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司遠岚負手而立,一雙眼清清冷冷,掃過面前的顧莫懷,點了點頭:“你已非王府下人,毋須多禮。起來罷。”
“……是。”
顧莫懷起身,仍舊佝腰垂首,恭敬站着。
司遠岚屏退了随侍,開門見山道:“你可知我此行何事?”
“回公子,奴……不知。”
“大公子受封廣陵王,你總知道罷。”
“……是。”
司遠岚冷笑。
陸孟平是府中庶出,并不受寵,幼時長于兵營,未及弱冠便随老王爺征戰沙場。他性情剛直,在軍中頗得人心,加之兵權在握,皇帝面上不表,實則忌憚已久。
此番封爵,倒不如說是釋權翦翎,迫使他做個閑散王爺。
他這夫君,對外出生入死,于內恭良孝悌,卻換不來半點信任與關愛,如今君不君,父不父,真真是好大的喜事,
思及此處,司遠岚面色愈發陰沉,語氣不善,道:“大公子與我尚未出京,小王爺便病倒府上,你可知外人如何嚼舌?”
“病倒?”
顧莫懷猛然擡頭,驚訝道:“他病了?!”
司遠岚眉心微蹙,卻未發作,只“嗯”了一聲。
周身焦灼愈盛,顧莫懷張了張嘴,只覺如鲠在喉,他自知失禮,但此刻已無暇顧及——“陸仲殊病倒”一事成了那魚刺,強逼他開了口。
“敢問公子……”他大起膽子問:“敢問……小王爺他身染何疾,病、病況如何?”
“我如何曉得。”司遠岚道:“太醫道是心病……”他哂笑一聲,意有所指地看向顧莫懷,眸色沉沉:“心病自須心藥醫,只求他快些尋着方子,省得再有長舌鬼臆測大公子毒害兄弟,叫他平白屈受。”
畫屏不知何時守在了他身後,見他一語終了,上前道:“少爺,山中蕭寒,王爺在後頭等少爺。”
“讓他等。”司遠岚冷道:“畫屏,你究竟是哪家仆從,忘了自己姓的甚麽了?”
“奴婢随侍少爺,自然是少爺家的仆從。”畫屏也不怵,笑吟吟道:“只是王爺等您事小,此地确乎寒冷,少爺何必同自己過不去呢。”
司遠岚輕哼一聲,向後望去,只見遠處站了一人,半邊身子擋在樹後,正探頭探腦地朝他張望,與他目光相對時,先是一愣,繼而露出個溫柔的笑。
他不做應答,複又轉開視線,看向面前人。
顧莫懷沉浸在滿心憂慮中,直至司遠岚第三回喚他,方回過神來。
“我言盡于此,你回罷。”
語畢,他便轉過身去,叫小厮攙着上了馬車。
顧莫懷眼見他消失在了布簾之後,眼見那馬夫一聲輕喝,引着馬匹拐過彎去,忽然急切道:“公子,公子!”
馬車緩緩停下,司遠岚隔了帷幔問他,聲音清冷:“何事?”
山間飄起雪霰,被風裹挾翻飛,密而急,怕是不多時便要轉為大雪。
顧莫懷擡眼望望空中細雪,輕吸口氣,鄭重跪在車前,面向車輿深深一拜。
車內人不發一言,靜靜受了。
一禮之後,他啞聲道:“昔日奴為一己私欲鑄成大錯,萬請公子降罪,以責罪奴。”
“不必。”
司遠岚淡然道:“傷痛沉疴,不因你一句忏悔消弭,且若無例外,你我日後不會再見,既如此,便莫要追究了。”
說罷,便見馬夫重又持缰,一聲高喝。
雪霰果不其然轉為了急雪,四下靜谧無人聲,唯有馬蹄的的,隐沒于新砌的積雪之中。
☆、寄奴
年節将及,街邊亦是人群熙攘,顧莫懷撩起半邊車帷向外看,只見往來行人摩肩接踵,将前路堵得水洩不通。
他是頭一回見着如此熱鬧的場面,卻無心體會,唯有滿心憂慮。
車簾忽被掀起,外頭那車夫探入半身來——竟是三喜,依舊是一副笑模樣,開口道:“我已着人開路去了,可等急了?”
司遠岚離開後,顧莫懷一連三日寝不安席,最終沒能狠下心,打起包袱,告別村人,匆匆下了山。
他本還發愁,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入得京城,王府也未必準他進去,熟料竟在山下碰着三喜——原是司遠岚離京時開的口,特命他在此處候着的。
思及此,顧莫懷更覺五味雜陳,斟酌道:“三喜,西廂那位……玉/體尚安?”
“西廂哪位?你有所不知,那位如今可是廣陵王妃啦。”三喜向他靠去,壓低聲音道:“……當年落了病根,近些年雖是湯藥不斷,一直未見起色,大公子此番南下帶了三位醫官,道是廣陵氣候潤澤,恰可為王妃好生調理。”
顧莫懷點點頭,心下沉重——當初一念之差,卻殃及全然無辜的司遠岚,他始終無法釋懷。
三喜見他面色不豫,知是念及舊事,便轉而道:“哎,阿凝,你怎的只問廣陵王妃,不問問另一位?”
“……”顧莫懷心緒愈發煩亂,道:“那位……如何了?”
“唔……你是聽真話,還是假話?”
“三喜……”他勉力一笑,“你莫要戲耍我了。”
“好好,說與你聽。”三喜正色道:“小王爺回府當夜便起高熱,三日不退,間還嘔了血。”
顧莫懷面上血色立時褪盡了,聲音發顫:“嘔、嘔血?!”
三喜忙道:“你莫憂心,程太醫開了方子,如今已大好了,只是整日恹恹,精神不濟,咳喘不止……太醫道是心病難醫,唯有……”
他看向顧莫懷,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二管事的。”車外一人道:“行人俱已疏散,請二管事的吩咐。”
“啊,那走罷。”三喜應聲,放下簾子退身出去。
對話戛然而止,馬車重新悠悠而行,顧莫懷輕靠上輿壁,阖目喟然。
他們自出山以來,一路緊趕慢趕,連行數日而未歇,總算在第八日清早進了京。
車緩緩停在階下,三喜一躍而下,對着大門恭恭敬敬道:“小王爺。”
顧莫懷喉頭一緊,隔着車帷,竟生出一股近鄉情怯的意味來。
腳步漸近,聲聲踏在他的心上,他尚未有所動作,只見布簾微動,緊接着便被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掀了開來。
陸仲殊正站在車前,難以置信道:“阿凝,你,你當真來了……”
司遠岚所言非虛,他此時比之從前瘦了一圈,眼底青黑,面上猶帶幾分病氣,若不看那雙熠熠生輝的眼,便着實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樣。
顧莫懷——又或說楚玉凝——眨了眨眼,不自在地移開目光,悶悶道:“你在此處擋着,我如何下去。”
陸仲殊恍然回神,幹笑兩聲,向他伸出手,“我……不如我抱你下來——”
“不必。”楚玉凝匆匆打斷,又覺得有些強橫,解釋道:“小王爺玉/體抱恙,還是莫要逞強的好。”
“我并無大礙……”
楚玉凝懶得聽他多說,直伸手将他撥開,徑自下了車。
一別數年,睦王府卻未見分毫改變,也不知陸仲殊用什麽辦法支走了老王爺,楚玉凝跟在他身後,一路竟連下人也不曾見過幾個。
他一語不發,直至來到東廂,鼻端的藥味驀地轉濃,叫他愣了一愣,猶豫道:“你如今……身子如何?”
“已大好了。”陸仲殊恐他憂心,忙道:“這氣味看似濃烈,實則不過是太醫開的避寒方。程太醫你可記得?一把年紀,管得麽,倒是比長史還寬,一點小病小痛,硬叫他說成不治之症,危言聳聽罷了。”
他邊說着,邊引楚玉凝入了內室,下人頗有眼色,已盡數退守房前,楚玉凝在他身後,未及擡頭一覽房內擺設,忽聽裏間傳來一道稚聲,怯怯道:“父王……?”
他如遭雷擊,立時僵在原地。
☆、踐心
四年前,那時陸仲殊尚未尋上山,楚玉凝不知寄奴尚在,猝然痛失幼子,終日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一般,每一輪日落日升,于他便是又一次折磨,過往舊事紛繁喧嚣,樁樁件件湧上心頭,好似在譏諷他,這一切都是報應,是他當年鬼迷心竅步上歧途,合該承下的報應。
“活着”二字已成了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可便是這時,在他終于決定自我了結時,一位曾對他頗多關照的村人,抱着剛滿月的孩子敲開了他的院門。
那孩子粉雕玉琢,雙眼大而靈動,一張小嘴時刻咧開,見着他,更是咯咯笑出聲來,叫他立刻便想起了寄奴。
那孩子便是招娣。
有時想想當真可笑,他的前半生卑鄙無恥,到頭來改名易姓,心思卻依然龌龊——便是對區區稚子的善意,亦是建立在對亡子的虧欠之上;他面前是招娣,眼中卻唯有寄奴的身影。
楚玉凝并非沒有自知之明,也怕自己表現太過會令人覺出異樣,只得時時留心,克制自己滿腔不正常的愛意,唯有年節之時,方可尋着由頭,将平日裏囤積的衣物玩具一并送出。
亦唯有此時,他才能光明正大地自招娣身上偷得幾分溫情。
那是只存于幻想之中、永無可能成真的溫情。
他的寄奴便這般在他心中安然成長,學會了“爹爹”,梳起了丱發,日後還會長成更高大的模樣。
他以為自己此生便要靠虛幻度日,何曾想,竟還有與他再相見時。
楚玉凝眼前模糊,狠眨了幾下,才勉強看清那小小的人影。
是會蹦會跳、會喊父王的,活生生的寄奴。
他未梳丱發,而是垂髻于腦後,額前一道修剪齊整的劉海,襯得乖巧可憐。身段比之招娣高出少許,雙眼确乎大而圓,黑得發亮,臉蛋卻渾不似招娣圓潤,下颔尖尖,看得楚玉凝心驚。
難道寄奴在王府過得不好麽?
他卻不知寄奴是承襲他的面相,生來如此,有陸仲殊在,更不可能在王府受丁點委屈。
陸仲殊在寄奴開口時便反應過來,一手将寄奴牽過,推至楚玉凝面前,笑道:“川兒,你看這是誰?”
楚玉凝淚水早已盈眶,雙唇開開合合,反複多次,才勉強道出一句模糊的“寄奴”,他蹲下/身,顫顫伸出手去,便要将人攬入懷中。
熟料将欲觸及他衣袖時,變故陡生。
寄奴向後撤步,堪堪避開,面上慢慢生出幾分懼意。
那般明顯,饒是隔了淚幕,依然準确灼入了眼底。
楚玉凝怔怔然望住他,雙手懸于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時間,竟染上一層無措。
他張了張口,聲音輕而嘶啞,仿佛啼血之後的杜鵑:“……寄奴?”
寄奴兩手攥緊陸仲殊衣袪,只覺眼前這人奇怪得緊,他擡頭看父王,卻得不到半點指示,只得憑着禮數開口道:“先生莫要哭了,我叫陸渙川,并非寄奴,先生如不嫌,可喚我一句川兒。”
一番話好似冷水兜頭澆下,楚玉凝猶自蹲着,周身卻是頃刻間涼透了。
“說甚麽胡話!”陸仲殊忙屈膝蹲下,柔聲哄勸:“你不是嚷着要爹爹?如今爹爹回來了,怎的反倒不認人了?”
寄奴目光在他二人之間逡巡一番,小聲道:“他不是……”
“怎麽不是,你這傻孩子。”陸仲殊道:“快叫爹爹。”
他滿心是對楚玉凝當真尋來府上的歡喜,那還看得進旁的細枝末節,楚玉凝正對着寄奴,卻是将那雙眼看得分明。
那看着自己的眼神全然陌生,何來半點依戀?
原來血濃于水,也抵不過命運詭谲。
那邊廂陸仲殊猶不放棄,可寄奴是個執拗性子,他覺得眼前人與爹爹相距甚遠,自然不肯承認,任父王磨破嘴皮,也只是搖頭,分毫不肯松口。
好話說盡,眼見得楚玉凝顏色愈發難看,仿佛下一刻便要扭身離去,陸仲殊終于急了,一掌拍在寄奴身上,怒道:“叫聲爹爹便要了你的命?!怎得這般油鹽不進、不知好歹!”
“你做什麽!”楚玉凝不及多想,一把推開了他,将人擁入懷中。
寄奴已吓呆了,他打從記事起,還未受過這樣的委屈,片刻後反應過來,便再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一面哭,一面口齒不清道:“他不是爹爹……嗚嗚……就、就不是……嗚……我不要、叫他爹爹……”
楚玉凝聽得心如刀割,手上卻輕輕拍撫,柔聲道:“不叫,不叫,我……”
他頓了一頓,咬牙道:“……我确乎、不是爹爹……是父王認錯了人,寄——川兒不哭了,乖啊。”
陸家當真一脈相承啊。楚玉凝想。
無論有心無意,皆可在言語之間叫他生不如死,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