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禾真比李呈蘊醒來的要早,确切地說是他一晚上基本沒怎麽合眼,他擅自鑽到李呈蘊的被窩一起分享硬邦邦的棕榈墊大床,一點點把手臂往下挪,最終李呈蘊的腦袋安穩地枕上他的手臂。
李呈蘊的頭發和他人一樣不怎麽柔軟,鬓角的地方甚至有些紮人,禾真不敢動,只是垂着眼皮愣愣地看了李呈蘊好久。
他們兩個能夠安靜待着的時間幾乎沒有,四年前李呈蘊從不正眼看他,就算躺到一張床上,李呈蘊也總是用枕頭捂住他的臉,在到達頂峰時會把枕頭往上移露出嘴唇,然後接不太溫柔的吻。
從窗簾縫隙逃跑的天光越來越亮,可能會打擾到李呈蘊得之不易的睡眠,但禾真又想借光看李呈蘊的臉,最後選擇舉着空閑的右手遮住李呈蘊眼皮上的光,再漏一點點在鼻梁。
他不貪心,李呈蘊說了喜歡他,他們以後的日子還長。
再長的日子都拖不住大太陽,在察覺到李呈蘊快要醒來的時候,禾真抽走毫無知覺的手臂,蹑手蹑腳重新躺回灰色沙發床。
所以當李呈蘊睜開眼的時候,他只會看到自己還算規矩的睡姿,以及被空調冷風吹得左右晃動的碎發。
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禾真掐着點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地打了哈欠,揉着眼向旁邊看,壓着嗓子問:“幾點了?”
“還早。”
李呈蘊從浴室出來,随手把沾濕的頭發捋到腦後,看了他一眼之後才又說:“你困得話可以再睡會兒。”
禾真看着李呈蘊換了黑衣黑褲,又戴上棒球帽,他沒再說話,自顧自地下了床洗漱,等到換衣服的時候才發覺他忘記帶适合去墓地的衣服。
李呈蘊把車鑰匙放進口袋,準備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對着背包發愣的禾真。
“随便穿就行。”
李呈蘊對着他笑,“她不是計較這些的人。”
剛開始禾真覺得李呈蘊可能是在給他臺階下,等真的到了嶺山墓園,找到那塊方形墓碑的時候,禾真才知道李呈蘊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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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薇的墓碑很普通,普通到上面只有照片和名字,沒有出生日期和死亡時間,也沒有墓志銘。
選的相片應該是甄薇最漂亮的年紀,長卷發,笑的甜。
李呈蘊在墓碑前站得很直,雙手揣在口袋裏,停了一會兒才伸出手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塵。
墓園沒有樹蔭遮擋,炙熱光線大喇喇地照在後背,像是随時都會融化。
李呈蘊中途接了電話,是墓園門衛打來的,訂的花送到了。
走到大門口再折返回來還有些距離,李呈蘊沒要求禾真跟着去。
偌大的墓園只剩下禾真一個活人,他盯着墓碑上甄薇的相片,自言自語地笑着念叨:“大家都說李呈蘊像爸爸,但我早幾年就想說了,李呈蘊還是更像您。”
地面發燙,但禾真不怎麽在意,盤腿坐下,手肘撐着膝蓋開始自言自語。
“阿姨你見過李呈蘊打球嗎?他打球的時候好像半個學校的女生都在看,我也在看,但我還是覺得他打架的時候更酷一點兒,照我們教官來說就是穩準狠,沒花架子,目的第一。”
“我老家不是海市的,鄉下人。”
“我應該是初中的時候确定自己的性取向的吧,也可能更早,具體記不太清了。”
把家底掀幹淨,禾真安靜了一會兒,許久沒有發作的煙瘾這會兒突然有點壓不住,禾真從口袋裏摸煙,剛剛掏出來又收回手。
“李呈蘊搭上我,這輩子走了下坡路,不過您放心,這坡不管下到哪兒,我也一定跟着一步都不落。”
沒人會回答,禾真站起來,撣了撣褲子上的灰,往後退了退朝墓碑鞠了三個躬。
“對不起。”
彎最後一次腰的時候禾真盯着地板上的裂縫小聲道歉,裂縫中已經出現綠色,一點點細芽把磚縫擠得更大,“做錯的人是我,不要再去李呈蘊夢裏了,讓他睡個好覺吧。”
同樣不會有人回答,只是很快禾真聞到裹着清新水汽的花香,接着是捏住他後頸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背後的人低聲說:“幹嘛呢。”
像從懸崖掉落砸進水底,水灌進耳朵裏,禾真突然開始耳鳴。
禾真沒來過嶺山,他不知道距離海市兩三百公裏的空氣居然會這麽幹燥,相觸的皮膚起了靜電,啪嗒一聲在空氣裏激出火花。
禾真轉過身,李呈蘊筆直地在他面前站着,懷裏抱着水藍色的海棠,帽檐在眼下投出大片陰影。
李呈蘊彎腰把花放下,垂着眼睛看甄薇的墓碑,站了一會兒,伸手攬過禾真的肩:“雖然知道你私下裏應該看過照片,但還是想讓你見見真人。”
握着肩膀的力氣逐漸縮緊,禾真站着不動,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緊貼褲縫,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要神聖,神聖到禾真只覺得自己卑劣。
有在猶豫要不要坦白,只是李呈蘊沒給他這個機會,在他試圖開口之前,李呈蘊先松開他肩上的手,沉默着往山頂走。
海島的山頂也沒多高,是北方人瞧見都要嘲笑兩聲的程度,但高處的風比下面涼快一些,日頭也更盛,偶爾能從石頭臺階邊上的繁密綠色裏看見幾株三角梅。
踩上最後一節臺階,禾真才看到藏在樹蔭下的平房,屋外擺着兩把躺椅,頭頂是面臨死亡的葡萄藤。
李呈蘊先走進去,沒多久,禾真聽見老人幹啞又愉悅的嗓音:“今天可晚了點。”
李呈蘊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微笑着說:“昨晚上睡得太死,早上沒起得來。”
還和以前一樣,禾真拉開椅子坐在對面,李呈蘊和他都擅長撒謊。
老人端着盤子從廚房裏出來,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艱難邁過主廳豎起的地磚,老太太把餐盤放在桌上。
她好像這會兒才注意到桌子對面多了一個人,她使勁揚有些耷拉的眼皮,盯了一會兒才笑着說:“還是第一次見你帶朋友來。”
“朋友再多也要分場合。”
李呈蘊幫她把餐盤裏的菜拿出來。
“也是。”
老太太把炸好的素丸子放下,轉身往廚房裏走,“這地方不吉利,還是少來。”
擺在桌上的餐具只有一副,李呈蘊把筷子遞給禾真,禾真接過來夾了一個丸子放進嘴裏,很燙,豬油味也重,味道怪異但是并不難吃。
廚房裏又出現碗碟相撞的響聲,李呈蘊順着聲音開口:“墓園的山頂是不太吉利,所以老太太在這兒開了家店,希望能留住一個算一個。”
“那塊地磚是他兒子弄壞的。”
察覺到禾真的視線,李呈蘊喝了一口水說:“她兒子十六歲從這兒跳下去,她也就在這安了家。”
但禾真只捕捉到了奇怪的重點,他看着李呈蘊,不知道李呈蘊是不是也曾經想過在這裏一了百了,最後又是不是被這個老人留住。
廚房裏的聲音停止,接着是老人緩慢沉重的步子,圍着花頭巾的老太太拎着塑料袋走過來,笑眯眯地把東西放在桌上,小聲交代道:“免費送你們的,你們偷偷吃,可別被其他客人看到。”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李呈蘊很捧場。
打開塑料袋,裏面平躺着兩個布丁,橘黃色的外包裝,上面畫着卡通兔子,是超聲經常打折促銷的牌子。
撕開包裝,乳黃色布丁散發着濃烈的糖精味,禾真低頭咬了一口,是芒果的。
坐在對面的李呈蘊拿過裏面的布丁,一點點撕開外包裝,擠壓軟殼,乳黃色的果凍顫顫巍巍往外冒,溢出的汁水沾在指尖。
李呈蘊像是沒注意,他低下頭,嘴唇逐漸靠近。
動作比腦子更快,等禾真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了起來,手臂越過桌面緊緊地抓着李呈蘊的手腕,李呈蘊的皮膚很熱。
“布丁是芒果的。”
李呈蘊還保持着剛剛的姿勢,他看着禾真,很輕地笑。
“我還以為你真準備看着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