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雪過後,山中愈發寒涼,百越之地不比京城,冬季不常見雪,倒是雨多,濕意混雜于寒氣之間,每每刺透襖子棉衣,直入骨髓的冷。
顧莫懷雙手冰涼,自集上撐了傘回來,途經村口,不由扭頭望去。
那戶院門緊閉,其上沉沉落了鎖,顯是主人并不在家。
十月廿八,距上回同陸仲殊相見已有月餘。
當時他一番剖白真心實意,于聽者卻如驚雷乍破。
顧莫懷未做他想,猛然甩開他,起身向後退去,動作慌亂,險些叫矮凳絆個跟頭。
他擡手扶住床沿,避過陸仲殊伸來的手,滿目茫然。
那四字太重,沉沉落在心口,壓得他難以呼吸。
陸仲殊,他可知曉自己所言何意?
一時間,萬般心緒争相湧上心頭,驚愕、猶疑、不解……甚而一絲無法忽視的動容。
曾求而不得的愛,與愛之不得的人,如今終于觸手可及,他字字懇切,句句戳心,顧莫懷幾乎就此松口——
可陸仲殊當真非他不可麽?
“同榻而眠”、“再不分離”,他當年不正是為此等甜言蜜語所惑,才被玩弄于股掌麽。
這世上情話如許,一句“非你不可”,又算得了什麽。
斯人一派脈脈深情,顧莫懷眼底卻漸漸冷了。
他暗暗吸一口氣,開口道:“你既傷了手,便回去好生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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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仲殊觀他顏色,難辨喜怒,脫口問他:“你不信我?”
顧莫懷不答,徑自往桌前收拾碗筷,飯菜俱是新鮮出爐,尚帶着熱氣,他端在手中猶豫片刻,終究無法違背本心,輕嘆一聲,一一放入竹籃,在籃上覆好棉布,向他一推。
陸仲殊本能接過,忽覺不對,忙将竹籃遞回去,強笑道:“我如何吃得下這樣多,不若與你一道——”
“不必。”顧莫懷稍頓,“……我不餓。”
“阿凝……”
“你走罷。”
“……”
他态度堅決,好在并不十分激動,陸仲殊自知拗不過他,稍作思索,點點頭,“如此,我便明日再來。”他将食盒擱下,“天涼,午膳你趁熱吃。”
顧莫懷垂眸不語,只聽陸仲殊站了半晌,仿佛嘆了一聲,舉步向門外去了。
他不知為何,竟暗自松了口氣。
門口卻又傳來一聲阿凝。
但見陸仲殊立于那處,與他四目相對,一雙薄唇開了又合,猶豫再三,方才開口,“你……”
他聲音微顫,唇齒間難掩忐忑,“你如何才肯……相信我?”
指上一痛,顧莫懷方才回神。
鍋中水早已沸騰,他慌忙抓起兩把面下鍋。
陸仲殊說“明日再來”,離去後卻再未露面。
他幾番經過那道院門,所見唯有四面院牆,與門上一道嚴絲合縫的鎖。
原先日日上趕着獻殷勤,卻原來僅是江山易改,碰過幾次壁,到底失了興趣,這便落鎖回京,繼續做他的小王爺了。
顧莫懷心中哂笑,所幸自己這回長了記性,不曾對他抱以希冀。
他如是想,舉箸于鍋中攪弄,眼看面條白生生在鍋底鋪開一層,忽而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放了二人食的份量。
他驀地怔住,一時不知該作何顏色。
☆、雪霁
車聲辘辘,緩緩行至山腳,廂中傳出一道男聲:“停車。”
車夫勒緊缰繩,下馬恭敬道:“世子。”
布簾之後,陸仲殊由侍童為他裹緊大氅,掀簾下了車。
外頭寒風凜冽,前幾日的落雪尚在,襯得山野之間一片素淨,猶披銀裝。
他向前幾步,揮退緊随其後的随從,道:“你們便在此處落腳,不必跟着。”
随從聞聲紛紛擡頭,似有異議,相觑片刻,其中一位年長者開口道:“世子大病初愈,不宜見風,還請王爺三思。”
陸仲殊蹙眉道:“本王有命,爾等直需領受。”
“老王爺有命,”長者彎腰揖首,“此行萬事,須以世子玉體為重。”
“本王的身子,本王心裏有數。”
“世子……”
“袁侍醫,本王不宜見風,此時當是速速進山為上,侍醫當真要累本王在此經寒受凍麽?”
“……”那袁濟之是醫者仁心,實在見不得有人如此作踐自己,無奈一咬牙,道:“下官自請随侍世子左右,以保世子玉體無恙。”
陸仲殊本欲拒絕,忽而卻念起楚玉凝來,阿凝身子時常不好,若有太醫診治調理,許是大有裨益。
他于是點了頭,複又點了個侍童,與袁濟之一道随他進山。
新雪初霁,着實令人心情大好,顧莫懷袖手立于院中,竟覺出一絲融融暖意。
雪落三日不辍,在他院中積出一方素白天地來,他只身一人,不常走動,乃至今早招娣推門而入,當先便是一聲驚叫。
“阿懷哥哥!阿懷哥哥快來!”
她身着粉色襖裙,袖口裙擺與前襟俱軋了羊裘滾邊,看去活潑靈動,十分讨人喜愛。
顧莫懷心中一軟,帶笑向她步去,口中道:“可吃過飯了?”
“吃過啦。”招娣一雙小手按在雪面上,激動得兩頰通紅:“我要用雪做個阿懷哥哥!”
“你的手可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招娣眨眨眼,狡黠道:“阿懷哥哥才是受不住。”
顧莫懷佯作為她所激,順勢道:“不過是做個雪人,有何受不住的。”
“那阿懷哥哥團一個招娣!”
“好。”
顧莫懷蹲身于她面前,埋首團起雪來。
“阿懷哥哥定趕不上我。”
“你如何知道?”
“大哥二哥年年帶我團雪人。”招娣得意道:“二哥說,我是熟能生巧。”
“那我着實比不過。”顧莫懷由衷誇贊:“巧姐兒招娣。”
招娣十分受用,正欲開口,忽而停下動作,輕咦一聲。
顧莫懷問:“怎麽?”
她側耳片刻,扭頭道:“是陸哥哥!”
顧莫懷手中一頓,道:“他已下山去了。”
話音未盡,便聽“叩叩”兩聲。
顧莫懷放下雪塊,緩緩起身。
“……誰?”
院牆低矮,若是他願意,上前幾步便可将門後情景看個分明。
他卻駐足不前,好似為何物所牽絆。
招娣看不懂他顏色,丢了雪球,邁步奔向門口,口中高喊着“陸哥哥”。
門開了,那人彎身抱起招娣,向他踏雪而來。
“阿凝。”
語氣一如往常,仿佛離開只片刻而已。
“我回來了。”
天光與積雪相輝映,刺得顧莫懷眼中酸疼。
他眨了眨眼,緩緩道:“你……”
接續的話語卻都凝滞于唇邊。
“你為何回來”,“你去了何處”,“你可用過早膳”,千言萬語,他要說的究竟是哪一句?
無論哪一句,總歸不該由他說出口。
心漸漸落回實處,眼前的光影散盡了,顧莫懷重又聽清了自己的聲音。
陸仲殊的氅上帶着林間枝桠遺落的碎雪,或許是錯覺,他的臉色竟與那雪一般蒼白。
顧莫懷上前接過招娣,繼而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為他拍落了肩頭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