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夜春風、萬樹梨花。
饒是楚玉凝見慣了北境冰雪,清早推門而出時,也不由暗嘆。
“瑞雪兆豐年啊……”
寄奴穿了身冰藍小襖快步走來,珠翠緊随其後,輕聲道:“小世子且慢些……”
楚玉凝聞聲回頭,一見是他,忙出屋迎接,口中絮絮道:“怎生起這樣早?此時風露正濃,仔細受了涼。”
一旁珠翠笑道:“楚公子毋需挂念,小世子福澤深厚,昨兒才請袁大人瞧過,道是已大好了。”
寄奴點頭附和,小聲道:“爹爹不必憂心。”
楚玉凝不語,微微一笑,剛欲開口,便聽身後珠翠并綠映齊聲道:“奴婢請世子安。”
他面上笑意稍滞,背轉身去,為寄奴解開外袍,道:“可用過早膳了?”
寄奴面朝着門,看看面前目光溫柔的爹爹,又望向其後滿面無奈的父王,斟酌道:“尚、尚未。”
楚玉凝就勢道:“新調了茶湯,可要沖一碗來?”
“茶湯好啊。”陸仲殊見縫插針道:“綠映,去着人沖三碗送來,記着桂花鹵需放多些。”
綠映應聲而去。
陸仲殊假咳了兩聲,若無其事道:“怎的不穿那件如意雲紋的衣裳?”
他不提也罷,說起這事,直叫楚玉凝窩火。
那日楚玉凝吐露心跡後,陸仲殊面上不顯,實則已心花怒放,一面将人攬過細聲哄勸,一面卻已盤算起八字尚缺一撇的婚事來。
熟料袁濟之耿直,見不得他如此作弄人,待得楚玉凝哭聲漸歇,忽然幽幽道:“這位公子……”
楚玉凝慌忙拭淨淚痕,帶了三分羞赧,道:“大、大人見笑,仆……”
“楚公子不必多慮,在下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陸仲殊見勢不妙,忙道:“既如此便是不當講,袁大人……”
“袁大人請講。”楚玉凝道:“可是他——”
“不不,”袁濟之一拱手,笑道:“世子此番傷在右胸,看似嚴重,實則刀口不深,只消卧床靜養,月餘便可痊愈。”
言至此處,他輕撚髯須,狀似不解道:“只不知世子何故虛弱至此……”
陸仲殊暗暗咬牙,“袁太醫——”
“許是受驚過度,又或是……唔,另有隐情?”
楚玉凝聞言,目光緩緩轉向床上那人。
他初時為夢魇所害,加之見了那道猙獰傷痕,未及多想,便自顧陷入“陸仲殊命不久矣”的恐懼之中,而今回過味來,再觀此人顏色,終于漸漸覺出幾分蹊跷。
那邊廂陸仲殊忙一蹙眉,急聲呼痛。
卻見楚玉凝直起身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這傷……?”
“痛、痛得緊。”陸仲殊假意吸了口涼氣,“你是見着的,阿凝,流了那樣多血,我——”
楚玉凝看着他,點了點頭,輕聲道:“你設了幌子,欺我、欺我……”
“絕非如此!”陸仲殊支起身,惶急道:“阿凝,便是再借我幾個膽子,我也是決計不敢欺瞞于你的!”
傷口尚未包紮,被他一掙,便又流出血來。楚玉凝無法,只得暫壓下心中怒意,向袁濟之撤步行禮,“煩勞大人為他裹傷,仆在此拜謝。”
“公子言重。”袁濟之上前攙起他,和氣一笑。
打那時起,楚玉凝再未同陸仲殊有過只言片語,更不曾涉足東廂一次。
誰知又過三日,陸仲殊忽着人送來個尺長的沉香木匣,打開一看,竟是一身如意雲紋的纁玄深衣,與喜服足有八成相似。
楚玉凝額角一跳,當場沉下臉來。
此時陸仲殊特意撿了寄奴在場時發問,楚玉凝不好發作,只得佯作未聞,回身對寄奴道:“此處有些點心,先墊墊肚子,如何?”
寄奴應聲撚起一塊棗糕,道:“多謝爹爹。”
楚玉凝笑笑,看他咬下一口,問:“味道如何?”
“好……”
“好極了!”陸仲殊手中亦捏了半塊棗糕,啧啧贊道:“甜而不膩,入口即化,便是玉珍樓的大師傅也沒有這等手藝,阿凝當真一雙巧手,我——”
“不巧,”楚玉凝涼涼道:“這棗糕正是三喜自玉珍樓買來的。”
“……”陸仲殊噎了一下,幹笑道:“哎,想來若是阿凝出手,必然只出其右……”
楚玉凝微微一笑,打斷道:“我并不會做棗泥。”
門外一聲輕響,是來送茶湯的珠翠沒忍住,吃吃笑出了聲。
陸仲殊接連被戳穿,卻也不惱,待珠翠放下茶湯退出內室,便腆着臉湊到近前,對楚玉凝道:“阿凝,你莫惱我了,仔細氣壞了身子,我、我會心疼。”
“你是心疼,還是胸口疼?”楚玉凝道:“我如何敢惱你,萬一累你又挨一刀,我不就成了罪人?”
“……你此言何意?”
“我是何意,你當真不知麽。”
“你,你——”陸仲殊恍然,難以置信道:“你當那夜是我有所預謀?你當那刀是我命人下的?!”
“難道不是?”楚玉凝攪了攪碗中茶湯,頭也不擡。
陸仲殊百口莫辯,一張嘴開開合合,末了憋出一句:“我、我在你眼中,便這般——這般……龌龊?”
楚玉凝垂眸不語。
“好,好。”陸仲殊連連點頭,忽然道:“川兒,你出去。”
“你——”
“這些話,你總不願當他的面說罷。”他語氣略微強硬,打斷了楚玉凝,“川兒聽話,且回去溫書。”
寄奴目光在他二人之間逡巡一遭,跳下高凳,乖乖行禮告退。
陸仲殊随至外室,将周遭侍奉的下人一并驅散,方進來關起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