細節,細節是不會撒謊的。他所預見的磨滅必然将發生,以盡可能殘酷的方式。他倒抽一口涼氣,陷入了驚愕的呆滞。
或許出于緊張,她沒發現他的走神,一直在抱怨現男友的精神問題。那人絕不止是多疑,緊迫的跟蹤令她窒息。暴力傾向,白色恐怖,她幾乎流下淚來。她的生活再沒有自由,沒有權利,仿佛一件私人物品。她多麽無辜啊!
她不求更多,只希望他陪她去談分手——或許報警,她說。
他的心随着她的話語裂成兩半,一半是那個拯救者,填滿了對這個可憐女人的同情;另一半什麽都沒有,空蕩如黑洞。那黑洞漸漸擴張,吞噬了一切。
報警,他想,的确如此。每句話都鮮活複現了他的上一個輪回。新生活,哪兒來的新生活?審訊時疊加的痛苦再次來襲,出軌、分手、報警——她是怎樣對待他的呢?然而他又怪得了她什麽?
他茫然地回應着,都記不起今夕何夕。她終于也發現了他的心不在焉。這裏畢竟不是法國電影的拍攝地,沒有從天而降的浪漫義人。她失落地垂下眼睛,提議離開。這話于他無疑是一種特赦。他推開桌子,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去,甚至沒注意門外的暴雨。
盛夏總是這樣,悶熱潮濕,瓷磚地面被雨水澆得濕滑。他一往無前地沖出了咖啡館的樓梯,像一位滑稽劇演員,徒勞地揮舞着自己的手腳。
尖叫聲穿透了厚重的雨簾。
他醒在熟悉的病床,身上是熟悉的醫療器械,只是感覺不到下肢熟悉的觸感。他知道的,再好的護士也難以護理自己。
他默然地盯着純白的天花板,能活動的那只手掌輕輕撫上病號服的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