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簌簌飄落,陸仲殊看着那只手,不由輕聲道:“阿凝……”
顧莫懷指尖一顫,收回手,一言不發地向房中走去。
陸仲殊快步跟上,脫下大氅将人裹住。
手下那副身軀清瘦單薄,平白叫人心驚。
顧莫懷身子一僵,卻并不拒絕,放下招娣後狀似自然地拿開大氅,回身問他:“用過飯了?”
他問得快而輕,陸仲殊險些以為是自己錯聽,直至察覺他的眼神,方道:“啊,尚、尚未。”
顧莫懷點點頭,向夥房去了。
早飯他幾乎未動,這會兒便熱過了一并端來,擺在陸仲殊面前:“吃罷。”
陸仲殊簡直受寵若驚:“阿、阿凝,你為我,你為我……”
“今早做多了些,你莫要自作多情。”
“是,是。”陸仲殊甜蜜地應,又問:“你們不吃?”
“吃過了。”顧莫懷答。
招娣不言,只捂嘴竊笑,叫陸仲殊抓個正着,“招娣,你笑甚麽?”
“陸哥哥臉好紅呀,同我阿姐一般紅。“招娣道:“陸哥哥也擦胭脂嗎?”
“哎?”陸仲殊微窘道:“我不曾擦胭脂,只是,只是……”
當着顧莫懷的面,若直說是精血上頭,恐要被人操起門闩打出去,可除此之外,又實是想不出旁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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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仲殊支吾半晌,卻是無言以對。
顧莫懷暗地裏白他一眼,開口道:“招娣,你那雪球似是融了,你可要去看看?”
“啊!雪球!”招娣一躍而起,風也似的奔向院中。
顧莫懷無聲一笑,起身跟上去。
陸仲殊見狀,忙也擱了筷子上前兩步。
顧莫懷站住了,上下打量他:“做甚?”
“我同你一道,去……”
“你不吃了?”
“我……”
陸仲殊語塞:“我……”
“你用早膳罷。”顧莫懷道:“招娣須得有人看顧,我……”
他忽然止住話頭。
他用或不用與我何幹,又何必同他解釋?
不,不止如此。
從他為陸仲殊準備早膳開始,從他拂去陸仲殊肩上的雪開始。
又或是更早之前。
他恍然發覺,自己竟在陸仲殊的溫柔攻勢下步步後退,幾乎卸下了所有武裝。
顧莫懷驟然慌亂起來,匆匆交待一句,便落荒而逃。
陸仲殊矮身坐了回去,舀起一匙子粥送入口中,米粒軟糯,入口清甜。
他下山數日,對楚玉凝的思念時刻不休,到無可忍受時,便讓随行庖人熬一碗白粥,聊解相思之苦。
可那粥許是差了火候,入口總不對味,他勉強吃了幾口,便揮手叫人撤下了。
堂堂睦親王,自小錦衣玉食,卻因一口白粥而魂牽夢萦,何其荒謬。
可他偏就栽在了清粥上。
陸仲殊笑了一笑,驀地一陣氣短,轉過臉去低咳起來。
一咳便止不住,他放開匙子,一手扶住桌沿彎下/身去,拼命壓抑着動靜,恨不能咳個天昏地暗。
院中,顧莫懷心不在焉地幫招娣團起一捧雪,目光第四次投向半開的窗扇。
可這回,窗邊空無一人,唯有桌上一副碗筷、一只匙子。
他不禁站直了身子。
“阿懷哥哥怎麽了?”招娣原是不解,順着他目光看去,疑惑道:“陸哥哥呢?”
顧莫懷眼神微動,邁出一半的腳不着痕跡地收回,握着雪團坐了回去。
“許是在撿東西。”他答:“雪團你可還要?”
“要的。”這麽一打岔,招娣便将“陸哥哥”抛在了腦後,接過雪團歡歡喜喜道:“多謝阿懷哥哥!”
顧莫懷輕輕朝她一笑,眼中渾不見笑意。
☆、卻步
劇烈的咳嗽牽連肺腑,陸仲殊難耐地捂住胸口——他單知道此番養病潦草,難免留下後遺症,卻不曾想發作起來這般磨人,一時間耳邊淨是陣陣嗡鳴,連院中動靜也未察覺,直至有人推門而入,徑直上前撫上他背脊。
陸仲殊渾身一僵,下一聲咳嗽竟生生被壓了回去,手上飛快理好衣襟,直起身對來人一笑:“阿凝。”
他頰邊紅潮未褪,襯得臉色愈發蒼白,方才咳喘過度,此刻額角已滲出冷汗,卻猶在沖他抱以笑容,一眼看去,道不出的狼狽。
顧莫懷心中突地便是一顫,他移開視線,垂首倒了杯水送過去,眼看陸仲殊緩緩飲盡了,才佯作不在意狀發問:“可是身體抱恙?”
陸仲殊手上稍頓,擱下陶杯,答道:“并非身體抱恙,不過是方才粥吃得急,不留神嗆了一口。”
說罷,擡首對他窘然一笑。
顧莫懷不動聲色地細細打量,然此人向來擅長做戲,任何表情,到他臉上便如覆上了頂服帖的面具,叫人尋不出一絲縫隙。
陸仲殊見他顯是将信将疑,情知不可放任他深究,心下一轉,便牽過他兩手捂在掌心,道:“怎的這般涼,你體虛,往後莫要沾這冰啊雪的,活計交予下人去做,我此行帶了太醫,稍後叫他給你看看,開個方子,咱們好生調理……”
顧莫懷尋着破綻,當即開口:“緣何要帶太醫?”
陸仲殊一怔,道:“……村、村中雖有郎中,到底出身山野,尋常疾病尚能應付,若是疑難雜症……總,總不及宮中醫官。”
他這套說辭雖然磕絆,卻是有條有理,叫人挑不出錯處。顧莫懷聞言只是看他,口中一言不發。
他目光不閃不躲,直直看入陸仲殊眼中,反叫陸仲殊恨不能遠遠逃開,只覺自己心中所想已被看個清楚,在那目光下無處遁形。
他悄然錯開視線,面上依舊帶笑,背上出了細細一層冷汗。
所幸,顧莫懷看了半晌,便垂眸略一點頭,似是不欲多問。
陸仲殊暗暗松一口氣,笑意更甚,欲蓋彌彰一般。
與心上人久別重逢,陸仲殊自然而然在顧莫懷身旁賴了整一日,直至入夜,顧莫懷忍無可忍,主動出聲趕人,才不舍地離去。
身邊驀然安靜下來,顧莫懷收拾盥洗一番,早早裹了衾被側卧榻上。
室內昏暗,唯有窗前一豆燭火,并暖意融進月色。
那人用過的矮凳,被正正當當擺在桌旁,披蓋着柔柔月光,仿佛溫度猶存。
白日裏,他便是在那張凳前,叫陸仲殊握住手,輕攏于掌心,聽他生硬地扯出現編的謊。
本朝有律,宮中侍官若非聖上批許,無事不得離京,只因世子一句“山野郎中不比醫官”,便可出宮随行,遠至瓯北——傳出去豈非兒戲?
如此顯而易見的纰漏,他大可立即揭穿,逼陸仲殊交待真相。
可他不敢。
“往事已往”,不過是旁人信口胡謅的風涼話,真正被往事所傷的人,有幾個不是深陷于當年的夢魇,經年不休?
陸小王爺七竅玲珑,玩弄人心的手段比比皆是,他從來就不是對手。如今這般,又怎知不是他新設的局,只等自己放松警惕,投身其中呢?
一步錯,步步錯。五年前,顧莫懷便已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不菲的代價。
五年後他孑然一身,若是重來一回,所能給的,便唯有這條賤命而已了。
☆、家書
然而顧莫懷終究不是鐵石心腸,縱然暗下決心,預備須得時刻提防着莫須有的陷阱,真到與陸仲殊相對,便又不由将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面色時常蒼白,顧莫懷便憶起他上山那日握住自己的掌心——陸仲殊的手向來溫熱,在床頭榻間甚至堪稱滾燙,何曾這般冰涼呢?
更莫說他身上若隐若現的苦藥味。
他正自思索,那邊廂陸仲殊又輕咳出聲。
顧莫懷不敢随意用茶,只倒了杯溫水遞上去。
陸仲殊勉強順過氣,朝他展顏一笑,“多謝阿凝。”
顧莫懷雙唇微動,到底沒忍住,道:“你……究竟身染何疾?”
陸仲殊看看手中篾條,幹笑道:“我身強力壯,談何染疾,不過是天幹物燥,叫爐煙熏得……”
銅爐緊貼窗下牆根,煤煙盡皆被引出窗外,室內幾乎不受影響。顧莫懷靜觀他滿口胡言亂語,仿若置身一場粗制濫造、技藝拙劣的傩戲。
“若這亦是圈套的一部分,”顧莫懷心想:“他所求為何?”
縱便是苦肉計,也未免太過狼狽,這付潦草扮相,怕只有願者上鈎罷。
胸口随吐息傳來陣陣悶痛,陸仲殊因着咳疾,已是數日不得安歇,眼底青黑一片,撐到現在,實是到了極致。而顧莫懷心思向來缜密,眼下如若有心,輕易便可瞧出破綻。
他不敢多待,只得壓下滿腔不舍,扶住桌角站起身,緩緩道明別意:“我……咳咳!咳……”
顧莫懷呼吸稍滞,把住桌面的手指微彎,反複輕摳桌沿。
陸仲殊喘勻氣,大而化之地一笑,續道:“我竟忘了,昨日京中來信,皇叔已诰封大哥為廣陵王,不日便要南下,我這個兄弟,雖是與他無甚情誼,于理卻合該修書相賀。此事不宜遲,你可願稍待我片刻?我……”
“你去罷。”顧莫懷截斷他話頭。
說甚麽“于情于理”、“事不宜遲”,他陸小王爺恣意妄為,何時在乎過旁人顏面?此時急于脫身,倒是用作托辭宣之于口了。
陸仲殊得了準許,自然當即告別離去。
顧莫懷将人送出門外,阖上院門,餘光卻瞥見一樣物什躺在腳邊,再定睛去看,竟是一封薄信。想來便是那封“京中來信”,将才陸仲殊腳下匆忙,便不慎遺落。
他彎身拾起,卻見其上赫然是四個大字,筆觸稚嫩,着墨不勻,但十分工整——“父王安啓”。
顧莫懷心頭一跳,原本将要出口的呼喚便止于齒間。
他輕擡手,指尖微顫,緩緩撫上紙面。
他的寄奴,離開時分明不盈尺長,如今已能寫得一手好字了……
眼前仿佛平地起了一座高樓,粉雕玉琢的稚子提筆坐于窗下,微皺起小小的眉頭,鄭重其事地在紙上落墨。
那是他的寄奴。
鼻間驀地泛起一陣酸澀,顧莫懷輕撚信封,鬼使神差地抿緊了唇,徑直向內室而去。
“世子家事我無意窺探。”他如是想,“我不過是,想看看吾兒的字……只一眼。一眼之後,我便原樣歸還。”
帶上屋門,阖緊窗扇,顧莫懷于桌邊落座,深吸一口氣,輕輕抽出內裏的紙。
“兒渙川敬禀,敬請父王福安。……”
他逐字逐句在心中默讀,幾乎落下淚來。
書中措辭稚嫩,字裏行間俱是對父王的思念,間或陳上府中雜事,大至“伯父受诰廣陵王”,小至“昨日兄贻贈蹴鞠”。
顧莫懷先還百感交集,啼笑皆非,讀至末尾,卻漸漸覺出一絲蹊跷。
寄奴道:“……苦寒之病,業已肅清,叩請父親大人專自珍重,定服湯方,勿兒為念。”
頃刻間,顧莫懷渾身的熱度褪盡了,一時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