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爹爹。”
孩童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顧莫懷循聲看去,身前站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驚訝地揉眼,呆呆道:“……寄奴?”
寄奴笑了,脆生生地應:“哎!”
“寄奴,你,你如何尋到這裏的。”顧莫懷既驚又喜,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快來,叫爹爹看看你……”
寄奴卻驀地斂了笑,側身避開他。
顧莫懷愣了,“寄奴……”
“爹爹不要寄奴,寄奴也不要爹爹。”
“爹爹怎會不要你——”
“那是誰說,欲與寄奴此生不見。”
一陣風過,寄奴倏忽便飄遠了,顧莫懷大驚,忙舉步追上。
可他們之間仿佛隔了無形山海,任他費盡力氣,也無法将距離拉近半分。
寄奴遙遙望着他,面上的童稚消失了,代之以顯而易見的漠然。
——那是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才會有的神色。
顧莫懷腳下一絆,惶惶道:“寄奴——!”
“我不是寄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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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寄奴,你是爹爹的孩子,你叫……”
“我叫陸渙川。”寄奴牽住身後人的手,仰頭問:“父王,他是何人?我有父王,有娘親,他為何道我是他的孩子?”
顧莫懷順着他的目光,方才發現,寄奴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對男女,那女子于他全然陌生陌生,另一位的面孔卻與幾年前如出一轍——赫然是陸仲殊!
只見他彎腰抱起寄奴,柔聲答道:“不過是王府下人,川兒,我們回去。”
寄奴——川兒點點頭,朝一旁的華服女子伸手,嬌聲道:“娘親抱!”
“好。”那女子應聲接過他,對這父子二人柔柔一笑。
“不…不,寄奴——”眼見他們“一家三口”轉身離去,顧莫懷慌了,失聲道:“寄奴!她不是……”
話到嘴邊,卻見陸仲殊回頭,向他投來輕輕的一瞥。
那一眼滿含憐憫——對他狼狽掙紮的憐憫。
他雙唇緊閉,分明不曾開口,聲音卻清晰地傳入顧莫懷耳中——
“我曾予你機會。”他道:“可你将川兒同我一并推開,作孽的是我,川兒何錯之有?”
“不……”
痛苦摧枯拉朽般擊垮了他,他不堪承受,跪倒在陸仲殊面前辯解:“我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不……寄奴……寄奴……!”
“阿凝,”床邊一人候着,見他睜眼,忙湊近道:“你……你醒了。”
顧莫懷尚未清醒,不及多想便抓住了他前襟懇求:“你把寄奴還給我罷……”
他聲音幹澀而低微,陸仲殊一時聽不分明,“你說甚麽?”
“……”
顧莫懷眼神漸漸清明,随即猛地推開了他,貼在牆邊警惕道:“你如何進來的。”
“我……”
陸仲殊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視線所及的臺面上,擺着一只食盒。
他仿佛有了底氣,緩緩道:“我給你送早膳,叫了許久的門,不見你出來,我擔心你有恙,便——”
“我問你,如何進來的。”
“……”陸仲殊垂首盯住地面,雙手在膝上搓了搓,“籬笆……修得不大高……”
顧莫懷靜靜看了他片刻,自一旁取過外衣披上,翻身下床。
陸仲殊搶身上前扶住:“你要去何處?我——”
“放開。”
他神色淡然,陸仲殊卻不知怎的,緩緩松開了手。
手杖靠在床頭,顧莫懷摸過來,勉強到院中梳洗一番,轉身回屋。
陸仲殊始終綴在他身後,見他坐下,殷勤拿過食盒布菜。
除卻清粥小菜,他還帶了各式糕點,量不多,卻勝在精致,單就色香而言,便可叫人食指大動。
顧莫懷默然看着他擺盤,忽道:“陸仲殊。”
陸仲殊忙停手看他:“哎。”
他闖入阿凝家中,本該是觸了阿凝的逆鱗,可阿凝并未發怒,此刻甚至主動喚他。
陸仲殊心道,莫非阿凝願意原諒自己了,願意同自己回京?
顧莫懷得了回應,卻又沉默了。
沉默許久,方續道:“你如何才肯離開楊樓。”
陸仲殊道:“只要你肯,我們即刻便可動身回京,我帶了車馬,俱在山下……”
“我說你。”顧莫懷擡眼看他,眼神恹恹,似是累極,“我當如何,方可教你放過我?”
滿心的歡喜褪去了,陸仲殊無措地看着眼前人。
他念了這個人五年,得到消息的下一刻便動身南下,一路上做過好壞無數種設想。
阿凝不願見他,他只要看着阿凝好好的便心滿意足;阿凝對他冷嘲熱諷,他卻欣喜于阿凝尚還願意同他說話。
他來到楊樓三月有餘,在阿凝跟前碰過無數次壁,但只要人還活着,他便是碰落一頭一身的灰,又有何妨?
他的心是真的,愛亦是真的,阿凝總會為之觸動,随自己回去的。
他作如是想,十足自信。
然而此刻,頭一回,陸仲殊心底生出了一絲無望。
可他是王府的小王爺,自小恃寵而驕,生就了一副逆骨。
便是被心上人再三推拒,亦不例外。
“我不會走。”他眼眶微紅,喉頭微哽卻不肯示弱,緊咬了牙關,固執道:“無論你如何說、如何做,如何傷我,我都不會走。”
“楚玉凝,你莫想了。”
☆、角力
顧莫懷不為所動,拿過一旁的蒲草埋頭編起來。
陸仲殊碰了軟釘子,氣勢立刻散盡,局促道:“粥要涼了,你,你先用膳罷。”
顧莫懷不理睬,只顧手上的活計。
他的手指于草葉之間來去穿梭,看上去頗為靈活,不多時,一只鳳凰便初具雛形。
陸仲殊默默看了片刻,忽然道:“我……前日收到京城來信。”
顧莫懷置若罔聞。
“寄奴近日已開始習字,信是他親手所寫,歪歪斜斜,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讀下來。”
編織蒲草的動作慢下來,他看在眼中,不着痕跡地笑了一笑。
“他在信中寫:‘盼父王攜爹爹同歸’。”陸仲殊道:“也不知練過多少遍,‘攜’字那般複雜,竟一筆不錯。”
他話頭稍頓,悄悄擡眼朝對面看去。
顧莫懷依舊垂眸不語,手上卻已然停了。
血濃于水,所言不虛。或許寄奴于他,終究是難以割舍。
陸仲殊受了鼓舞,續道:“此地距京城千裏之遙,風光亦是大不相同,寄奴日日念你,我思前想後,不若将他接來楊樓,也好叫你父子二人早日團聚……”
“這些吃食,我絕不會動。”顧莫懷忽然道:“你擅自入我家門,如今也坐得夠久了罷。”
“……我……”
顧莫懷放下編至半途的鳳凰,将桌上的飯菜一一塞回食盒。
陸仲殊急道:“阿凝,你傷了腳,諸事不便,又無人照應,我,我別無他念……”
一只食盒被拎至他面前,顧莫懷神色淡然,開口道:“不送。”
陸仲殊眉頭微皺,并不伸手。
顧莫懷并不惱,兀自将食盒放下,拾起散開的草葉緊了緊,重又編将起來,一派雲淡風輕。
然而細看之下,他手上的小鳳凰已編錯了三道,逐漸不成形狀。
區區一只草鳳凰,陸仲殊無心留意,默然坐了半晌,他倏忽起身,抛下食盒徑直出了院子。
院門吱呀一聲,顧莫懷一頓,緩緩回過神來。
鳳凰已經編好,卻因為再三的錯漏,顯得扭曲而畸形。
他無聲輕嘆,兩下揉作一團,丢在腳邊。
這回,他該是不再來了罷。
誰料及至日中,他将将編好一只箬笠,便聽院門一開一合,那人竟去而複返,一手食盒一手藥包,堂而皇之進了屋。
顧莫懷終于忍無可忍,陰沉道:“你進我這大門倒是自如。”
陸仲殊一愣,讪讪道:“我來給你送午膳……和藥。”
他擡手示意:“新制的藥膏,于化淤消腫有奇效,你且先用膳,稍後……我為你換上。”
說罷,便放下藥包,主動收整桌臺,騰出地方擺上飯菜。
“做了這樣多的東西,用過午膳便歇息罷。”邊布菜,陸仲殊嘴上亦不能閑着:“手可酸了?不若由我學了,日後幫你多編些,你也好多多休息,不過我未必學得會,這東西單看上去便不簡單,還需你多多費心……”
他正絮叨個不停,忽見顧莫懷抄起一只空碗,狠狠甩出去,碗落在牆角,立刻炸裂開來,發出一聲脆響。
陸仲殊渾身一震,忙停手朝他看去。
顧莫懷右手輕顫,坐在桌前,發出輕微的喘息,幾經克制,好容易壓下了心頭怒火,指向門口對他道:“出去。”
“……你,你不願用膳,也罷。”陸仲殊幹幹笑了一笑,轉而拿過藥包,道:“我先替你換藥……”
一語未畢,手中藥包便被劈手奪過,随即狠狠擲出門外。
“滾!”
陸仲殊擡起頭,只見顧莫懷眼尾泛紅,周身顫抖,一手指向門口,另一只手在桌下緊握,指甲死死掐入掌心的皮肉。
分明方才摔摔打打的是他,此刻卻宛如雨中黃葉,挂在枝頭搖搖欲墜,無所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