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前夜 終是來了
已到了年關, 再過幾日,就是臘月三十了。
虞水村因虞水而得名,這臘月三十的習俗,自然是與虞水有關。
每逢除夕夜晚, 村民們在家中用完團圓飯, 年紀大些的百姓便留在家中, 點香祭祀後, 抱着暖爐, 其樂融融地守歲。
年輕一些的小姑娘小夥子,便會來到虞水河邊,在水面上放出蓮花燈。
千盞萬盞蓮花燈, 将會一點一點照亮黑夜, 熒熒的燈火會帶着少年少女的心願, 順着清澈蜿蜒的虞水河, 飄飄蕩蕩流向遠方。
屆時,天地間只剩蓮花燈火, 大有天地間獨此一光的清冷孤寂。
如此美景,一年只得一見。
臘月三十是個重要的日子,往年在這時, 來藥廬看病的百姓會少上許多, 也算是給了他們閑散休息的時間。
一大早,阿詢便去鎮邊買了一堆食材回來。
做飯這種事情,自然是他全權包攬的。至于戚柔嘛, 她雖然會做飯, 可他自認身為一個威風凜凜的漢子,當然不能讓小姑娘親自動手去做這種雜活。
只是今日戚柔得了公子的首肯,可以休息一日不必背書, 便來找他,說可以幫忙。
他鄭重地想了一番,最後将照看竈火,防止竈火熄滅的這一件神聖的事情交給了她。
不過,說到戚柔和公子……
雖然經過這一段時間,戚柔與公子之間的關系緩和了許多,卻仍是比不上從前。戚柔也不知道怎麽了 * ,不像從前那般愛黏着公子,仿佛藏了心事似的,變得內斂許多。
想到這裏,阿詢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掀開鍋蓋,在蒸騰而上的白茫茫霧氣中,哼着曲兒,抄起鍋鏟繼續做菜。
廚房被煙氣籠罩,戚柔推開門,抱了一堆生火的柴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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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詢探頭看了她一眼。
見她在竈臺的小凳子上坐下,垂着眼睛,只專心将那些柴禾收拾好,一句話也沒說,阿詢又縮了回去。
“戚柔,再加些柴火,火不夠旺了。”阿詢用衣袖擦了擦汗,揚聲道。
然而等了半晌,鍋中的火勢卻漸漸變小了,阿詢眉毛一垮,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看,火勢确實小了。
他不由又喊了聲:“戚柔?”
還是沒反應。
阿詢納悶了。
戚柔不是在嗎?火怎麽還變小了呢?
他擱下鍋鏟,走到竈臺另一邊,卻見小姑娘撐着臉頰,眼眸放空,似乎已經出神許久。
阿詢有些無語,雙手叉腰,不由叫道:“戚柔!”
戚柔回過神來,抿了抿唇,剔透的大眼睛擡起,看了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麽。
她用鉗子翻動了一下竈膛裏的柴火,火勢很快就旺起來了。
小姑娘一句話不說,阿詢也不好說什麽,這感覺倒有些像打到了棉花,無論如何都沒什麽反應。他只好悻悻跑回去,繼續做菜。
今日就是臘月三十了。
戚柔心中翻來覆去,想着這一句話。
今晚是除夕夜,虞水村成雙成對的男女都會一起前去虞水,尚未出嫁的妙齡少女也會帶着蓮花燈前去,而虞水村的小夥子們就算不放花燈,也會去到虞水邊,一睹芳顏與燈景。
也許……
對于她來說,也許今晚就是最後的終結。
塵埃落定。
***
阿詢把最後一道菜放上桌,抹了抹額頭的汗珠,用白布擦幹淨手,才叫他們來吃飯。
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都是簡單的家常菜,雖比不得宮廷山珍海味,玉盤珍馐,卻也已是極盡用心。
見自家公子的身影出現在門外,阿詢忙奔出去迎接,出去之前,順便還瞪了已經坐在桌旁,撐着臉頰等得百無聊賴的戚柔一眼。
見沈傾坐下,阿詢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嘿嘿笑道:“公子,今日是除夕,你可要賞臉多吃些。”
桌上豐盛的菜肴的确琳琅滿目,沈傾笑了笑,沒有拒絕阿詢的好意,只輕聲道:“辛苦了。”
“哪裏哪裏,不辛苦不辛苦!等會兒吃完了晚飯,再過些時間,還有餃子呢……除夕怎麽能沒有餃子?”
阿詢自顧自,講個不停,樂呵呵地繼續說道,“對了公子,你怕是不知道,今日這餃子可是戚柔包的呢!”
“而且啊,公子你一定沒想到,戚柔包的時候那叫一個仔細,簡直和對待什麽寶貝一樣……哎呦喂我的腳,疼疼疼,疼死我了!”
阿詢原本一邊說着,一邊走回桌旁坐下。只是他才剛剛坐好,卻立刻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 ,抱住自己的腳,叫苦不疊地喊疼。
一旁的戚柔小臉微低,看不清表情,她用勺子輕舀碗中的湯,似乎與這件事情半點關系都沒有。
阿詢顫顫巍巍的視線移過去:“你、你……”
然而他話還沒出口,戚柔已經盛了滿滿一碗炖湯,還十分貼心地在湯裏加了許多肉,放到他面前,很懂事地說道:“阿詢哥辛苦一天了,先吃飯吧。”
阿詢對上她略帶警示的目光,話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只好閉上嘴,忿忿地坐下來,默默喝湯。
将炖湯端過去,戚柔便收回視線,纖長的睫毛低垂下來,慢慢喝了一口溫熱的湯,沒有往沈傾的方向看。
小姑娘側臉安靜,在暖黃的燈光下,眉眼柔和而俏麗。
沈傾對方才發生了什麽事情一清二楚,他眼眸微斂,面上并沒有什麽反應。
只是,在聽到那一句“戚柔包的時候那叫一個仔細,簡直和對待什麽寶貝”時,他動作頓了一頓,過了許久,才恢複正常。
晚餐比平日吃得久了些,可今日卻不是沈傾先離桌。
吃了一盞茶時間,戚柔仿佛突然察覺到了什麽,轉頭朝窗外看去,随即,注意力便徹底不在這裏了。
她擱下了碗筷,匆匆說了句“我吃完了”便跑出屋子。
小姑娘跑出的身影帶起一陣冷風,将桌邊冷白衣裳之人的漆黑發絲撩起幾許,又輕輕落下。
沈傾清冷的眉眼擡起,透過窗子,遙遙看見了竹林外依稀的燈火。
是了。
今夜是除夕,也是花燈節。
是屬于虞水村所有,有情人的花燈節。
另一邊。
順着明明滅滅的燈光,嬌小的身影飛快穿過竹林,如同不會累一般,腳下不停。
戚柔一口氣跑到了虞水邊。
終于,從小坡的另一邊過來時,那一剎那,虞水的景象震撼了她。
此時此刻,置身于廣闊的天地間,天幕漆黑。
遠處,虞水河蜿蜒延伸向遠方,波光粼粼的清澈河面上,一盞一盞蓮花燈閃爍着盈盈光輝,順着流水飄飄蕩蕩,流向遠方。天地間似乎只剩這點點光芒,美輪美奂。
虞水河邊,果然站着許多人。
少男少女,青年男女,在夜晚料峭的寒風中,或與戀人依偎結伴,或孤身站在虞水邊,望着閃爍着光暈的蓮花燈,面上皆是憧憬期盼神色。
戚柔腳下的步伐忽然再也無法邁出一步。
她小臉怔然,看着遠處的景象。
片刻後,手中攥緊了從始至終握在掌心裏的同心結,一言未發,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戚柔承認,她是故意的。
方才就這樣跑出來,雖然一方面是因為察覺到了虞水河燈的動靜,想要出來看看,另一方面,卻是心中念頭繞了個彎,想試一試他。
于是,她一句話不說便跑出來,近乎偏執的,孤身在虞水邊等待。
沈傾在虞水村多年,定然知道每逢除夕這日晚上,是虞水村的花燈夜。而舉辦花燈夜是為的什麽,他不會不知道。
若沈傾 * 對她仍有情意,也許會前來虞水河邊,如此這般,她便賭贏了。
可若沈傾對她毫無情意,那麽就不會來。
這是最後一個晚上,是她為自己定下的最後的時間。
她在給自己下最後的結局。
逼自己,也在逼他。
所以……
寒涼的夜風吹起了小姑娘額旁的碎發,她微微垂下眼眸,彎了彎唇。
這一刻,褪去了往日的稚嫩與纨绔,竟驀地生出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的、令人驚豔的美麗。
然而,不知道等了多久,沈傾依舊沒有來。
冬日的夜晚比日間更加寒冷,再加上虞水邊皆是平坦的草地,放眼過去,并沒有可以遮擋的高大土坡,因此當寒風襲來時,無處可以藏身。
戚柔卻也沒怎麽在意,安安靜靜地坐在小坡的高處。
只是在感覺到冷時,她會用手臂環繞住自己,然後将小巧的下巴搭在膝蓋上,仿佛缺乏安全感一般,抱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一直在等。
可是,每當時間流逝一秒,她的心就随着時間愈發沉下去,一點一點,向着看不見底的深淵沉去。
沈傾一直沒有來。
看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戚柔苦笑一聲,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竟這樣失敗。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她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将小臉深深地埋進臂彎裏,她控制不住自己,感受到寒冷,微微戰栗了一下。
她忽然覺得很冷。
四面吹來的風無孔不入,她快要被凍僵了。
恰在此時,身後終于傳來低低一句,蘊着清冷溫潤的無奈。
“為什麽坐在這裏,不到前面去?”
環繞住自己的手臂一僵,她怔怔擡起頭,望了不遠處光芒閃爍的虞水河一眼,随即回頭看去,果然瞧見了沈傾。
那人長身玉立,身姿颀長清隽,面對着她,靜靜站在凜冽的寒風中,身後是平坦的草地和遼闊漆黑的天幕。
他總是這樣,待人時柔和又溫潤,卻總是隐隐透着孤絕與清寂。可他分明這樣厲害,只需站在那裏,天地似乎都盡在他掌握之中。
戚柔眼尾微紅,突然有一種想要掉眼淚的沖動。
他終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