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煎藥的下人手持銀匙,當先抿下一口湯藥,默默退至外室。
陸仲殊半卧榻上,不時輕咳兩聲,他一手擱于榻邊軟枕之上,袁濟之三指輕扶,半晌,開口道:“從中直過,指下挺然……世子近三日可有胸滿喘咳、寒熱交替之感?”
陸仲殊道:“偶有此症。”
袁濟之又問:“可是肺氣上逆所致?”
“嗯。”
袁濟之垂首不語,少頃,忽起身撤步,屈膝稽首。
陸仲殊并不躲避,語有不耐道:“這是何意?”
“下官奉聖上谕旨,随侍世子左右,為保世子玉/體安泰。”袁濟之埋首道:“世子此症,看似弦脈,實則應指浮滑,乃腎不納氣所致。山野無良草,下官鬥膽,請世子早日回京,肅清病竈,以免釀成痼疾。”
胸口悶痛隐隐,陸仲殊擡手輕按,啞聲道:“袁太醫未免誇大其辭……”
“下官不曾。”
袁濟之生性耿直剛正,宮裏宮外可謂無人不知,皇上便是知曉這點,才特指了他随行。
卻不料陸仲殊本性不是省油的燈,“本王可曾說過,本王的身體,本王心中有數。”
“世子——”
“袁太醫,”陸仲殊截斷他,沉沉道:“爾僭越了。”
袁濟之微怔,亦是急了,一時顧不得禮節,擡起頭來道:“懷仁以濟世,是為醫者。家父為下官取‘濟之’二字,下官便當謹遵此訓,世子眼下已傷及肝腎,若留駐山中,于世子百害而無一利,還請世子三思!”
這番話實在是大不敬,陸仲殊脾性并不溫和,當下便欲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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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這時,本該在院外守爐的侍童快步上前,神色間三分慌亂,禀道:“世子,那,那位楚公子登門,奴婢、奴婢阻攔不及……”
話音未落,只見身後一雙布履,繞過那侍童,徑直向內室而來。
陸仲殊不及多想,當即翻身下床,很是廢了番功夫,方扯出一抹笑,佯作無事,“阿…阿凝,怎地突然過來,坐,坐……平心。”
那侍童道:“奴婢在。”
“給世子妃看茶。”
平心應:“是。”
“不必。”
顧莫懷無暇顧及稱謂上的差誤,目光落在伏地那人身上,欲言又止。
陸仲殊忙朝袁濟之揮手:“你退下。”
那袁濟之勸谏不成,卻也知此時堅持并不合宜,只得再施一禮,不甘告退。
平心十分有眼色,同他一道退出,留守外室。
顧莫懷深吸一口氣,避開了陸仲殊殷勤攙扶的手,自懷中掏出那封家書,“你今早走得匆忙,落下了這個。”
在看清那封家書後,陸仲殊顯見的一僵。
顧莫懷始終默默觀察他,自然将這異樣收于眼底,卻不揭穿,只靜靜等他回話。
陸仲殊迅速調整了神色,擡手接過,笑道:“多虧你将它送還……今日風大,不若坐下用碗熱湯?平心照此地特色,煨了罐佛跳牆,原是要晚膳給你送去,如此,便……”
“陸仲殊。”顧莫懷打斷道:“你無話與我說?”
“我不是正與你說着麽。”陸仲殊笑。
顧莫懷目中沉沉,直看入他眼底。
“……”
對峙半晌,陸仲殊敗下陣來。
他撫膺輕咳,面上的笑意終于淡去,“我如實交代,你莫動氣——你……先坐下。”
顧莫懷不置可否。
“……”陸仲殊輕嘆一聲,無奈道:“前月廿七,寄奴夜裏忽起高熱,三日不退。太醫道是傷風邪,非岩上丹頂不能解。那岩上丹頂極難培育,宮中并無貯存,我便赴鸾滄山摘采,趕巧叫我尋着兩棵,雖說途中受了輕傷,總算沒耽誤寄奴。”
又是兩聲輕咳,他好歹忍住了,續道:“寄奴服了藥,當夜便退了高熱,如今已大好了,你不必擔心。”
寄奴安然無恙,顧莫懷面上卻不見喜色,眼簾低垂,良久,忽然發問:“那你呢?”
陸仲殊未料他會提及自己,怔愣道:“我?”
“寄奴已大好了,我知道。”顧莫懷一手落于桌面,細細摩挲信上字跡,“你又如何?亦是大好了?”
“我……皮肉傷而已,已痊愈了,疤也不見的。”陸仲殊不以為意,相較之下,他滿心只有“阿凝主動關心他”一事而已。
顧莫懷卻不依不饒:“皮肉傷已痊愈了,肺腑內疾呢?”
“那些,”陸仲殊大而化之道:“并無肺腑內疾,不過是在山中偶感風寒,有袁太醫随侍調理,也将及無礙了。”
“‘世子眼下已傷及肝腎,若要強留,百害而無一利’,這便是你所說‘将及無礙’?”
“……”
他來得巧,恰聽見袁濟之最後一句。
陸仲殊無可辯駁,心下對袁濟之一通好罵,面上卻一副窩囊模樣,悶聲道:“袁濟之常常危言聳聽,你莫要當真……”
“你為何不回京調養?”
陸仲殊稍頓,唇角緩緩提起一抹苦笑:“阿凝,你當真不知麽?”
內室布了幾只火盆,俱在窗下屋角,平心十分懂規矩,每日必挑開窗沿一道縫隙,使內室暖意融融,又不至憋悶。
顧莫懷立于窗前,凜冽寒風直入肺腑,卻難消胸中塊壘。
他深吸口氣,微側過身去,避開那道熾熱目光。
盆中火炭畢畢剝剝,恍若在耳旁炸響,他今日許是穿得過厚,此時周身焦灼難安。
“你……”
甫一開口,聲音竟是嘶啞。他慌忙抿唇,重又醞釀一番,低聲道:“……你本不必如此。”
“我本該如此。”陸仲殊目光不錯,只是癡望,眼底有痛意隐然,“阿凝,是我虧欠你同寄奴,如今,不過是——”
“是什麽?”顧莫懷突然扭頭,直直看向他:“是償還我,償還寄奴?”
他手指輕顫,氣息不穩,聲音卻驀地拔高,“你當世間諸事皆是一碼歸一碼,我當年受的苦,而今你經受一回便算還清?陸仲殊,我竟看不出你這般天真,既然如此,我便明白告訴你:絕無可能!”
那些話一旦開了頭,便如開閘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當初我恬不知恥對你情根深種,是我豬油蒙了心,是以你瞞我欺我,百般玩弄于我,皆是我咎由自取。可陸小王爺,我縱便是對你情意似海,也總有枯竭之日。老王爺将你束足于府內五年有餘,你道我為何再未踏入京城一步?
“陸仲殊,你我之間乃是孽債一筆,永無還清之日,寄奴已順了你們心意回府,你合該回京城去,安生做你的小王爺,而非于山野中與一介賤民糾纏不清……你叫我原諒你,哈,當真荒謬,我何德何能原諒你來?陸仲殊,小王爺,應是我求你,求你放過我,我只求你放過我!叫我在這山中自生自滅,你享你的富貴榮華,從此再不相見——于你便這樣難麽?!”
陸仲殊與他相對,目光觸及他發紅的眼眶,不禁探手過去,欲為他拭去眼角濕潤。
莫哭,莫哭。
他心如刀割,卻不知是因為這番話,還是顧莫懷眼中那幾滴淚。
如此僵持許久,陸仲殊勉強尋回一縷神志,緩緩問:“這便是,你心中所求?”
他張了張嘴,艱澀道:“你心中所求,便是,要我,放過你,要我,不再與你、糾纏……?”
顧莫懷不答,飛快眨落幾顆淚珠。
陸仲殊見不得他難受,啞然一笑,一點頭,道:“我明白了。”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大風,他自床頭拿過大氅,輕輕将人裹入,系緊襟口綢帶,垂眸莞爾。
顧莫懷叫他這一番動作看得失神,恍惚覺得,他面色比那雪狐大氅猶要白上三分。
陸仲殊見他反應乖順,便為他細細理好鬓發,指腹掠過他面頰,頗留戀地摩挲了片刻。
顧莫懷向後撤去一步。
陸仲殊動作微頓,繼而自然地收回手,道:“外頭風大,我送你。”
完全一副任打任罵的模樣,十分乖覺。
顧莫懷避開他那雙手,與他四目相對時,不知為何,竟生出幾分心虛。他不敢再看,忙垂下頭去,匆匆離開。
陸仲殊立于內室,直至目送他離開院門,那面具一般的笑意方悉數淡去。
“平心。”
“奴婢在。”
“下山傳令,備好車馬。”
陸仲殊話至此處,到底不堪忍受,俯身狠咳起來。
平心大驚失色,撲上前道:“世子!”
陸仲殊胡亂一擺手,強道:“咳……備好車馬,本王……咳…今夜子時,下山……回府。”
“或許當真是病得重了。”他一手撫膺,心下暗道:“若非如此,又怎會心痛如絞,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