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懷,阿懷!”
顧莫懷恍惚回神,手中木鏟磕在鍋沿,篤然一聲。
空中漫開一絲焦糊味,他揚聲應了一句,手上慌忙翻炒起來。
“你這是煮的甚麽?”招娣娘推門而入,朝鍋中望了一眼,“啊唷——這股子苦味,快快,舀瓢水來。”
她接過木鏟,不由分說将人向外一搡,“糊底的東西,哪還入得口啊?”
将菜燒糊不是什麽光彩事,顧莫懷面上有些挂不住,匆匆往院外打水去了。
招娣娘麻利涮淨鍋子,随顧莫懷一道進了房。
她手上拎着一只竹籃,此刻将其中菜肴依次擺上桌,道:“趁熱吃罷。”
說完并不動,而是在他對面坐下,微笑着看他。
顧莫懷吃了兩口,見她仿佛欲言又止,便停箸與她相視,目露不解之色。
招娣娘笑了笑,虛點桌上的菜:“吃呀。”
“……”顧莫懷無法,只得也對她一笑,埋首繼續。
招娣娘雖是有夫之婦,與他共處一室畢竟不妥,須得自己快些送她離開,以免落人口舌。
卻在這時,招娣娘開口了。
“阿懷啊,”她向前坐了半寸,和聲道:“這天一日凍似一日,你一人居住,便莫要生火了,往後上楊大哥家吃罷。”
“使不得。”顧莫懷慌忙吞下口中食物,擺手道:“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省事得很,還是不去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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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甚麽話!”招娣娘道:“鄰裏之間平日裏尚且幫扶三分,更莫說你身單力薄,如何顧得好自己?這往日裏有人幫襯,便也罷了,如今陸公子不在,你……”
這三字出口,顧莫懷面上笑意顯見地凝滞了。
招娣娘自知失言,讷讷收了聲,默然半晌,卻到底沒忍住,“诶……阿懷啊。”
她看向眼前蒼白瘦削的年青人,輕聲試探:“真真是多日未見陸公子了,你可知……他何時回來?”
顧莫懷垂眸不語,眼神微黯。
“……咳,許是有急事要辦,辦好便回來了。”招娣娘笑道:“他對你情意深重,哪舍得去這樣久。”
她本是無心之語,卻如有實質,沉甸甸壓在顧莫懷胸口。
冥冥之中,恍然聽耳畔有人低語,下判詞一般,道出他與陸仲殊之間的結局:
“他不會回來了。
“情深意重又如何?抵不過你再三傷他一顆肉長的心。”
招娣娘不知個中隐情,猶在那頭看他。
他擠出一絲笑意作回應,眼中到底難掩倉皇。
飯菜草草動過幾口,終究是吃不下去了,招娣娘看在眼中,适時起身表明了去意。
顧莫懷暗自舒一口氣,将人送到門外,直看着她走遠,方收回目光,反手阖上院門。
陸仲殊走前劈好的篾條仍堆在牆角,同篾刀與矮凳一齊,染上了一層薄灰。
他望向院中,忽然覺出一股冷清。
他還愛陸仲殊嗎?
若是不愛,緣何如今日日挂念,幾近茶飯不思?
若仍有情,又為何當時竟狠得下心,幾次三番待他以惡言、以冷眼?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顧莫懷卻猛然扼住了心神,不敢再想。
既然他已離開,他二人之間便該了結,何必為自己徒添困擾。
便當這一切不曾發生,那人亦從未來過。
他點點頭,似是說服了自己。
心中不安卻愈發重了,冥冥中,仿佛有什麽來勢洶洶,眼看便攔之不住。
☆、遠岚
轉眼便是小寒,招娣裹了件牡丹紋鑲兔裘的嫩紅襖裙,捧着冒熱氣的烤白薯撞開了顧莫懷家的門。
小寒寒,凍冰團,深山尤如是。
顧莫懷早早起了,正坐在內室烤火,聽見動靜将将起身,就見一個團子似的小人兒滾進來,歡欣道:“阿懷哥哥!走!走!”
顧莫懷每到冬季便手腳冰涼,此時擔心将寒氣過給招娣,于是向她招招手,問:“到何處去呀?”
“阿哥自外頭回來啦!”招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帶了新衣裳,同好些吃食!”
招娣家中有兩兄一姊,二哥前些年随親戚一同下山做生意,平日裏甚少返家,難得回來一次,招娣自然歡喜非常。
顧莫懷見她說得急,添了半碗溫水遞至她面前,“慢些講,來,先喝口水。”
招娣乖巧接過:“謝謝阿懷哥哥。”低頭抿了些水,迫不及待續道:“阿娘做了一盆子臘肉!還叫阿爹新殺了魚,還有雞!阿娘要我來叫阿懷哥哥,大家一齊吃才熱鬧的!”
瓯地近海,水産歷來豐富,反倒是禽畜一類量少價高,楊樓村地處山中,與山下來往不便,村民雖能自給自足,涉及雞豚狗彘,總還是緊缺,往往逢年過節,方可開一回吃戒。
顧莫懷近日休息不好,連帶胃口亦是不佳,擺手道:“我已吃過了,你回去同你阿哥吃罷。”
招娣搖頭:“不可不可,阿娘講,定要叫阿懷哥哥過去的。”
“我當真吃過的。”顧莫懷道:“下回再去。”
他态度明确,招娣見說不動他,扁了扁嘴,一雙眼自下而上睜得渾圓,透着股可憐氣,也不說話,只是看他。
這一招果然有效,顧莫懷不多時便敗下陣來,無奈道:“好罷。”
招娣一聲歡呼,上前握住他一只手,迫不及待将人向外拖。
“阿懷哥哥,”她仰頭望向顧莫懷,“我二哥這回上山,還帶了一個姊姊,那姊姊說她識得你哩。”
“識得我?”
顧莫懷腳下一頓,心中驀地打了個突。
他一個曾經的王府下人,連王府大門都未曾出過幾次,此時隐身山野,何來舊識?
招娣家已遙遙在望,屋頂上炊煙袅袅,看在顧莫懷眼中,卻多出幾分不祥意味。
然而他萬萬想不到,來人竟是畫屏。
畫屏乃是西廂那位過門時帶來的大丫鬟,平日與東廂少有往來,不知為何竟會在此。
見着顧莫懷,畫屏面色立時冷了,尋了由頭向招娣一家告別,領他向村口走去。
顧莫懷曾險些害得她主子一屍兩命,此時如何敢吱聲?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村口,又向山下行了幾步,只見拐彎處赫然停着一乘馬車。
畫屏面朝車廂福一福身,溫順道:“少爺。”
“來了?”
車中人甫一開口,便見顧莫懷猛然睜圓了眼,面上血色盡失。
那聲音如金石相撞,珠玉相擊,铿铿然泠泠然,本該悅耳非常,然開口自染七分寒意,令人聞之生畏。
顧莫懷周身戰戰,當即屈膝行禮,啞聲道:“奴……請、請公子安。”
動作間,那人已下了車,深冬時節,他着一身雪白狐裘長身玉立,目如朗星,面若冠玉,分明有絕豔之貌,卻帶了一股拒人于千裏的傲氣。
此人正是王府大公子陸孟平的結發妻,前朝左相之子,司遠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