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我走。”
顧莫懷尚未及松一口氣,便又聽他道:“但走之前,我須得看你把藥敷上。”
藥包用麻繩捆了,整齊碼在桌旁,陸仲殊眼下不敢輕易靠近他,只得伸手解開繩結,朝對方推了推。
顧莫懷自是不接,雙瞳定定然看向他。
“……”
陸仲殊收回了手,喟然道:“恨歸恨,你又何必同自個兒的身子較勁。”
食盒空空,臺面上的佳肴已然沒了熱氣,表面泛着冷膩的油光。
他将碗碟一一收回,挑揀出糕點,對那人殷殷叮囑:“南乳酥同桂花糕,俱是新做的,你多少吃些。”
頓了一頓,讷讷道:“我……走了。”
說罷,便拿起兩只食盒離去,經過門邊時,又仔細将碎瓷挑揀幹淨,裹在帕中一并帶走。
又是吱呀一聲,顧莫懷坐于窗下,只聽那腳步聲漸次遠去了。
胸臆間堵着的氣散了,自口中緩緩吐出,成了一聲疲倦的嘆息。
他擡眼看面前,桌上那糕點做得精致,南乳酥外皮酥軟,肉糜金黃;桂花糕色澤均勻,顆粒細膩,散發出陣陣甜香。
他端起糕點,同藥包一并抛出窗外。
點心在地上碎成了幾瓣,頃刻便沾滿塵土,藥包飛得老遠,落地咕嚕嚕滾上一遭,最終在牆根下停住。
顧莫懷阖上窗,揀出幾根蒲草,重又編起鳳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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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端卻總有藥香萦繞,揮之不去。
他猶豫着湊近指尖,輕輕嗅了一嗅。
淡淡的清苦氣——果然是藥膏沾上的。
饒是他不通醫理,亦可知此中摻了不少名貴藥材。
畢竟是小王爺。
他收回目光,複又專注于手上幾根蒲草。
那氣味卻似乎更盛,游絲一般争相鑽入他鼻間,攪弄得他胸中不得安寧。
又胡亂編了幾道,歪了一邊翅膀。顧莫懷垂眸輕嘆,捏起第二只報廢的鳳凰,擡手推開了窗。
方才丢棄的東西猶在,藥包失去麻繩捆縛,淩亂散了一地。
耳邊恍惚是一道男聲,帶了幾分讨好:“新制的藥膏,于化淤消腫有奇效……我替你換上。”
仿佛有一道絲線纏上心頭,忽然輕輕一扯。
那只早被捏得不成形的鳳凰便自手中落下。
顧莫懷怔怔望着,幾只油紙包撞皺了角,灰頭土臉地靠在牆邊,分明是死物,卻叫他看出一絲狼狽來。
鬼使神差地,他輕嘆了一聲,擡手取過竹杖,起身出屋。
人且不論,藥卻實是好藥,怎堪就此染上塵灰。
他如此想,也不知是為了說服誰。
☆、松動
宛若千裏長堤,一朝叫蟲蟻鑽出縫隙,便有河水裹挾礫石順勢而下,水流細而緩慢,卻于無防備中悄然開辟出一道缺口。
那日之後,陸仲殊不敢輕易上門,藥與飯菜卻不落下,由他親自備好,托了招娣娘按時按點給送去。
本尊不現身,又是藉招娣娘的面子,顧莫懷只得将東西收下,再好聲好氣把人送走。
頭幾日,陸仲殊派去打探的人回來禀報:楚公子睡前換了藥,食盒未動,去夥房熬粥時順手倒了。
次日晌午,陸仲殊攜禮登門,請招娣娘将食盒送到後小坐片刻。
于是這日,楚公子拗不過招娣娘的意思,将菜挨個嘗過,待人離開後,又主動吃了幾口,繼而停箸,對着滿桌飯菜怔然許久,方動手收拾碗筷。
陸仲殊聞言,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又隔數日,下人來報:“楚公子今日同楊夫人道謝,請她日後不必再來。”
陸仲殊放下刀具,問:“他如何說的?”
“楚公子道:‘我傷已大好了,起居已無大礙,實在辛苦你奔波照拂。’”
下人道:“楊夫人方才将食盒送回,道是楚公子不肯收。”
一語未畢,陸仲殊已站起身,匆匆向門外走去。
“他傷得那般重,此時不過月餘,怎會大好了。”他忽然駐足,回頭看向下人。
下人會意,忙将食盒奉上。
他的住所與顧莫懷家僅一牆之隔,幾步行至門外,陸仲殊并未多想,出聲喚道:“阿凝,你可在家?”
院中空空,顧莫懷一如既往地不予應答。
陸仲殊擡手在門板上重叩三下,高聲道:“阿凝!”
“阿凝。”他誠摯地說明來意:“我并非無故擾你,我聽聞你不肯用膳,此番是來……”
門扇被緩緩拉開,顧莫懷一手扶門站着,微微擡眼看他。
陸仲殊本已做好了碰壁翻牆的準備,此時猝不及防,後半句話便卡在了喉間。
倒是顧莫懷神色淡然,道:“你來做甚。”
“……”陸仲殊氣勢全無,讷讷道:“來、來給你,送午膳。”
他見顧莫懷面上平靜,惴惴問道:“你……肯給我開門了……?”
顧莫懷不答,目光投向他正搭在籬笆上的手。
陸仲殊忙收回來,向他幹幹笑了兩聲,道:“阿凝,楊夫人說你不願用午膳,我……”
“哪個楊夫人。”顧莫懷反問:“招娣娘?同婦人話家常,我竟不知你有這等閑情雅趣。”
陸仲殊自知被識破,只得硬着頭皮道:“你腳上帶傷不宜久站,不若先回屋去,坐下再……”
“我傷已大好了,你不知道?”顧莫懷輕笑一聲,眼中殊無笑意,“不該呀,她歸還食盒時,竟未同你提及麽?”
上來便被連将兩軍,陸仲殊被揭了底,終于無話可說,唯有眼觀鼻、鼻觀心,做一截高大的木頭。
顧莫懷将這樁木頭上下打量一番,卻沒來由地松了口,放開門沿道:“進來罷。”
陸仲殊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撞得發懵,回過神,但見那人已往屋裏走去,他分毫不敢耽擱,忙拎着食盒大步趕上,随他一道進了裏間。
進了裏間,卻只敢将食盒擱下,束手立在一旁——實在是上回的“滾”太深入人心,時隔月餘,猶有餘威。
顧莫懷為自己倒了水,轉頭見他自顧杵着,倒真如木頭一般了,“你于那處作甚?”
陸仲殊一怔,道:“我……”
“坐。”
“啊……是。”他收起話頭,上前一步于桌前坐下。
一時無人開口。
顧莫懷心下斟酌,慢悠悠喝盡了水,放下碗,擡頭看他:“你……”
恰在此時,陸仲殊亦道:“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随即同時重回沉默。
少頃,陸仲殊試探道:“天冷,不若先用膳,有事待餐後再議……如何?”
顧莫懷不置可否,手上卻打開食盒,将菜一上桌。
陸仲殊來前本已做好了被掃地出門的準備,是以飯菜皆只備了一份,此時上了臺面,并一副孤零零的碗筷,看去不免寒酸。
他唯恐顧莫懷下不來臺,見狀便識趣道:“我來前已用過午膳,你不必顧念我。”
顧莫懷輕飄飄掃了他一眼,心道:“本就不打算顧念你。”
炒菜鹹淡适宜,味道尚可。陸仲殊日日親自下廚,手藝實在精進不少。
他這邊廂吃着,一旁陸仲殊無事可做,便自覺守在桌前靜靜看他,渾然不覺自己視線熾熱,将眼中人烤得渾身不痛快。
頂着如此燒灼,顧莫懷胃口全無,草草吃了兩口,便投箸起身,朝門外走去。
“你去何處?”陸仲殊回過神,拉住他問:“可是不合口味?”
顧莫懷拂開他,徑直去夥房取了副碗筷,一股腦塞入他手中。
“這…你……”陸仲殊看看他,再看看手上的碗筷,忽然福至心靈,驚喜道:“你如何知曉我未曾用膳?阿凝,你可是……”
“我不知道。”顧莫懷不耐地截斷話頭:“我是叫你瞧得心煩。”
但陸仲殊聽不進他的解釋,他捧着一副碗筷,活像窮怕了的庶民捧了一疊銀票,喜色毫不掩飾,自眼角眉梢滿溢而出,看得顧莫懷愈發氣悶。
不過是予他一副碗筷,此人是餓昏了頭麽?!早知如此,合該将他拒之門外!
……可自己方才,卻緣何開了那道門呢?
山火停止了蔓延,一眼泉水悄然而出,緩緩澆熄了他滿腔的怒意。
頭頂是豔陽高照,顧莫懷卻驀地生出了一絲心虛。
作者有話要說: 請大家多多評論呢
☆、新傷
林寒澗肅,草木蕭疏。
招娣火氣旺,晨起卻叫阿娘哄着套了件短襖,額前不多時便出了一層細汗,她擡手揩拭,委屈地看顧莫懷:“阿懷哥哥……”
“嗯?”
“好熱呀。”
顧莫懷道:“你坐下歇歇便涼快了。”
“好罷。”招娣搬了板凳坐下,看看顧莫懷,道:“阿懷哥哥也穿了襖子呢。”
顧莫懷一笑,手上未停,繼續削着篾條。
陸仲殊進門時,便見着此般景象。
顧莫懷有意讓步,陸仲殊便腆了張俊臉,打着幫忙的幌子日日圍在他左右,顧莫懷初時并不理睬,後來煩不勝煩,便有心派給他許多重活,盼他知難而退,從此不要再來。
誰曾想,陸仲殊此番來尋他,懷了十成十的真心,真心面前,莫說重活,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所懼?
不出兩日,他已同招娣打成一片。
此刻見招娣朝門口奔來,他面上先帶了三分笑,右手将人抱起,大步來在顧莫懷身邊,輕聲道:“阿凝。”
顧莫懷微一點頭,權作招呼。
陸仲殊習慣了冷遇,得了一句回應便心滿意足,嘴角愈發咧開,将手中一捆篾條亮了,邀功一般道:“昨夜睡前劈的,你且看看,可還堪用?”
顧莫懷打眼一看,只見那捆篾條寬窄不一,厚薄不同,但勝在邊緣光滑,無需多作削磨。
他“嗯”了一聲,近乎漠然道:“尚可。”
尚可即是堪用。陸仲殊将敷衍強拗成“誇贊”,一時看院角的門闩也順眼許多,心下道:“他有心應我,這便是初見成效,可見‘人心匪石,猶可轉也’,我落腳楊樓數月,總算不虛此行。”
“你又出哪門子神?”
“啊,我……無事,無事。”
有招娣在,顧莫懷不便撒火,只道:“無事便請回罷。”
“我有事!”
“……”
顧莫懷視線自下而上,涼涼掃了他一眼,繼而放下手中物什,端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态。
但見陸仲殊将招娣放下,順勢湊上前來,右手于半空中猶豫不定,終究未敢冒風險,不甘地收回身側。
“我看日頭漸高,當用午膳了。”他笑了一笑:“院中風盛,你身子不好,不若同招娣一道進去歇息,我去膳房備菜。”
“陸哥哥帶我同去罷!”招娣小手攥住他一截衣袖搖晃,“我會洗菜,阿娘說我洗菜最是細心,阿姐都不及我。”
“夥房俱是油煙,你去轉一圈,怕是要成了花貓了。”顧莫懷輕聲逗她:“到時阿娘認不出來,不要你了,那可如何是好?”
“阿娘不會認不出我的。”招娣認真道:“阿娘說了,家中她最親的便是招娣,我是阿娘的孩子,她怎會不要我?”
說者無意,聽者卻皆是有心,此言一出,陸仲殊便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顧莫懷目光微動,笑意漸漸凝滞了。
切膚之痛,終究是刻骨銘心。
“我……先去備菜。”陸仲殊日日來蹭飯,早已熟悉了布局,此刻便起身欲向膳房而去。
“你站住。”
前腳堪堪落地,聞聲一僵,只得重又縮回原處。
顧莫懷自矮凳上站直,他低了陸仲殊半頭不止,是以看他時,總要微仰起頭。
可陸仲殊卻倍感壓力,那目光如有實質,自上而下将他兜頭網住,愈縛愈緊——無法掙脫。
他避無可避,默然移開目光,等待承受即将驟雨般襲來的怒火。
然而唯有沉默。
顧莫懷立于他身前,雙唇開開合合,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罷,”他夢呓一般,不知說與誰聽,“……罷。”
陸仲殊此前曾替顧莫懷打下手,他是熟能生巧,同顧莫懷兩人一起,四菜一湯不消兩刻鐘便可上桌,今日卻不知為何,事事笨拙,一雙手仿佛力不從心,做事拖拖沓沓,看得人心焦。
顧莫懷看在眼中,不發一言,亦不開口催促,直至送走了招娣,二人在桌前落座,方趁人不備,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握上了他左手腕。
陸仲殊猝不及防被觸及傷口,立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袖口滑落,但見自手腕起足有半尺,那半邊小臂纏滿了布條,其上洇出點點猩紅,昭示着傷口的新鮮。
顧莫懷心底忽然傳來一絲刺痛,仿佛有人拿着繡花針,淺淺刺了一記,快而輕,既不見血,亦了無痕,唯有隐痛綿綿,輕易難以消弭。
他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不自在,便松了手,緩緩退開。
卻在這時,那人手腕一翻,反手緊扣住他的手心,叫他無可退縮。
☆、執手
電光火石之間,顧莫懷心頭一顫,猛然向後撤肘。怎料那只傷手堅如木枷,牢牢锢住了他的腕子,叫他動彈不得。
顧莫懷掙動無果,沉聲道:“放開。”
“……不。”
意外遭到反抗,他心下微惱,帶了三份怒意擡眼瞪視那人,目光相遇,卻是一怔。
陸仲殊手上力道分毫未消,眼中卻似用情至深,毫不吝惜将他籠罩其間。
他二人僅相隔一張案幾,咫尺之間,顧莫懷将那雙眼瞧得分明。
——瞧見了滿目柔情,與柔情中兩抹倒影。
那是他顧莫懷的倒影。
顧莫懷眨了眨眼,一時不敢呼吸。
陸仲殊眼中是自己,是被柔情潤澤的自己!
……他當真是陸仲殊麽?
顧莫懷心中驀地生出一絲荒謬的揣測。
他憶起從前在王府時,不得擅自出府,三喜看他可憐,便将自己在外聽來的評書學與他看。
其中一折,名為《奪舍》。
這陸小王爺,莫非便如書中人一般,被奪了舍?
他自顧怔忡,卻全然未覺陸仲殊雙唇開開合合,顯見的欲言又止,猶豫許久,方開口喚他:“我…有話同你說。”
顧莫懷方才回神,聞言輕笑一聲,心道:“你倒有許多話同我說,怎不問我可願聽之。”
只聽陸仲殊深深提氣,道:“寄奴……寄奴一事,我知你仍挂懷。你……”
他字字斟酌,小心翼翼道:“你是…怨、怨自己,抛下寄奴,叫他不得已,同你分離,是也不是?”
“……”
提及寄奴,于顧莫懷便是傷痛,他閉口不言,眼簾低垂,企圖掩去眸中哀色。
陸仲殊見自己猜測成真,緩緩續道:“你怪罪自己,可此事本與你無關,實是父王……”
他頓了一頓,改口道:“實是我與父王私心作祟,才使你父子經此生別。
“寄奴初入王府時,除卻先天不足,并未添新疾,我聽聞那處條件惡劣,你卻将他呵護至斯,已十足盡心了。”
“盡心了?”顧莫懷想:“十足盡心,卻仍是抛棄了他,如此看來,我當年合該将心掏出來,扯二尺棉線與他分系于兩端。”
縱便将他束足于方丈地界,總好過海角天涯。
“前事已往,如今寄奴有太醫調理,痼疾已大好了,我又尋回了你。”
曾經年少氣盛,捧了一顆真心據為己有、肆意□□,直至鑄成大錯,方驚覺那真心已融入骨血,伴随心上處處疤痕。
從此,陸仲殊痛他所痛,傷他所傷,千餘夜孤枕難眠,曾加諸顧莫懷的苦厄一一反戈,在他身上劃出淋漓鮮血,刀刀刺骨。
直至此時,他才知曉自己得到過什麽,又放棄了什麽。
——是楚玉凝孤注一擲奉上,卻被他糟踐得支離破碎的愛。
明白得太遲,追悔得太遲,所幸蒼天憐憫,仍允他同阿凝重逢。
“自你走後五年,我日思夜想,晨昏定省,總算得出些名堂。”陸仲殊輕握住他手掌,觸手并不細膩,關節微微突出,是做慣了活計的手。他不動聲色地挪移,轉為與顧莫懷掌心相貼,乍看上去,好似有情人十指相扣。
楚玉凝離京頭一年,陸邯璋曾進宮請當朝皇帝為世子賜婚,陸仲殊那時渾渾噩噩,在京城大鬧一場,好歹是退了婚,卻也拂了兩邊的面子。他自小受皇帝喜愛,挨過教訓、罰了禁閉,勉強算是逃過一劫,然那位左丞嫡女家中氣不過,派了人登門傳話,叫他仔細考慮:多少人踏斷丞相府的門檻猶不得入,如今他有天賜良緣,卻要棄之不用麽?
天賜良緣又如何?陸仲殊漠然問來人,你左丞相的女婿誰人皆可,便當我睦王府的世子妃亦然麽。
話說出口,他忽然一怔,繼而如醍醐灌頂,頃刻恍然。
“我明白了。”陸仲殊與他十指交握,言語間隐約缱绻:“我此一生,有你便兩廂厮守,無你便茕茕終老,再無其他可能。
“阿凝,我已是非你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