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階晚涼,遙遙有更聲,似乎響了三下。
——已至中宵了。
楚玉凝輾轉難眠,終究喟然一聲,翻身坐起。
燭火未熄,他無心打理燈花,只坐在一室昏暗中怔然。
寄奴到底是稚子,眼淚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況且後來陸仲殊主動服軟,他眼中猶帶淚,身子卻已撲進父王懷抱,對身後的楚玉凝毫無留戀。
也是,畢竟是個陌路的生人而已。楚玉凝心下暗嘲。
廊下傳來腳步聲,,楚玉凝尚未起身,便聽丫鬟輕聲行禮:“世子……”
陸仲殊在兩年前受封世子,此事順理成章,他卻以此為由,換走了東廂許多下人,是以如今仍作“小王爺“喚他的,唯有二喜、三喜兄弟二人,小厮中更是無人識得楚玉凝身份。
楚玉凝在桌前站定,只見陸仲殊仍作白日打扮,挑簾而入,與他目光相對,步下一頓,“已過三更了,你怎的坐在此處?”
一面說,一面解下外袍為他披上,“仔細受了風。”
楚玉凝被他按回榻邊,目光落在那件外袍上,數次欲言又止,終究沒開口。
他不拒絕,陸仲殊便暗暗松了口氣,也在桌旁坐下。
楚玉凝問:“這樣晚了,你來作甚?”
陸仲殊答:“來看你。”
話音剛落,只見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晦暗,他又忙道:“本是想着在外頭,隔了窗牗瞧一眼便走,然見你戶中燭火未滅,我擔心,擔心是你忘了,這才……”
他在楚玉凝面前早忘了如何扯謊,一番借口想得艱難,正自硬着頭皮繼續,卻聽楚玉凝輕聲說了一句。
陸仲殊忙停下,問:“什麽?”
“……我睡不下。”
室內依舊昏暗,陸仲殊擡眼望去,仿佛自他面上窺見了一絲蒼白的裂痕。
一時無話。
又是半晌,陸仲殊字斟句酌,緩緩道:“白日裏,怨我心急,不講章法,驚着了寄奴——”
“川兒。”
陸仲殊一愣,“什麽?”
“不是寄奴。”楚玉凝向他一笑,道:“說了是川兒,他囑我莫要念錯,我已答應他的。”
“……”陸仲殊心中陡然一驚,不由傾身向前,道:“阿凝,你不必勉強,川——寄奴年紀尚幼,便是糾正他也無妨,他本該是寄奴,賴我,你為他取名一事,父王當年不曾說起,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楚玉凝耐心聽他講完,又是一笑,“他不願意,你又何必為難他?
“川兒這般小,便這樣有主意,是好事呀。何況……”
他頓了一頓,輕輕笑了一聲,“何況,我虧欠他良多,他如今不肯認我,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說,由老王爺親自取名,這便是認可了寄奴王府嫡孫的身份,他自然心滿意足的,哪還有什麽異議呢。
可心中偏生痛如刀絞,真真是怪事。
陸仲殊見不得他将過錯攬于一身,勸解道:“阿凝,事情到得如今這般田地,皆是我一手釀就,你何辜,寄奴何辜?你又何必怪罪自己。”
“我當真無辜麽。”楚玉凝緩緩道。
怕不盡然罷。
他是寄奴生身之人,合該是這世上與他最親近的存在,卻因着一時大意疏忽,将心尖上這份珍寶拱手讓人,自此五年不複相見,連累寄奴長至如今,卻不得父母雙全,今日更是受他牽連,平白挨了狠狠一掌。
這些若說與他無關,該當是誰的過錯?
陸仲殊只消一眼,便知他又在想些有的沒的,不禁生出些焦灼意味,心下一橫,“避嫌”也顧不得,将他虛虛擁入懷中,溫聲道:“你如今是認了死理,任我說破嘴皮子,怕也是聽不進半句的……罷了,你只消知道,我愛你,寄奴同樣愛你,若非要說出個禍首,那也是我陸家對你不起,與你是萬萬沒有幹系的。”
此話先幾句尚算良言,最後一句出口,卻叫兩人同時一怔,楚玉凝原已柔軟的身子,複又僵直了。
片刻沉默之後,陸仲殊正欲解釋,卻被懷中人輕輕一推,截斷了話頭:“時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罷。”
陸仲殊恐他又要誤會,急道:“阿凝,我并非此意,我……”
“你尚在病中,還是早些回去。”楚玉凝道:“……仔細着涼。”
“阿凝……”
陸仲殊立于榻邊,猶自望着他不肯罷休,怎奈楚玉凝轉過了身去,作勢收拾被衾,竟是一個眼神也不肯分他。
“……”
陸仲殊情知今晚便止步于此了,只得問:“衾蓋可厚實?”
“……嗯。”
“若是不夠,直需同綠映講。”
楚玉凝點頭,卻不接話了。
陸仲殊又站了片刻,終于舉步向外走去。
行至簾邊,卻忽然站住腳,悶聲道:“我的病,自見着你那時起,便已痊愈了……你當真不知麽。”
身後悄無聲息,無人回應。
陸仲殊一聲輕嘆,終是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