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西橋,25歲
周西橋,25歲。
殺死上個世界的所有人不需要原因,但回到這個時間點的确有其原因。他的妻子——前妻——在那場對峙中用尖叫與嘶吼說出了她漫長的出軌史。他不知道那個給他戴綠帽子的人是誰,但他至少知道該從什麽時候起開始蹲點。
他監視着她,他的妻子——前妻——女朋友。
監視是一項專業技能,需要培訓和一丢丢天賦。他毫無基礎,學得很慢,但非常用心。他在她租下的卧室裏貼滿了微型攝像頭,然後意識到她其實也可以出去開房,于是又開始往她的包裏放東西。
她發現了幾次,都被他用些胡編亂造的理由糊弄過去了。他看得出來她在生氣,并且有了戒心,不過他不怎麽在乎。
他最接近的一次追到了旅館的房間門口。說實話他不知道她是自己去的還是跟那個假想敵一起,但她背着他開房間,這本身就值得他問罪。從來就沒有戀情裏火熱的嫉妒,驅使他的是一股冰冷的惡意。捉奸,暴露她的不貞,然後潇灑離開——他想要的是不是悔改,是純然的報複,與報複之後獨屬自己的新生活。
他冷靜地點燃一根煙,橫刀立馬站在那藍胡子的秘密門前,醞釀好了一切的情緒,就等着踢門那一秒。
然後他的手機響了。
那是一個裁員電話——準确來說,是一個通知他自行辭職的電話,為了避免發放裁員的補償金。“你曠工太久了。”主管義正辭嚴地指責,并開始絮叨一些公司章程和他本月的打卡記錄。他心煩意亂地回複了幾句,覺得這細枝末節的問題比起此刻潛伏在他內心的陰森巨獸簡直可笑。
“我會走的。”他說。而主管還不肯停下。
“我他媽自己會滾!”他怒吼着挂了電話,一拳擂在門上,那扇房門竟應聲而開。
她站在門內瞪着他,擡手給了他一個耳光,以及一頓冷漠的控訴。自私功利已經不是她的重點攻擊對象了。跟蹤和暴力傾向,她歇斯底裏地控訴着生活中的白色恐怖,仿佛只有他無理取鬧,而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分手,必須分。”
她怒氣沖沖地說。這明明應該是他的臺詞。
分手、失業、甚至行政拘留——因為她報警了。都是壞事,那又怎麽樣?去他媽的。他的報複失敗了,至少他的确得到了解脫,即将奔向新生活。
就好像作業是三道數學習題,你明知前兩道都做錯了,但至少是做過了,心中便有理由輕松了三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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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三分之一在他找新工作時跌在了他肩上。
他的家庭關系很複雜,父母在他17歲時就離婚了,母親獨自居住,身體一直不太好。他平常每周都會回家看望她,然而這幾周他忙于監視前女友,沒去照顧母親,直到接到醫院電話,才知道她的身體又出了毛病。
他從小被喪偶式撫養長大,跟母親關系很親近,接到電話後便匆忙地趕去陪護。母親從沒有病得這麽重過,他長期待在病房陪護,什麽都不會,手忙腳亂,疲憊至極。
最疲憊的是在那些慌亂中他還要應付母親的詢問,關于女朋友,關于工作。那些詢問即使在平時也令人不快。他焦躁地解釋着,講到最後幾乎是在吼叫,溫情脈脈的家常也變成争吵。
他摔門而去,站在醫院的門口,想他真是讨厭這些。讨厭醫院,讨厭一場夏季的暴雨。
他買了包煙,潮濕的水汽使他試了好幾次也沒能将煙頭點燃。吸煙是他本次回到25歲後才學會的,跟蹤時總得來一根才能壓抑心中咆哮的怒獸。它在吼些什麽啊?哪兒來的那麽多憤怒飼喂它呢?
他跌坐在濕漉漉的露天長椅上,按住了冰冷刺痛着的額頭。
回病房的路上,他一直考慮着道歉的事。這件事絕不是他的錯,但他或許應該為自己的粗暴和争吵道個歉。她其實沒有惡意,她只是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秘密是他自己的。
如果她非要問,他就說。說一點兒,分手、辭職什麽的,不說全部。等他耄耋殘年、行将就木的時候,也許他會說更多。
他做好決定,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病房的門。他期待着一聲招呼,可聽見的卻是一聲驚雷:“就是他!”
那聲如洪鐘的正是隔壁床的病人。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藍制服和警察,和屬于母親的那張空蕩蕩的病床。
班房,熟悉的班房。
這回他是全然無辜的,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隐隐有些極壞的預感。門外匆匆來去,沒人肯應答他的詢問。秘密是所有人的,除了他。呼吸間每一口空氣都越來越冷,他雙手抱頭,感到一陣恐懼。
“二進宮了吧,之前是跟蹤女朋友吵架打人的。”
他坐在審訊室,對面的警察射來毫不客氣的嫌惡視線。先驗概率,或者說偏見,往往是偵查中不可避免的問題。
“這個時間,你在幹什麽?”
他為什麽必須回答這個?他是嫌疑人嗎?什麽的嫌疑?母親呢?她在哪裏?
“說啥?你在外頭吸煙?大雨天的你在外頭吸煙?是你傻還是你當我傻?”
他茫然地張望着,角落裏坐着的另一個警察連眼神都沒有給他。
“別他媽裝蒜!”
他不值得這個。
質問的聲音遙遠地響起。對方又說了些什麽,而他聽若未聞,雙眼紅腫,盯着不可見的命運。痛苦與痛苦疊加,他全然無辜,卻失去而又受冤,這是怎樣的道理?這不公平。陰暗的班房,鄙夷的目光,被痛苦與自責啃噬的內心……
汗漬沾濕了前襟,他隔着T恤,顫抖着撫上胸口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