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約既定,陸仲殊來偏殿的次數愈發少了,反是王府來人多了些,饒是楚玉凝深居偏殿,亦覺出一絲非比尋常的動靜。
“父王說,夫子有要事在身,年前不再來了。”寄奴捧着碗熱湯,小心啜了一口,“可我将才分明在前廳見着,夫子換了深衣,同父王在一處。”
楚玉凝道:“許是同你父王議事。”
“唔……好罷。”寄奴道:“我喜歡夫子,納言哥哥的夫子有柄戒尺,專打納言哥哥掌心,可夫子從不打我。”
“川兒勤勉用功,夫子為何要打川兒?”
寄奴羞赧地笑,道:“夫子也這樣講,夫子還講,‘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要我虛心度己,及時勉勵。”
他一張小臉稚氣未脫,卻說出這樣認真的話,楚玉凝心道,誰會不喜愛他呢。
這般乖巧懂事,日後長大成人,也必是芝蘭玉樹的世家公子。
只可惜自己無緣得見了。
他所思所想,寄奴全不知曉,他才從珠翠口中得知将去燈會的消息,此刻正自激動。
“父王帶我去燈會,你也去麽?”
“是。”
“唔……”寄奴沉吟片刻,小手支頤,問:“我從未去過燈會,聽納言哥哥講,其間有雜耍、燈謎,還有許多平時難見的異域戲法,可是當真如此?”
楚玉凝稍頓,赧然道:“我也未曾去過。”
寄奴輕“咦”了一聲,“可父王講,你與他一同長大,同在京城,如何竟不曾去過燈會?”
楚玉凝掩去唇邊苦澀,反問他:“川兒因何未曾去過?”
“祖父不帶我去,父王也不帶我去。”寄奴皺皺鼻子,不滿道:“父王講,燈會向來是阖家同游,須得同爹……爹爹、一道。”
陸仲殊善言歪理,如此蹩腳的幌子,怕只能騙過寄奴罷了。
可不知為何,楚玉凝竟甘願信了這謊話。
燈會前一日,陸仲殊忽然春風滿面地來到偏殿,身後跟了一衆手捧托盤的下人。
“阿凝。”他道:“我命人新制了幾件衣裳,快來試試可還合身。”
他說罷便向一旁讓開,小厮魚貫而入,沿內室一字排開,綠映笑吟吟上前來,對他二人福一福身,面向楚玉凝道:“請公子寬衣。”
楚玉凝向後一退,避開了她的手,“我……我自己來。”
陸仲殊見他動作僵硬,料想是不習慣這等場面,便朝綠映等人揮手道:“爾等先下去。”
直至下人如來時一般魚貫而出,他方拾起一件月白短襦,笑道:“阿凝,我來幫你……”
“這是何意?”
“什麽?”
楚玉凝打量一番堆滿桌面的衣物,眉心微蹙,“你要我年後離京,我應了,如今這般又是作甚?這些物什,我絕不會帶走半點,你不會不知。”
陸仲殊聞言,卻并未如往常一般苦笑,反是不甚在意道:“不願帶走便不帶走,辭舊迎新之時,總該換身新衣,去去晦氣。”
他幾乎喜上眉梢,饒是瞎子也可看出他面上得色,楚玉凝心中疑慮暗生,直覺有哪裏不對。
“你……”
“父王。”
寄奴着一身嶄新的月白小襖,見着他二人,彎身行禮:“孩兒請父王安。”
他依舊難以念出那個稱謂,陸仲殊卻難得不執着,只是将他抱起,狠刮了下他的鼻子,“要你喊聲爹爹便這樣難,嗯?”
寄奴不答,卻殷勤地向楚玉凝笑了一笑。
陸仲殊道:“來幫你爹爹選一身衣裳,明日游燈會時換上。”
寄奴毫不猶豫道:“便要父王手邊那件。”
——正是起先陸仲殊拿在手中的月白短襦。
陸仲殊有意逗他,便問:“為何獨獨挑了這件?”
寄奴看看他,小聲道:“父王也有……”
“什麽?”
“……父王,也有一身月白色的。”寄奴飛快地掃了一眼楚玉凝,臉頰染上兩抹飛紅,“我、我也有。”
楚玉凝聞言一愣,繼而唇邊緩緩綻開一個笑來。
☆、遇刺
京城燈會由臘月二十四起始,至元夕方才結束,而其中又以臘月二十四、元日、元夕景況最盛。
楚玉凝因着身份地位,直至此時才第一回領略燈會,是以雖面上不顯,心中多少存了些新奇,行走在街市中,不免叫沿街的玩意把戲看得眼花缭亂。
“轉——糖人嘞——!”
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楚玉凝循聲望去,但見一桌一椅,旁邊支了個生肖轉盤,一群孩童雀躍着,歡呼着接過攤販手中的大龍。
燈光下,那只張牙舞爪的大龍顯出金黃的色澤,好似當真蒙上了一圈神聖的福蔭。
他心念一動,舉步往攤前走去。
陸仲殊一手抱了寄奴,正幫他接過剛捏好的面人,不過轉眼的功夫,再擡頭時,便不見了楚玉凝蹤影。
周遭摩肩接踵的行人令他寸步難行,他顧不得禮數涵養,高聲道:“阿凝!”
人群熙攘,叫賣聲、嬉鬧聲潮水般襲來,卻獨不聞那聲回應。
陸仲殊心中狂跳,撥開面前擋路的人,一面呼喊,一面茫然四顧。
不知為何,他今夜一直心神不寧——雖說是天子腳下,來人多是皇親國戚,朝臣貴族,可若真要生事,誰會顧忌這些?
思及此處,陸仲殊周身一僵,愈發感到眼前黑雲壓城。
“阿凝——!”
他好容易才将人留住,好容易才求得那位松口,若此時有個三長兩短……
“阿凝!!”
斜刺裏伸出一只手,細瘦蒼白,舉着一個醜陋的糖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正欲揮開,卻聽寄奴小聲道:“爹爹……?”
揮至半空的手驀地拐了個彎,狠狠攥住了那截手腕。
楚玉凝微怔,手向外抽了抽,卻被他施力握緊。
“……你輕些。”
“你去了何處?!”
兩人齊齊開口,俱是一頓。
陸仲殊懈了些力道,轉而将他牽住,問:“你往何處去了?左右尋不見你,駭得我……”
“哇,小蟲!”寄奴直勾勾盯着楚玉凝手中的糖人,輕呼出聲。
楚玉凝順他目光看去,不由笑了,“是大龍。”
“大龍?”
“那頭有個糖畫攤,五文錢轉一回,他們說若是轉着大龍,來年必有厚福。”他将糖畫交給寄奴,口中絮絮解釋着,卻不知是說與誰聽:“我試了兩回,竟當真轉着了。”
“既是你去,自然該轉着的。”陸仲殊笑道:“這下可好,來年我們阿凝與寄奴有厚福,唯餘我一人,唉!”
他假意嘆息,楚玉凝暗地裏白他一眼,轉而問寄奴:“川兒可還中意?”
寄奴自然中意,連剛到手的面人也不要了,交由随侍小厮拿着,對那簡易的大龍愛不釋手,聞言點點頭,兩頰羞紅,道:“中意的。”
陸仲殊借機誘哄:“爹爹為你轉來大龍,你當說甚麽?”
“多謝。”寄奴瞧他一眼,聲音愈發小了:“……多謝爹爹。”
楚玉凝猛然睜大了眼,直盯着他,許久未能回神。
“你……”半晌,他緩緩開口,磕絆道:“你、你喚我甚麽?”
寄奴鼓起臉,飛快道:“爹爹。”
夾道燈火闌珊,竟激出了楚玉凝滿眼的淚,他擡手狠揉幾下,視野依舊模糊,唯有寄奴的稚嫩臉龐,清晰映入眼底。
寄奴并不知自己簡單二字,已然引得面前人心神俱震,他低頭輕抿了口糖畫,彎眼對楚玉凝道:“爹爹吃。”
“好……好。”
楚玉凝連連應聲,卻到底沒忍住,側過臉去指尖輕撫眼尾。
陸仲殊心下暗嘆,示意随侍抱過寄奴,湊近他耳邊道:“今夜有焰火,我們早些去,尋個好位子。”
他頓了一頓,神秘道:“焰火之後,我有事說與你聽。”
楚玉凝果然看向他,問:“何事當下說不得,非焰火之後不可的?”
陸仲殊狡黠一笑,道:“莫急麽,統共不過半個時辰,到時自見分曉。”
楚玉凝心道:“見不見分曉,全憑你動動嘴皮子,你是有心折騰我,同焰火有何幹系。”
雖如是想,卻未出口譏諷,只是任陸仲殊牽着,緩步去往江濱。
江濱此時不比街市,往來稀零,又因着夜闌風凜,一陣風過,便叫人一陣瑟縮。
肩上一沉,楚玉凝偏過頭,身上多出件銀狐邊玄青大氅,陸仲殊将将收回手,向他一笑,道:“可暖和些了?”
“我不是說了……”
“你不願穿,我便命平心帶了來。”陸仲殊道:“我們出府尚早,夜裏是要冷的。”
那圈狐裘雪白柔軟,同玄青色大氅相映,愈發襯出楚玉凝面白如玉,一雙剪瞳如有秋水盈盈,印刻着街市中不熄的燈火。
陸仲殊忽覺周身燥熱,不得已轉開目光,心道:“這焰火怎的還不出來。”
又想:“不出來也好,以免叫他瞧見自己這般潑皮模樣。”
某處熱度更甚,他無語望天,恨不能躍入江中,一氣游個五百裏。
這一切,楚玉凝全不知情,只感到握住自己那手掌心熾熱,好似要将他灼傷。
他擡眼去看,卻見昏暗中,陸仲殊似乎面色潮紅,不由道:“你……”
話剛出口,便猛然頓住。
……自己怎的竟主動關心起他來?
一旁陸仲殊問:“何事?”
他抿唇搖了搖頭。
“那處有棗泥糕。”陸仲殊道:“你不是喜歡吃?不若叫平意買些來。”
楚玉凝聞言看向他,“你如何得知……”
“你是我夫人,這些我合該記着。”陸仲殊朝他脈脈一笑,話鋒一轉,故作無事道:“怪事,今年焰火怎的這樣遲?”
“……”楚玉凝不接茬,默然望向夜幕深處。
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嘯鳴。
人群騷動,只見一道白光破空而去,在江面上綻開一朵火紅的花。
“牡丹!”“是牡丹啊!”
人們争相告知,那朵華麗的牡丹不過是引子,無數豔麗繁複的焰火緊随其後,紛紛騰空而起,一齊照亮了黑暗的江面。
陸仲殊偷眼看向身邊人——他正仰頭觀賞江上焰火,目光專注。陸仲殊深吸一口氣,耳邊唯有心跳陣陣,以至他聽不清自己的話音。
楚玉凝聞聲看去,目露詢問。
“我……”陸仲殊喉頭滑動,忐忑道:“我已請皇叔賜婚,賜你與我……”
變故陡生。
斜刺裏忽然殺出一柄短匕,寒光涔涔,竟直往楚玉凝脖頸而去!
楚玉凝并非習武之人,待到看清時已然不及躲閃,只得站在原處,任那柄薄刃貼上他頸項——
他一生坎坷,作惡多端,落得這般結局,也算是報應。
耳邊傳來寄奴稚嫩的驚呼,楚玉凝心道:“自己到底無法護他安穩,死到臨頭,又要傷他一回。”
罷。
殺氣已近在咫尺,電光火石間,卻有一雙手死死環抱住他,順勢向旁一轉。
刀匕刺入皮肉,耳邊一聲悶哼,赫然是陸仲殊!
楚玉凝猛然睜眼,只見陸仲殊伏在他身上,目光相對,竟有餘裕向他笑了一笑。
只是那笑實在難看,才剛咧嘴,便見一道血線沿着下颔緩緩流出。
“阿凝……”
那刺客一擊不中,當即抽刀逃跑,不多時便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平心撲身而來,一手遮了寄奴雙眼,惶急道:“世子,世子!”
傷處的鮮血汩汩而出,頃刻便浸透了衣襟,耳邊似有孩童的哭喊,楚玉凝聽不真切,只感到身上那人的喘息愈發沉重,半邊身子無力地壓在他肩上,已是支撐不起。
“阿凝……我,求、求皇叔……賜婚……”
“你住嘴。”楚玉凝顫聲道。
那人卻罕見地不肯聽從,續道:“……皇叔允了……诏書……不、不日便下……可惜……”
他嘶聲笑了出來,“可惜……”
楚玉凝暗暗心驚,慌道:“住嘴,莫要說了!”
血流得愈發急,他笨拙地以手覆住,卻是徒勞。
“楚公子……楚公子”
朦胧間似有人呼喊些什麽,他無心分辨,高聲道:“太醫!太醫何在?!”
“太醫已傳至府上,楚公子且松手,容奴等送世子回府啊。”
耳邊嗡鳴,他腦中混沌一片,只覺有人要撥開他的手,便本能地擁緊懷中人。
不許走,你不許走。
他如是想,下一刻卻頸後一痛,随即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