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記得了。
李珞珈問他:“你放棄了嗎?”
陳彙沉默。他不知道李珞珈問的是什麽,不管是什麽他都不想放棄。
然而他找不到繼續的方法。
機場開始播送登機通知。
陳彙如夢初醒地跳起來,張嘴想跟李珞珈說點什麽,話語卻黏住了喉嚨,怎麽發不出聲。他徒勞地嘗試了幾次,李珞珈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直到陳彙詞窮地低下了頭。
最後李珞珈說:“我走了。”
他沒有等陳彙回答,轉身走出咖啡廳,彙入了安檢口的人群中。
很快就不見了。
十
1995年9月,瀛海威剪彩開業的時候,陳彙也在場。
胡經理很舍不得肯吃苦又能幹活的小夥子,端着杯紅酒就過來轟炸,知道陳彙還沒畢業不能正式錄用,就軟硬兼施地預定了陳彙的周末兼職來做ISP維修。彼時陳彙心裏正惦念着遠在大洋彼岸的李珞珈,觸景生情就答應了,結果被壓榨得周末比周中還忙。
那一陣子國家剛開始實行雙休日,正式員工一周五天班,陳彙一周兩天班,還都是上門維修這種重體力勞動。胡經理挺過意不去地給漲了兩級工資,陳彙謝過了,心裏卻沒覺得怎麽苦。
沒了想要分享周末的人,再多的休息時間也毫無意義。
不光陳彙,這兩個多月來瀛海威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網絡業務比他們設想得還紅火,業務員就沒歇過,背着好幾臺調制器對着手抄的地址一家一家地跑,幾乎逛遍了四九城裏有錢購置計算機的大戶。
90年代有計算機知識的人少得可憐,而當時市面上的整機性能也差強人意,經常發生維修人員迢迢地跑一趟,結果發現只是用戶碰松了網線的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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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彙因為不能全職的緣故沒有參與開戶,只做維護的工作,遇到了挺多叫人啼笑皆非的問題,卻也漸漸從其中咂摸出趣味來。他設想着如果李珞珈還在,會用怎樣一種帶着探究的眼神聽着自己講述人間百态。
這樣的自我安慰之下,再繁瑣的工作也成了積累的資本。陳彙甚至苦中作樂地想,畢竟他要在獨身一人時足夠的努力,才能讓自己再次遇到李珞珈時變得足夠有趣。
月末結工資的時候胡經理還拉着陳彙誇他心态好,陳彙挺尴尬地一笑,實在沒法把這些明說出來。
然後胡經理就話鋒一轉:“小陳啊,是這樣,我們這個周末有個大客戶——”
陳彙就懂了。
因為态度和技術比較好,胡經理這邊比較重要的客戶的維修都直接交給他,不過慣常來說不會有專門提醒,想來這也是個很重要的任務了。
胡經理看出來陳彙明白了,也是欣慰,笑道:“記得當時是小李帶你過來的。也是湊巧,這回的客戶是小李的母親,你們可以聊聊天。”
聊聊天……
陳彙僵硬地鎖好自行車,感覺高考前都沒這麽緊張過。
李珞珈的母親住在杏石口路的別墅區。小區門口站了兩個端着槍的警衛,看到陳彙緊張的神色就起了疑心,直到陳彙硬着頭皮出示了瀛海威的工作證,其中一個才半信半疑地給住戶打了個電話,把他放進去了。
按着地圖走到門口這一路,陳彙默默在心裏嘲笑了五百遍自己的慫。
因為瀛海威的工作,陳彙也漲了不少見識了,按說不該這麽慫,奈何這次的客戶是李珞珈的母親……陳彙覺得自己肯定是得了一種見到李珞珈相關的就無法正常發揮的病,而且病情在李珞珈離開之後愈演愈烈。
李珞珈的母親姓祝。找到門口挂着祝宅門牌的別墅之後陳彙又慫了一次。他把手虛虛地放在門鈴上排演着待會兒要跟祝女士說的話,想着想着就走神想起了李珞珈,心裏就有些酸楚。
陳彙退後一步看着這幢帶着花園的小洋房。房子看起來太新了,不像是李珞珈成長的地方,然而他一定曾經來看望他的母親……
陳彙定了定神,按響了門鈴。
祝女士不在,來接待陳彙的是一位保姆。
陳彙壓抑下沖到嗓子眼的那句祝阿姨和排演了千百遍的寒暄,尴尬地跟保姆打了個招呼,換了拖鞋跟進了電腦房。
祝女士的問題比較麻煩,陳彙從計算機折騰到調制器,最後查了線路才發現是兩芯的電話線斷了一根。
陳彙心裏松了一口氣。這個問題并不是瀛海威的負責範圍,按流程,他只要給電信對點單位去個電話讓對方解決。
電信那邊從報修到搶修完畢一般至少一個工作日,然而接到陳彙電話的接線員聽到他報的線路位置之後居然保證了三個小時解決,陳彙一時不知道是該感慨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既然要三個小時,陳彙也樂得清閑一會兒。他揉了揉蹲麻的小腿,從地上站起來,一回頭就看到了俯視自己的一整排波德裏亞,頓時明白了李珞珈的閱讀偏好從何而來。餘下的時間裏,他便對着一面牆的書脊津津有味地琢磨了起來,仿佛透過書能夠看到某個心心念念的人。
電信再來電話的時候果然已經搶修完了。陳彙又調試了一遍,确認網絡沒有其他異常。一般來說這時候他就該走人了,但這次陳彙有點不想走——調試完成後,他在祝女士的計算機上看到了Eudora的頁面。
自動登錄的。
陳彙心裏天人交戰了好久,職業道德還是沒有敵過私心,終于偷偷摸摸地點開了聯系人選項,帶着做賊般的心虛與張皇,快速抄下了一個郵箱地址。
再回到瀛海威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周末的辦公室空曠無人,陳彙環顧一周,不知道該做什麽來抵禦那突如其來的孤單感。
只有在忙裏偷閑的時候,陳彙才敢承認,他真的很想李珞珈。
他坐在靠窗的工位前,窗外是零星的燈光,無星無月,零零散散飄着一些雪沫。屏幕亮着天藍色的桌面,鼠标懸在Eudora的圖标上,猶豫了很久才點進去。
對着空白的信紙,陳彙慢慢地敲下了一行字:
珞珈你好——
珞珈你好,
很久不見了,最近過得怎麽樣?
我現在在瀛海威給你寫信。已經入冬,北京都開始下雪了。據說你現在的城市也很冷,是不是雪會更大?
燕大一切如故,我的通報批評也已經撤銷了,每時每刻都有更奇怪的人在觸犯一切可能觸犯的條例。上周,有位物院的男生在靜園前面擺了99朵玫瑰求愛,結果被通報批評說阻塞交通。哈哈,我也不算冤。
我依舊在瀛海威實習,見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想你應該會喜歡這樣的經歷。說起來緣分真是很奇怪,你肯定想不到,我今天竟然去了祝女士家……
……
珞珈,我很想念你。
陳彙
陳彙反複地修改着這封郵件,直到改無可改。他的手指懸在鼠标上,人卻兀自出了神,遲遲沒有按下發送鍵。
窗外的雪更大了,被北風斜斜地吹進了辦公室。有幾片沾上了陳彙發燙的臉頰,凍得他一激靈,手指反射性地按了下去。鼠标的點擊聲在空阒無人的房間裏愈發鮮明。
陳彙看着屏幕上發信中的圖标愣了半晌,忽然就像被燙到了似的跳了起來,慌張地抓起書包竄出了瀛海威。
十一
來年入春的時候,胡經理的部門擴招,終于舍得放人。陳彙在瀛海威的業務範圍裏挑了一圈,最後選擇了瀛海威時空。
相較于瀛海威提供網絡接入的硬件類主體業務,瀛海威時空的野心更大。張總想要在萬維網上搭建一個國內的網絡系統,提供諸如電子報紙之類的功能。
部門的格局雖大,陳彙作為一個實習生要做的卻也不多。有鑒于陳彙的學歷和知識水平,新的部門經理直接把他丢到了中科院軟件所去寫撥號式BBS。
軟件所的研究員與學生們都挺和善的,知道陳彙只是個本科生,對他的要求并不像對組裏其他人那麽嚴苛,陳彙也樂意來這邊學點新東西。
有時候陳彙覺得計算機科技日新月異,課堂與書本上的知識是不夠用的。比如在年初,他們只想着多快好省地做一個撥號式BBS,Te協議的BBS還是個挺厲害的玩意兒,結果到了年底,Te都已經過時了,國外流行的是新生的HTTP超文本協議。
在這個過程中,陳彙從Basic到C++到Perl都演練了一遍,像海綿一樣一刻不停地吸收着知識,連軟件所的研究員都戲稱陳彙有天賦,想要他來念研究生。
這些話說得多了,陳彙也只是笑笑。他沒什麽天賦,純粹是肯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