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門扉輕阖,楚玉凝驀地感到一絲慌亂,起身道:“你要做什麽。”
那雙昔日愛意濃厚的眼中,如今唯有警惕與戒備,陸仲殊不由心痛,閉了閉眼,緩緩來到他面前坐下,道:“你不若猜猜看,我要做什麽。”
楚玉凝眉頭微蹙,沒有接話。
陸仲殊低聲一笑,“你如何便知,我是用的苦肉計?”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如何不知。”
“啊…”陸仲殊點點頭,“既如此,想必你業已知曉,我此番稱病亦是同嫂夫人串通一氣,為的是将你騙回府來。”
楚玉凝如何也想不到他這般厚顏無恥,一時怒火攻心,“你——!”
“我如何?”陸仲殊為自己斟上一盞茶,好整以暇的模樣。
楚玉凝一忍再忍,到底未能克制,咬牙道:“你恬不知恥!”
陸仲殊聞言輕笑,“我不僅恬不知恥,還卑鄙下作,你怎生這副顏色,莫非今日才認識我?”
楚玉凝周身輕顫不止,目光沉沉,幾番吐息之後,緩緩道:“我當你已願改過遷善,卻不曾想,你便如、便如朽木糞土,端的是,端的是……”
他頓了一頓,語氣中難掩失望,“——端的是無可救藥。”
真真荒謬。陸仲殊心想,他對楚玉凝這一腔愛意,父王不肯信,皇叔不肯信,便是楚玉凝自己亦不肯信,如今他破碗破摔,以濫為濫,楚玉凝反倒當了真,指責與斥罵字句分明,直捅入他心底。
“是,我是無可救藥。”他放下茶盞,擡眼向楚玉凝一笑,一字一頓道:“只可惜,你此生唯有同我這般無可救藥的朽木糞土糾纏,生同衾、死同穴,永世不能擺脫。”
心痛如絞,他卻自暴自棄一般,覺出一絲報複得逞的快意。
楚玉凝面上血色盡失,只感到眼前陣陣發黑,理智被怒火焚燒殆盡,再回神,卻見陸仲殊側臉泛紅,偏頭一陣嗆咳,唇角流下一絲鮮血。
“阿凝……”
楚玉凝渾身一震,慌忙收回手。
下一刻,只見他腳下踉跄,跌坐在桌前,竟就此厥了過去。
“陸仲殊?!”
方才的猜忌立時抛去了九霄雲外,楚玉凝大驚失色,撲身上前,急聲喚道:“陸仲殊!陸仲殊!”
門外綠映聞聲而來,見狀驚叫一聲,惶惶然回身對小厮道:“快,扶世子榻上安歇!我去請袁大人!”
內室須臾間亂作一團,楚玉凝被擠在人群之外,一雙手輕輕虛握,卻掌心空空,往日溫暖早已消弭于無形。
“舊傷未愈,兼之急火攻心。”袁濟之取出一只白瓷瓶,對楚玉凝道:“此藥性烈,于化腐生肌卻有奇效,世子稍後自會蘇醒,公子不必擔憂。”
說罷,便沿傷口細細撒上藥粉,那藥觸膚即溶,陸仲殊暈迷之中猛然彈起,狠吸了一口涼氣,緩緩睜開眼來。
袁濟之道:“啊,世子怎生醒得這樣快。”
陸仲殊陰恻恻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托袁大人的福。”
“看來世子并無大礙,既如此,下官先行告退。”袁濟之面色如常,手上麻利為他裹好傷,提起藥箱,轉而對楚玉凝行禮:“楚公子近日是否寝不安席,精神欠佳。”
楚玉凝一愣,答道:“确有一二,所幸并無大礙,勞袁大人費心。”
袁濟之自箱中摸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冰裂紋青瓷瓶,交予他道:“此乃鄙人前日調制的百花凝露,溶于茶水中服用,輔以柏木沉香,有安神助眠之效,楚公子不妨一試。”
楚玉凝未曾想他竟會關照自己,連連擺手道:“這如何使得……”
“此物系袁濟之所贈,而非袁大人,你好生收着,切莫推辭。”袁濟之不與他多說,收起藥箱,向陸仲殊道:“下官告退。”轉身欲走。
陸仲殊忽然開口叫住他,“袁大人今日此舉,是那位的意思,還是袁大人自己的意思?”
袁濟之垂眸道:“世子謬言,下官不敢揣度聖意。”
不敢揣度聖意?陸仲殊暗自一哂,心道:“此話經你口而出,才真真是謬言。”
手上卻揮了一揮,放他離開。
袁濟之被楚玉凝一路送至前廳,方和聲同他道別,只是他面對楚玉凝時尚且和顏悅色,待轉身見了候于階下不遠處的人馬,立時沉下臉,自車旁繞開。
那侍從忙躬身道:“大人請上車。”
袁濟之道:“下官乘玉辂,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于禮不合。”
“大人……”
“惠明,你若不上車來,朕便同你一道走回宮去。”
袁濟之腳下一頓,冷臉登上馬車,拜道:“微臣袁濟之叩見陛下。”
車中正是當今天子陸崇祁。
“免禮。”陸崇祁向車外侍從遞去一眼,揮揮手示意袁濟之上前,“過來坐。”
袁濟之道:“微臣不敢。”
“……”陸崇祁一聲輕嘆,問:“惠明,你又動的哪門子氣?”
“臣不敢同陛下置氣,伴君如伴虎,臣自須時時自省。”
陸崇祁最是見不得他這般冷言冷語,只得将人拉至近前,低聲道:“若是小年夜那事,朕已同你解釋清楚,如今那賤奴毫發無損,反是朕那小侄,險搭進半條命去,這已是大大便宜了他,惠明還待如何?”
“陛下家事,臣不敢置喙。”
陸崇祁無奈一笑,“不敢置喙,便背着朕為他制藥調香?那百花凝露頗費心力,便是朕也不過只得了三回,他何德何能,勞惠明備至關懷?”
後頭那句,已染上些微醋意,袁濟之卻毫不動搖,反唇道:“既如此,他何德何能,勞陛下親命影衛取其性命?”
“朕自有考量,縱便不論門第出身,單就心思純善一條,那楚玉凝便不是良人。”陸崇祁道:“五年前司遠岚——”
“你已說過不下四回了。”袁濟之搖頭,道:“主次不論、黑白不分,為君之道果然玄妙之至,微臣看不透啊。”
受他譏諷,陸崇祁卻不惱,只問:“依惠明所見,朕當如何?”
袁濟之沉默半晌,沉聲道:“楚玉凝早年消毀過度,壽數已然受損。便是當真進了王府,怕也不剩幾年好過了。”
那邊廂楚玉凝将人送走,将及轉身,便聽身後一人道:“郎君留步。”
那人面白無須,生得一副笑臉,對他躬身行禮,“郎君還請借一步說話。”
楚玉凝認出他身上乃是內侍打扮,心中一凜,默然随他來在偏廳,當即便要下拜。
內侍擡手托住,道:“郎君請起。”
他說完,将楚玉凝仔細打量了一番,道:“陛下命咱家來問一問郎君,世子額角并胸口兩處,可好些了?燈會上驚着了郎君,還望郎君切莫怪罪。”
話音剛落,便見楚玉凝雙目圓睜,滿眼難以置信。
“此處有銀票并碎銀二兩。”內侍自袖袋中取出一只精致錦囊,送入他手中,“郎君且收下,離京途中或可應付一二。”
楚玉凝向後撤步,并不接那錦囊,他是心如擂鼓,卻仍忐忑道:“草民非離京不可麽?”
一語出口,兩人俱是一愣,內侍是不曾料到他面對聖意膽敢作如此問;楚玉凝則萬萬想不到,他口口聲聲念着離京,真到此時,脫口而出竟是一句“是否非去不可”。
他忽而記起陸仲殊昏厥之前念的那句“阿凝”,忽而急切地想問問他,那聲阿凝之後,有何事要說。
“郎君有所不知,四年前,聖上原已下诏為世子賜婚,只因世子拼死頑抗,終未能成行,此番郎君入京,世子罔顧門第出身,再三奏請聖上賜婚,更引得龍顏大怒。”內侍淡淡言道:“朝中宮中無人不知,聖上與世子情同父子,如今叔侄生隙,于內、于外,百害而無一益,小年後幾日,已見數道奏章,請劾世子之大不敬。
“如此景況,郎君以為,是否非離京不可呢?”
楚玉凝木然望向眼前人,只覺這些話字裏行間透着荒謬。
為區區一介奴仆,抗旨不從,同天子叫板,置昔日君臣情誼于不顧……
這說的當真是那人麽?
是那個玩弄他一顆真心,害他遍體鱗傷、命懸一線,而後累他倉皇出逃、在深山隐姓埋名的陸小王爺?
還是那個在楊樓對他好言好語、悉心照料,将流言蜚語同刀光劍影抵禦在外,一心要護他周全的陸仲殊?
楚玉凝心如亂麻,胸中五味雜陳,激蕩陣陣,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飛快捂了一把眼,連帶壓下鼻間酸澀,低聲道:“聖上可否寬限一日,容草民思量妥當,再做答複。”
內侍眉頭微皺,道:“郎君此話何意?”
楚玉凝卻不多言,直直屈膝下拜,懇切道:“草民鬥膽,請聖上開恩寬限則個。”
“……”那內侍沉默片刻,嘆道:“郎君請起,咱家自會禀明聖上,唯請郎君多作思量,切莫令咱家為難。”
“草民省得。”楚玉凝再拜道:“多謝中官。”
內侍擺擺手,收起那只錦囊,自離去了。
偏廳重歸寂靜,楚玉凝獨自默然片刻,方緩緩站起身來。
“阿凝?”
身後腳步急切,楚玉凝聞聲回眸,兜頭便被一件大氅裹個嚴實。
陸仲殊一手将他擁入懷中,口中道:“外頭風寒,快随我回內室歇着。二喜同我說李內監來了,可是皇叔又要尋你麻煩?”
楚玉凝不答,在他懷中仰起頭,自下而上凝望着他。
陸仲殊被他瞧得心慌,一手在臉上撫過,納罕道:“可是何處染了塵灰?”
楚玉凝垂眸一笑,輕聲喚他:“陸仲殊。”
“哎。”陸仲殊忙道:“阿凝何事?”
“若我說我去意已決,你可否放我離京?”
陸仲殊腳下一絆,險些摔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