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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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凝……阿凝……”
呼喚溫柔而缱绻,唯恐驚擾他一場好夢。
笑意在唇邊漫開,楚玉凝緩緩睜眼,只見陸仲殊着一襲月白衣裳,背後是華燈熠耀璀璨。
那人輕拍他後背,笑道:“可是乏了?怎的半折戲不到便睡了。”
戲臺上勾臉吊眉的傩人正唱到“涼夜迢迢”,他記起來了,是京城頂有名的岳家班開場,寄奴鬧着要看,他與陸仲殊便尋了位子觀賞。
只是他太過倦乏,不多時便犯起迷糊。
“若是倦極,不若早些回府。”陸仲殊道:“岳家班出了年方才離京,我們改日再來,也未嘗不可。”
微風拂亂了花燈,燭火赤紅,在燈間跳躍搖曳,恍惚将他的月白衣襟映上一抹血色。
那頭傩人猶唱着,聲聲凄切,好似要念破觀者心事。
“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時雲迷霧罩……”
唱得着實出彩。楚玉凝不由向戲臺望去。
再回首,卻見陸仲殊心口忽然多出一個血洞,鮮血冒着腥氣汩汩而下,頃刻間染濕了下裳。
他垂眸看去,輕嘆一聲,道:“阿凝,我怕是回不去了。”
“忽喇喇風吹葉落,……又聽得哀哀猿叫……百忙裏走不出山前古道。”
楚玉凝周身戰栗不止,開口便湮沒于喧天鑼鼓中:“……為何回不得?”
“我要走啦,阿凝。”
“去何處?!”楚玉凝慌忙伸出手去,卻只見他足尖輕點,向後撤去,“你往何處去?!不許走!我不準!”
陸仲殊寵溺一笑,朝他輕搖了搖頭。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竟多出一扇黑沉的大敞的門,門後是河水幽幽,一座石橋橫跨其上。
楚玉凝眼前驀地一黑,猛然起身,“陸仲殊!”
那人只是深深看他一眼,緩緩背過身。
“陸仲殊……陸仲殊!”
楚玉凝推開了身旁桌椅,拼死向他奔去,身後卻憑空多出無數雙手,牢牢将他按在原地。
“陸仲殊……阿越——!”
他用盡全力,卻終究無法掙脫,唯有眼見着那人漸行漸遠,半邊身子消失在門後。
原先的喧嚣褪去了,茫茫夜色中,唯有戲臺上一縷餘音飄渺而來——
想親帏夢杳,想親帏夢杳……
楚玉凝趴伏在地,遙望着已然阖緊的門,喃喃道:“阿越……”
“阿越……阿越……!”
“阿凝!可算醒了!”
楚玉凝猛然睜眼,卻見眼前銀鈎绡帳,四下寂靜非常。
……這是何處?
一旁那人見勢不對,又喚:“阿凝?”
他聞聲看去,一時不能回神:“……三喜?”
“是我。”三喜道:“可有哪裏不适?平意那三腳貓功夫,說甚麽手刀,可千萬別劈出個好歹來……”
平意……?
楚玉凝眨了眨眼,忽然自榻上一躍而起,攥住他前襟,問:“他如何了?他現在何處?啊?!”
三喜自然會意,面露難色,道:“小王爺他……”
“他如何?”楚玉凝心急如焚:“你說啊!!”
“小王爺傷勢不輕。”三喜一咬牙,交待道:“此刻正在前頭包紮,袁太醫并另兩位醫官一道,你……”
他話音未落,便見楚玉凝松開手,扭頭向外奔去。
“哎!”他忙道:“阿凝,你且穿上鞋、披件衣裳啊!”
東廂距偏殿并不太遠,楚玉凝趕到時,遙見下人自內室匆匆而出,手上端了盆血水,邊沿搭着條沾滿血跡的白布巾。
他心頭一跳,幾乎踉跄着跨進門去。
二喜正在內室門外候着,擡眼見是他,微一點頭,便要進門禀報。
楚玉凝忙拉住他,嘶聲道:“他如何了?”
二喜道:“世子玉/體不容我等置喙,不若我向世子禀明,你自去詢問。”
“他……他還醒着?”
二喜點頭,回身道:“禀世子,楚公子到。”
裏頭一陣輕響,随即便聽一道男聲:“世子不可!”
繼而是陸仲殊,虛聲道:“阿凝。”
楚玉凝渾身一震,未及多想便推門而入。
室內暖意融融,陸仲殊被醫官圍在當中,狀況看不真切,唯有地上瀝瀝血痕,刺目萬分。
楚玉凝站在人群之外,忽然生出了一絲怯意。
“阿凝,”陸仲殊道:“你靠近些,讓我看看你。”
他的喘息被壓得極低,卻依然清晰湧入楚玉凝耳中。
楚玉凝緩緩上前,只見他上身□□,胸口已敷了傷藥,但傷處猙獰,且面如金紙,唇上血色盡失,顯見是十分不好的模樣。
楚玉凝腳下一頓,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幻,好似再次置身夢境,滅頂的痛怮傾巢襲來,死死将他扼住。
他只聽一道聲音支離破碎,從自己口中發出:“……你要走了?”
陸仲殊一愣,苦笑道:“我如今這般,走往何處?”
然而楚玉凝置若罔聞,搖頭又問一遍:“你要走了?”
這回他未待對面回答,自語道:“別走。”
一室寂靜,他雙目空洞,面無血色,好似被魇住一般。
陸仲殊觀他顏色,忽然福至心靈,向他招一招手,道:“過來。”
他果然舉步上前,乖順地矮身跪坐。
一旁袁濟之救人心切,不由道:“世子……”
陸仲殊不看他,吩咐道:“先退下。”
袁濟之自然不肯,“下官行事當以世子為要,現下世子傷處未……”
“既如此袁太醫便在此候着,爾等退下。”陸仲殊不願與他多耽擱,待人悉數出了門,便試探地摸上楚玉凝的手。
楚玉凝動了一動,并不反抗。
陸仲殊輕咳兩聲,見他眼中擔憂更甚,方道:“阿凝……我的身子,我自然清楚……如今只怕……”
他并未說盡,卻見楚玉凝眼眶通紅,須臾便落下淚來。
“若當真……我別無所求,只求你寬恕我往日種種……”
“你莫說了,太醫,太醫……”楚玉凝顫聲打斷,回首向袁濟之下拜,口中道:“先生妙手仁心,若今日救他,某來世結草銜環,甘做牛馬以報!求先生……”
袁濟之向旁側步,不受他這禮,手上虛扶道:“公子言重,世子不過是……”
他尚未說清是“不過”什麽,就聽陸仲殊狠咳了幾聲,原本敷了藥粉的傷口又流出血來。
楚玉凝一驚,正欲繼續求人,便被他扯住手,道:“阿凝,你不應我,可是仍有怪罪?”
“我不怪,不怪。”楚玉凝慌忙道,淚珠撲簌簌滾落。
他此刻全副身心俱在陸仲殊一人,是以瞧不見身後,袁濟之已是面沉如水,幾次欲言又止,卻到底不曾開口。
陸仲殊又道:“我前幾日,已求得皇叔賜婚……恐你不喜,便遲遲不敢開口……如今看來,也…也好,你本就不願、不願同我共處,我若不在,也可放你歸去……”
“不…并非如此……”楚玉凝不住搖頭,眼前模糊一片,“我從未…從未……”
他聲聲哽咽,艱難道:“……寄奴尚幼,你若不在,他該如何自處?你說放我歸去,我、我……
“——我歸往何處?”
說罷,他再無力支撐,伏首床邊低泣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