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陸仲殊穩住身形,定定凝視着楚玉凝。
楚玉凝天生一副好皮相,如今更出落得豔麗奪目。他猶記得那雙唇,唇形優美,觸感柔軟,他吻過無數次,也在分別的歲月中懷戀過無數次。
那樣柔軟的唇,何以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又一句剜心之語?何以再三化作利刃,輕而易舉刺中他的心?
楊樓一別後,陸仲殊确乎已決意就此死心,卻不曾想司遠岚帶去了自己染病的消息,更沒想到,楚玉凝竟當真因此重回故地。
他欣喜若狂,滿心将此當作他們之間的轉機。熟料楚玉凝心如磐石,便是如今年關在即,阖家團圓的時候,他卻依然要走。
或許對我,他是當真灰心之至罷。
陸仲殊笑意苦澀,頹然垂下眼簾。
是以他沒有發現,楚玉凝望向自己的目光悵惘而痛苦,眼底有無法言說的暗流湧動。
若非今日內侍說清一切,陸仲殊還要瞞他到何時?
在王府的日子太過安逸,令他險些忘了彼此的身份。
陸仲殊與他,本就天差地別,縱便他已借假死脫離奴籍,尋常百姓,又如何踏入王府的門?
誠然他愛陸仲殊,亦渴求一份回應。可真到這時,親耳聽聞陸仲殊為他抗婚抗旨、違逆君親,甚而鮮血淋漓、險些喪命……他何德何能?
更莫說,他陸王爺前程大好,本不該同一介奴仆厮混糾纏,蹉跎此生。
不值得。
這場鬧劇,因他過分的奢求與肖想開始,索性也由他親手終止罷。
便在此時,柱後傳來一聲輕響。只見一個小丫鬟繞了出來,慌亂行禮道:“奴、奴婢請世子安,請楚公子安!”
這丫鬟原是奉命往偏廳灑掃,誰知一擡頭,眼前赫然是陸仲殊二人,當下也是駭得不輕。
陸仲殊正煩心着,只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原先沉悶的氣氛并未因此和緩半分,楚玉凝卻已回過神,不着痕跡地收拾好思緒,率先道:“你刀傷未愈,先回房休息罷。”說罷,舉步欲走。
陸仲殊腳下不動,忽然道:“你既去意已決,我便是病了死了,又有何妨。”
楚玉凝聽他這樣講便無故心慌,皺眉道:“你這又是何必。”
“難道我說的有錯?”陸仲殊上前一步逼視他,已然口不擇言:“父王仙去,皇叔、長兄同我離心離德,我雖有寄奴,卻無妻室,孤家寡人一個,只怕那天病死榻上,也無人收屍……”
“說甚麽渾話!”楚玉凝怒道。
陸仲殊卻不停,反而變本加厲,“可笑我此生落得滿紙荒唐,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堂堂世子,卻把佛門七苦嘗遍——如此說來,不若趁早遁入空門,免得到頭來無親無故,晚景凄涼——阿凝,縱便如此你依然要走麽?”
他着實急了,為挽留楚玉凝,不惜劍走偏鋒,以最惡毒的方式詛咒自己,祈盼能換來楚玉凝幾分不忍。
楚玉凝對他何其了解,自然已将他看透,可縱然如此,照舊聽得又氣又痛,理智早被怒火掀翻,他極力克制着喘息,緩緩扯開一個報複似的笑容,微一點頭。
陸仲殊呆楞地看他,心中錯愕不已,“阿凝…你、你可想好了,你當真願意……”
“當真。”
“……好,好。”陸仲殊慘然一笑,“我早該知道,早該知道……你提過許多回,我從未當真,便是指望你能回心轉意,最後予我一次改過的機會。”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卻不曾想你已厭惡我至此,寧願看着我死,也不願為你我之間留半分餘地。阿凝,我并非責怪于你,可你扪心自問,你我二人到今日這般田地,難道同你無半點幹系?但凡你肯松口,但凡你肯看一眼自己的心——”
“我何嘗不想留下……?”
楚玉凝再難忍耐,一把攥住他前襟,“——為舊時家仆抗旨不從,甚而不惜同天子叫板……陸仲殊,你且看看你胸口那道傷,你當你是誰?你當我是誰?!這回是僥幸逃脫,性命無虞,下回呢?下下回呢?!迎娶上不得臺面的家奴,成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你還記得你是世子?!”
“你是世子啊!”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眶泛紅,聲音顫抖,“何必…何必受這份委屈……”
陸仲殊已然呆了,半晌忽然出手,一把将楚玉凝擁入懷中,傾身吻住。
宛若大漠旅人,因不知天高地厚,早早喝空了水囊,唯有在漫天黃沙中跌跌撞撞,支撐起日漸憔悴的身軀前行,眼看将耗盡最後一絲氣力,他甚至已向上蒼留好遺言,驀然回首,卻在身旁發現了綠洲。
他吮吸楚玉凝的唇瓣,舌尖撬開他的牙關長驅直入,仿佛當真幹渴難耐,貪婪地品嘗他甘甜的津液,近乎瘋狂地攫取他的每一絲呼吸,直至楚玉凝忍無可忍,微微擡手抵上他前襟,才不舍地退出,轉而在他唇上啄吻。
楚玉凝輕輕喘息着,眼尾泛紅,是方才激出的淚,雙唇微張,水紅色的唇瓣被津液濡濕,透出一□□人的光澤。
“陸仲殊,你……”
“阿凝。”陸仲殊打斷了他色厲內荏的指責,眼中滿含笑意,“我很歡喜……很歡喜。阿凝。”
他不禁在楚玉凝唇上啜吻,發出令人羞惱的聲響,“你還愛我,卻擔心累及我,不得已而欲離京,你是心疼我,對麽?”
楚玉凝不言,剎那間的變色卻昭示了一切,于是他複又低頭,狠狠吻了上去。
“不必憂心。”他在吻與吻的間隙中安撫道:“我要娶你,這些自會處理周全,只消你一句話。”
他與懷中人對視,眼中半是欣喜、半是忐忑,“阿凝……你當真要走麽?”
楚玉凝垂眸靠在他身前,渾身輕顫不止,雙唇開開合合,終于啞聲道:“不……”
聲音極輕,仿佛一聲認命的嘆息,“我……無法舍下你。
“我愛你。”
☆、終章
芙蓉曉夢,帳暖沉檀。
寄奴小步行至榻前,但見绡帳垂落,绡帳之後,隐約可見雲絲遍撒,一道單薄的身影仿佛正自酣睡。
他極小心地上前一步,半跪在腳墊上,探手觸碰那截擱在榻邊的指尖。
卻不想那人正在半夢半醒間,與他指尖相觸,竟就此睜開了眼。
這一覺睡得酣甜,直至此時,才感到身上酸痛非常,好似被車碾過一般。
楚玉凝不想內室有人,甫一睜眼,便同帳外那人四目相對,險些驚叫出聲,定睛再看,方才清醒過來。
“……川兒?”
話說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那嗓音嘶啞,渾不似往日。
寄奴應聲道:“孩兒請爹爹安。”
楚玉凝垂眸笑笑,強忍身後不适擁被坐起,這才發現身側空空,陸仲殊已然離去。
“你……”與寄奴獨處,尤其是此時,他總有些不自在。
寄奴靜候片刻,不見下文,便道:“爹爹可要先用膳?”
“啊,好。”
下人早候在外,此刻手捧器-具魚貫而入。
楚玉凝腳尖觸地,才下床便險些腿軟跌在地上,他體內的元氣好似已被榨-幹,此刻便連擡手都嫌費力,好容易一番梳洗更衣,已過了一炷香的功夫。
而陸仲殊始終未曾露面。
楚玉凝在桌前坐下,不由心生怨惱。
昨夜兩人幾番雲-雨,到了最後,他更是被陸仲殊折騰得昏睡過去,如今他腰酸背痛,始作俑者卻早早地溜了。
得虧這厮還記得為他清洗更衣,若非如此,活脫便是個事後不認賬的纨绔。
思及此處,楚玉凝不禁低罵一句。
卻叫寄奴聽見了動靜,擡首問:“爹爹何事?”
“……無事。”楚玉凝忙收斂顏色,對他笑道:“川兒多吃些。”
他胃口不佳,只草草吃了半碗粥便停箸,思前想後,到底是氣不過,和聲問寄奴:“你父王可在府中?”
寄奴咽下一口粥,乖巧答:“今日歲除,父王進宮去了。”
竟已是歲除了。
楚玉凝方才恍然,暗道自己日子都過糊塗了,又問:“川兒怎生不與父王同去?”
寄奴道:“父王道,爹爹醒後若瞧不見人定會着急,因此命孩兒在府中陪着爹爹,遲些再入宮去。”
心中那絲惱怒頃刻間煙消雲散,楚玉凝轉開頭去,避過寄奴悄無聲息地笑了一笑。
這一日于他卻是清閑。
陸仲殊走前特意吩咐過,叫寄奴好生看顧自家爹爹,便是擔心楚玉凝這閑不住的性子,不肯安生歇息,而要同下人一道布置王府,有寄奴在,總還有人多少攔上一攔。
他卻是十分小觑了自己——楚玉凝叫他弄得幾乎坐不住,哪還有功夫考慮別的事。兩人用罷早膳,寄奴又逗留了一個時辰,便動身進宮去了,而楚玉凝終于支持不住,将人送上車後,重回房中休息。
他原想着小憩片刻,熟料實在精神不濟,阖眼便又睡去。
這一覺卻不甚安穩,朦胧間總聽着有人來回走動,煩不勝煩。可楚玉凝困倦已極,饒是如此也沒能睜眼。後來終于睡沉了些,依稀還做了個夢,那夢卻不是好夢,他只記得自己忽然一陣心悸,睜眼時,額前滿是冷汗。
寄奴已入宮去了,侍女紅照正跪在床頭,手裏舉着塊濕帕子,擔憂道:“公子……”
楚玉凝轉眼去看,只見窗外華燈錯些,已然入夜了。
他接過帕子拭淨冷汗,又漱過口,低聲問:“什麽時辰了?”
“申時三刻。”紅照惴惴道:“公子方才…瞧着不大舒服,似是被魇住了,奴婢鬥膽,這才将公子喚醒。”
楚玉凝有些愣怔,他已記不得夢中情景,胸口陣陣心慌卻沒有消失殆盡,仿佛即将發生什麽事情,他卻被推到局外,尋不見一絲痕跡。
這感覺很不好,但他無人可以傾訴,只有強笑道:“可用過膳了?”
“都等着公子呢。”紅照挂起床帳,笑道。
楚玉凝雖說睡得不安穩,好壞身子已不似上午那般酸痛,此刻便翻身下了床。
紅照立刻取來角梳,“綠映姐姐去前頭催湯了,公子是去前頭用膳,還是叫他們送來?”
楚玉凝在桌前坐下,就着面前銅鏡仔細瞧了瞧,只覺自己的面色實在難看,不由又念起方才的夢。
“公子?”
“哦…”他匆匆回神,卻不答話,反問她:“世子……與小少爺,何時回府?”
“少說也得子時呢。”紅照取下發簪,擱在一旁,“不過今年公子回了府,世子必定念着,保不準亥正便回了。”
她說着,偷眼自鏡中看向楚玉凝,吃吃笑了兩聲。
陸仲殊待楚玉凝的親熱再明顯不過,關于“楚公子便是王妃”的說法更是在下人之間傳遍了,然而下人背地裏說歸說,還沒人敢在正主面前嚼舌,那想到紅照年青愛鬧,将這話打趣一般捅給了楚玉凝。
楚玉凝被她笑得臉紅,又沒來由感到心虛,垂眸輕聲道:“少說些罷。”
紅照應是,心裏卻道:“如今王府誰人不知,公子臉皮未免太薄了些。”
便在此時,綠映推門而入,見了他二人,對楚玉凝福身道:“奴婢請公子安。”
“綠映姊姊,可是湯好了?”紅照拾起簪子,仔細為楚玉凝戴上,“公子看看可還滿意?哎,不過公子生得這般好看,自是——”
“紅照。”綠映面色微冷,“不得無禮。”
紅照扁扁嘴,不敢再說。
“無事。”楚玉凝笑了一笑,起身道:“晚膳若已備好,你們便去罷。”
綠映道:“那奴婢叫人取晚膳來。”
“不必。”楚玉凝忙道:“我胃口不佳,待世子……待他回府再說罷。”
綠映應是,扯着紅照退至外間。
少頃,忽聽廊下步履匆匆,由遠及近。
楚玉凝才擡起頭,便見一人走入內室,問:“阿凝,你怎生不願吃飯?”
楚玉凝緩緩笑道:“二管事的,怎生這般風風火火?唔…是大管事的不在,無人壓着你了?”
三喜擱下食盒,擺擺手,“二喜随小王爺入宮去了……你是怎的?可有何處不适?”
“我并無大礙。”
“哦——”三喜将飯菜布好,點點頭,“看來是害了相思病了。”
“……”
“噫,”三喜笑道:“阿凝怎的臉紅了?”
楚玉凝終于忍無可忍,抓起筷子擲入他懷中,惡狠狠道:“且吃你的罷!”
有三喜在,楚玉凝總算暫壓心中惴惴,勉強吃下些東西。三喜開朗善談,同他聊些新舊趣事,又數出寄奴的瑣事說與他,楚玉凝先還興致缺缺,後來便漸漸入了神,聽得津津有味,口中不斷催他繼續。兩人你來我往,不覺間便過了亥時。
“……老王爺便要搶小少爺手中弓矢,小少爺自然不依呀!當下往後一坐,哭得震天響,老王爺氣得……”
三喜正說到寄奴抓周那日,卻見綠映推門而入,“公子,二管事的。”
“何事?”
綠映福一福身子,道:“世子回府了。”
話音剛落,便見楚玉凝豁然起身,疾步奔出內室。
楚玉凝穿過回廊,大步向前廳走去,此時是亥初三刻,比之白日裏冷了不少,他卻急得大氅也不及披,裹着一件單薄外衣便匆匆而出,片刻不敢耽誤。
王府中燈火通明,楚玉凝剛繞過偏廳,便隐隐聽得前廳一片人聲,間雜幾句低沉的命令。
他腳下猛然頓住,轉身立于廊柱之後,胸前劇烈起伏着。
要同他說些什麽?
萬語千言都堵在喉頭,化作一團浸了水的棉花。
楚玉凝盯着腳尖一塊積雪,一時沒了主意。
“阿凝?”
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楚玉凝聞聲擡頭,只見面前一人長身玉立,不是陸仲殊又是誰。
這處晦暗無光,陸仲殊半身掩藏于陰影中,顏色看不分明。
“怎的在這躲着。”他上前一步,牽過楚玉凝向廳中走去,“手也這樣冰……紅照說你無心用膳,可是身子不适?”
沿廊燈籠高挂,火紅地映亮他的臉。楚玉凝這才看清異樣,扯住他急道:“你——”
“啊——阿凝!”陸仲殊搶道:“我餓得緊,你陪我吃些東西罷。”
“陸仲殊,你……”
“哎,川兒,皇祖父今夜賞你那只玉佩,快給你爹爹看看,阿凝,那玉水頭極好,你看,……”
菜肴陸續上桌,楚玉凝被陸仲殊與寄奴拉至桌前坐下,耳邊左一句“阿凝”,右一句“爹爹”,竟堵得他無從開口。
他不知是氣是笑,索性不再問,直到與陸仲殊一道回了東廂,合上房門,這才把人推開,問:“你這傷,是怎麽一回事?”
陸仲殊面色微凝,當即嘻笑着向他身上撲去,口中連聲喚着“阿凝”。
楚玉凝卻不任他糊弄,往旁邊一躲,冷笑道:“不說也罷,我難受得緊,先回房歇息去了。”
“哎!阿凝!”陸仲殊立時慌了,忙幾步上前攔住他,柔聲哄勸:“我說我說……你回哪去?這才是你的卧房呢。”
楚玉凝不接茬,回身坐在桌前,擡手為他倒了杯茶,好整以暇地看他。
陸仲殊擡手在額角那處紅腫上摸了摸,不由輕嘶一聲。
“我今早出門時,沒留神叫石子絆了一跤。”
楚玉凝緩緩點頭,了然道:“叫聖上丢的石子絆了一跤。”
“哎…阿凝……”陸仲殊讪笑道:“你這不早知道了麽……”
“我若猜不中,你便這般瞞着我?”楚玉凝面色不豫,“到時又要哪位內侍大人來說與我聽?”
“……今早我去向皇叔請诏。”陸仲殊讷讷道:“言語間着急了些,便……挨了一下。”
“你——!”
請的什麽诏,楚玉凝不用想也知道,一時間又氣又急,指着他“你”了半晌,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陸仲殊卻笑起來,将人擁入懷中狠狠啜吻,“但皇叔準了,這回我得了口谕的,诏書初三便下。阿凝,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王妃啦。”
他笑得滿臉傻氣,抱住人吻了半晌,忽而托住他脅下轉起圈來。
楚玉凝大驚失色,忙伸手扣住他兩肩,顫聲道:“發哪門子瘋,快放我下來!陸仲殊!”
陸仲殊哈哈笑着放下他,埋首在他頸間輕蹭了蹭,忽然不動了。
楚玉凝等了半晌,不見他有其他動靜,又念及他身上的傷,不禁擔心起來,小聲道:“陸仲殊……?”
“我在。”
環在腰後的手緊了緊,溫熱的柔軟貼上了頸窩,楚玉凝正欲開口,耳邊卻響起一聲滿含欣喜的嘆息。
夜空中忽然升起天花萬樹,整個京城瞬間亮如白晝。
他透過窗棂向外望去,但見長空萬裏,眼前是皓月當空,照亮了中庭花木蔥茏;遠處是銀花火樹,映入人間燈火萬家。
過往的愛恨與喧嚣一同消逝了,萬籁俱寂中,他忽然記起多年以前,年少的自己躲在小王爺房外偷師時聽到的一句詩。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他垂眸輕笑,捧起陸仲殊的臉,輕輕吻了下去。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