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是夜,兩人皆心事重重,未能安眠,乃至于次日相見,眼底俱是一片青黑,看得三喜暗笑不已。
“昨夜同小王爺做甚麽去了?”
楚玉凝不稀得理他,兀自收拾随身包裹。
三喜也不惱,順勢在他那堆物什中翻檢,見着個做工粗糙卻憨态可掬的虎頭鞋,抓在手中把玩,“這是小世子的?”
楚玉凝“嗯”了一聲,自他手中接過,仔細地放回原處。
三喜問:“既是小世子的,你收起來作甚?”
“……他未必看得上,罷了。”
“這說的哪裏話。”三喜笑道:“你如何便知他看不上?自個兒爹爹送的東西,寶貝還來不及,豈會看不上。”
他也未必認我作爹爹。楚玉凝也笑,卻是苦澀意味:“昨日才惹他哭了一場,何必再去讨那份嫌。”
“哎,你啊。”
三喜搖搖頭,道:“我也算是看小世子長大的,有幾句話,你且聽我說。”
楚玉凝不語。
“小世子自小主意正,若是遇着人事不中意,當下便要黑臉的。”三喜道:“你想想,他若當真嫌你,當日怎會任你抱他?更莫說在你懷裏哭——小世子自打明事起,便鮮少在人前落淚的。”
楚玉凝手下一頓,擡眼看他,猶豫道:“你……”
“楚公子。”說曹操,曹操便到,只聽綠映在外間道:“小世子來了。”
楚玉凝倏地站起身。
寄奴被下人簇擁而入,站在外間揮揮手,稚聲道:“你們退下。”
他那貼身丫鬟珠翠正欲為他解下外袍,聞言道:“小世子……”
寄奴答:“我自己來,退下罷。”
珠翠只得點一點頭,退至門邊。
三喜見狀,也道:“阿凝,那我……”
“嗯。”楚玉凝目光不變,低聲對他道:“……多謝。”
寄奴見人悉數離開,便卸下了刻意擺出的矜貴神态,自己解了外袍。
他今日換了身月白小襺,胸前是萬字暗紋刺繡,襯得人愈發精致,精神十足。
楚玉凝忙不疊接過外袍挂起,為他倒了熱湯,忐忑道:“今日風大,可要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寄奴乖巧接過,坐在桌旁,向他腼腆一笑:“多謝……楚先生。”
後三字囫囵出口,卻被楚玉凝聽得分明。
他勉力一笑,一時說不出話來。
寄奴抿了兩口水,心中天人交戰了許久,方開口道:“唔……楚先生。”
楚玉凝一愣,應聲道:“何事?”
“先生當真是……是……”寄奴頓了一頓,別扭道:“是我……爹、爹爹?”
此言一出,楚玉凝面上笑意終于褪盡了,他看向面前人,嗫嚅道:“我……”
寄奴仰頭看他,目露不解。
那目光幾乎将他灼傷,楚玉凝心尖一顫,默默垂下眼簾,點了點頭。
“可你若是我爹爹……怎會不知我名作川兒?”寄奴道:“你、你喚我寄奴。”
楚玉凝牽動嘴角,澀聲道:“是我記差了。”
知他身子弱,陸仲殊特命人燒熱地龍,另擱了三只暖爐,寄奴火力旺,額前不多時便生出一層薄汗。
楚玉凝看在眼中,指尖微動,忍了又忍,終究攥住帕子一角,擡手為他細細拭去了。
不知是否錯覺,他收回手後,卻見寄奴兩頰通紅,“可是熱得緊了?”
“并、并非……不不,”寄奴支吾道:“确是有些熱,許是我穿得太厚……”
楚玉凝笑笑,喚來綠映撤走了暖爐,“可好些了?”
“……嗯。”
寄奴坐于桌前,雙腿在空中蕩了一蕩,“你……”
他将面前人偷眼打量一番,小聲道:“你同爹爹,像、又不太像。”
楚玉凝聞言,心頭一跳,緩緩問:“是……如何像,又是如何不像?”
“昨日不像爹爹,”寄奴道:“今日卻像爹爹了。”
“……”楚玉凝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氣,“……那、那你——”
他強壓下心緒起伏,問道:“——那你,可願認我、認我……做你爹爹?”
此言一出,寄奴便是微愣,“我……”
他抿抿唇,面露難色,“我——”
“無妨,無妨。”楚玉凝忙自一旁端過點心,推至他面前:“你、你嘗嘗。”
寄奴拈起一塊送入口中,那點心他早吃膩了的,此時卻配合道:“好吃,多謝楚……多謝。”
楚玉凝逼迫自己無視了那句口誤,對他又是一笑,“聽你父王講,你最喜芙蓉酥?”
“嗯。”
楚玉凝遞過熱湯,又為他揩去嘴角點心渣,道:“下回你來,我備些予你。”
“唔!”寄奴咽下口中食物,擺手道:“不必麻煩。”
舉止間的生疏十分明顯,狠狠刺入他眼中。
自己所出的親子,不願自己親近,稱自己為先生,甚而做一道點心也成了“麻煩”。
楚玉凝再無法忍受,将他擁入懷中,良久,發出一道無聲的長嘆。
☆、偏執
那夜一番剖白後,陸仲殊一連四日未曾露面,楚玉凝被安置在王府後殿,平日少有下人,亦無法探知王府之外的一應消息。
到得第五日,他終于忍不住,借綠映進來添炭時開了口:“你可知小王爺近來如何?”
綠映一愣,道:“楚公子說的可是世子?”
“啊……世子。”
“歲末事務繁雜,世子離京日久,積務甚重,免不得在前殿多耗些時日。”綠映看他一眼,道:“楚公子有所不知,自老王爺薨落,世子獨掌府中上下,內外兼顧,實是分/身乏術了,好容易備車南下,臨行又病了月餘,奴等恨不能為主子分憂,唯盼世子此行順遂,誰料世子獨自回京,卻是比去時還要不如……”
這番話以他二人的身份屬實僭越,只因綠映從前是老王爺殿中的掌事丫鬟,對楚玉凝與陸仲殊之間的糾葛知之不多,私心便偏向陸仲殊。
楚玉凝不知自己離開幾年已出了這樣大的事,不由暗暗心驚,一時無話。
他當年離開時,老王爺猶健在,雖已過耳順之年,卻是精神矍铄。
熟料數年光景,到而今重臨故地,已然物是人非。
綠映本意并非責怪,見狀,話鋒一轉,笑道:“所幸楚公子回來了。”
“回來”二字用得讨巧,聽來十分熨帖,可楚玉凝并未察覺她用意,聞言依舊不語,只對她笑笑。
楚玉凝幼時被生身父母三吊錢賣給人牙,對血脈親情的渴求深入骨髓,他猶記得當年老王爺對陸仲殊寵愛極盛,後來溘然長逝時,陸仲殊為人子,不知該是何等悲痛。
而自己卻在此時,化言語為兵戈,一次次傷得他體無完膚。
他忽而憶起陸仲殊的手,那雙手從來舞文弄墨,秉玉笏于朝堂,卻為他握柴刀、持羹匙,添了無數新舊傷痕。
他楚玉凝何德何能?
說來也巧,當日傍晚,數日未曾出現的陸仲殊來了偏殿。
當是時,楚玉凝才取了新制的芙蓉酥招待寄奴——寄奴幾乎日日往他房中跑,與他已不似初見時那般生疏,彼時正捧着塊芙蓉酥吃得歡。
便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寄奴手中一頓,忙吞了口中糕點,歡欣道:“父王!”
陸仲殊應是剛自宮中回府,一身紫棠色深衣,束革帶,佩玉玦,見寄奴撲來,忙蹲身接住,一把抱起,笑道:“吃的甚麽?”
“芙蓉酥!”寄奴看楚玉凝一眼,囫囵道:“……做的。”
“嗯?”陸仲殊故作不知:“誰做的?”
“楚……唔……”
“我做的。”楚玉凝打斷道:“你何必為難他。”
“阿凝,你不必——”
陸仲殊話未說完,與他目光相對,正将其中警告意味看得分明。
到嘴邊的話便吞了回去,他默默拈起一塊芙蓉酥送入口中。
“唔——都道是玉珍樓的芙蓉酥冠絕天下,依我所見,不過是我們阿凝未出手罷了。”
楚玉凝唇角微動,不置可否。
陸仲殊抱着寄奴在桌前坐下,又吃了兩塊糕點,期間楚玉凝一言不發,待他漱過口,方道:“我有話問你。”
陸仲殊愣了一愣,便聽寄奴道:“父王,我今日尚未習字……”
“啊,好。”他回過神,道:“去罷。”
寄奴自他腿上躍下,對兩人規規矩矩行了禮,轉身離開。
室內立時歸于寂靜,唯有暖爐中不時響起畢剝聲。
陸仲殊不敢開口,只沉默着等面前人發話。
過了半晌,只聽楚玉凝道:“你如今既已大好了,我便無故再作逗留。你何時放我出府?”
陸仲殊将他安置在偏殿,無非是想軟禁他,這點他看得通透。
“你、你……”陸仲殊愕然道:“川兒尚在此處,你當真舍得?”
“他既安好,我便無所挂懷,如何不舍得?”楚玉凝頓了頓,低聲道:“他終歸有自己的路走。”
陸仲殊未料他作如是想,“他與你已然熟稔,你若走了,可曾想他如何傷心?”
“不過是個過客,何至于傷心。”楚玉凝道:“縱便是傷心,過不得幾日也該忘了。”
“他豈會忘?你是他爹爹!”
楚玉凝垂眸,嗤笑一聲,自嘲般重複:“爹爹。”
“你是他爹爹,阿凝。”陸仲殊和聲道:“你若這樣走了,他便再沒有爹爹,無父是為孤,你忍心看他如此麽?”
“他還有你,你不會孤獨終老,或許來年,或許後年,總要迎個門當戶對的新人進門……”
“我不會!”陸仲殊驀地拔高聲音,怒氣不掩,“我只願娶你一個,我只愛你!阿凝,你究竟要我說多少遍,說多少遍,你才肯信我半分?!”
“……”
他雙眸發紅,顯然已是氣急,奇異的是,眼眶中似有淚光閃動。
是委屈,抑或悲傷?
自己一番話,竟令他如此難過麽。
不知為何,楚玉凝忽然失了與他對視的勇氣,目光微動,自他面上掠過時,卻又是一頓。
他這才發現,陸仲殊面上落了傷。
那傷落在眼尾,中央結了一層薄痂,興許是快好了,唯有周遭一小片不甚明顯的紅腫。
好似要彌補什麽,他張了張口,幹幹道:“……你受傷了?”
陸仲殊默然片刻,輕呼出口氣,終究選擇了妥協,“小傷,不妨事。”
楚玉凝點點頭。
“七日後便是小年。”陸仲殊話鋒一轉,道:“屆時京中有燈會,你在京中多年,尚未見識過罷?不若與川兒一道去看看,可好?”
楚玉凝并未應他,而是轉臉看向窗外,眼中隐隐透出掙紮。
陸仲殊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縱便是要走,也先陪川兒過了年罷。”
此言一出,叫楚玉凝心中五味雜陳,終是點點頭,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