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溫郁睡醒時, 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他睜眼時憑氣息認出來衣服屬于誰,啞着嗓子喚了一聲玙哥。
會議室裏沒開燈,男人坐在黑暗裏不知道守了他多久, 許久才應。
溫郁還沉在夢裏沒有完全清醒, 他睡得胳膊又麻又痛, 吃力地坐了起來。
寬大暖和的外套像是一個抱抱。
他很想在這樣的時候多抱一抱他。
溫郁不清楚聞玙會是怎樣的心情等在這裏,低着頭把外套從肩上拿下來, 當着男人的面抱在懷裏。
他想跟他說, 我夢見我得水痘那一會兒的事兒了。
那時候老師騙你, 告訴你我轉學了, 差點把你搞瘋。
可是你說巧不巧, 我後來真的某一天消失了。
玙哥,你後來有沒有去四合院裏找我?
他抱着外套很久都沒放手。
聞玙按亮了燈,平淡詢問道:“沒發燒吧。”
溫郁搖搖頭。
若是以前, 他根本不會問他,直接伸手一探就知道了。
聞玙坐在不遠處, 把桌上紙條推給他。
“這是未來幾天的會議時間和地點,我也會去。”
溫郁接過紙條, 這才意識到什麽。
他又開始覺得眼眶發燙。
“我……不用加你微信了?”
聞玙笑了下,并不解釋。
他生硬應了, 把外套還給他,拿起紙條磕磕絆絆地站起來。
“今天是有點累, 我回家睡去,謝謝聞老師。”
聞玙目送着他消失, 沒再說話。
按照常理,分手以後就不該再見面了。
但由于職務交叉的緣故,最近這段時間他們的碰面次數在不斷上升。
一切都是因為即将舉辦的多校春季交流會。
北京有多所高校時常切磋互動, 類似兄弟學校般不定期接觸。
這期間會有交換生體驗,也會有譬如數理競賽、文科知識競賽、春游環山綜合競速、文藝彙演等活動。
七班這回有四個學生報名了不同節目,其中錢駒還參加了多校聯合的合唱團。
溫郁和錢駒如今熟得很,兩人有時候還一塊溜去隔壁學校看他們的排練。
錢駒性格開朗,和誰都處得熟,還真把上個學期他詢問過的那個吉普賽本子找了過來。
本子比溫郁預想地還要重,大概有兩指節那麽厚。
經過好幾個月的輾轉,這個活頁本被不同年級的學生塞得鼓鼓囊囊,裏面什麽都有。
“我能……借回家看看嗎?”
錢駒答應地很爽快:“我說了明天下午還,你不弄壞就好。”
溫郁從辦公室裏翻出一大盒蘋果糖送給她:“多謝!”
回家後,他小心翼翼把本子翻了過來。
還真是個實體BBS。
學生們用不同顏色的塑料卡分隔區域,粉綠藍白一共四個區。
[塗鴉創作][老師專區][告白八卦][雜七雜八]
溫郁随手翻了幾頁,感慨年輕真好。
十幾歲的年紀,像是有寫不完的東西。
創作區裏塞了很多短篇詩歌和小說,有些看得出來是抄錄,好些歌詞也混了進去。
四格漫畫和同人塗鴉也很多,畫在不同底色的活頁紙上,或青澀或老練。
他一一看過去,再翻到了老師專區。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用拍立得,這個板塊的照片相當多,跟貼滿小卡片似的。
确實飽含了某老師的禿頭角度,某老師摳鼻子的抓拍瞬間,某老師補妝時的粉墊LOGO。
學生們的吐槽五花八門,前頭有正經評比講課質量的,後頭聊着聊着就八卦起來。
溫郁不急着看八卦,先去翻每個老師的單獨頁面。
這幫小崽子也像是一個個站姐出身,好幾個老師被拍得很出彩,一米六都能拍成一米八。
他動作一頓,指尖停在聞玙的臉上。
我也該買一個拍立得。
仔細一想,我都沒有他的照片。
溫郁在分手以後才想起來這件事,深感懊悔。
聞玙實在是很上鏡的長相,以至于學生們特意放了好幾頁用來貼他的照片。
少數是他獨自沉思或抽煙的側顏,更多是他在上課或開會的特定瞬間。
一旦用了黑白濾鏡,聞玙便多了幾分九十年代的港風。
他五官深邃,眉宇含着英氣,即便有時候笑得很邪,也很有老師的深沉氣質。
幾張照片拍得不亞于雜志封面,以至于照片下面有各色圓珠筆和鋼筆的誇張表白。
[聞老師好他媽的帥啊啊啊啊]
[我數學不及格難道是因為我的數學老師是個禿頭??]
[一中四大老攻不過如此!!!太蘇了草草草草!!]
[皺眉這張可以跟陸長官正面剛了!申請民國PARO!]
[弱弱求一句四大美人的頁碼號qwq]
溫郁看得有點莫名其妙,愣是在細密的留言裏找到不同的頁碼號,跟超鏈接一樣在不同頁面裏跳來跳去,還找到好幾張編號雷同的頁面。
……用戶多了确實不好維護。
他瞧完‘裴美人’和‘喬美人’的專屬表白頁面,再一翻冷不丁看見自己的大臉杵在上面。
溫郁:!!!!
看到同事被學生偷拍和看到自己的照片果然感覺完全不一樣!!
他本來還置之度外,跟看客一樣邊看邊樂,瞧見有人吐槽聞玙悶騷自戀也跟着點頭。
可不是嘛,聞玙看着挺冷漠矜持的一個人,其實就是只黑孔雀。
哪想到馬上就輪着自己了。
有好幾張是在教學生彈琴或者唱歌,笑容确實拍得很可愛。
溫郁看得很滿意,轉頭看旁邊的留言。
[有沒有人覺得溫老師笑起來特別特別乖!]
[難道不是腹黑嗎?我才不信,他在食堂回回都是用這個表情托聞老師給他排隊!]
[諸君我可太喜歡食堂這個地方了!]
溫郁看得饒有興致,一換行看見了熟悉的筆跡。
[是很可愛。]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掐了下掌心。
聞玙的筆跡,他永遠都認得出來。
他想都沒想就拿出筆想給這王八蛋留言,筆都快挨上紙了才想起來,聞玙上次看這個本子還是上學期。
這是個流傳方式隐秘的,學生私用的小型BBS。
溫郁心情又低落下來。
他不再擁有聞玙的好友關系,許久也不再與他有任何工作之外的對話。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活該。
腦海裏許多畫面又浮動起來,禁忌放縱又出格。
溫郁用力晃晃腦袋,把十八禁內容扔了出去,蓋好筆看後面的內容。
學生們對副課老師總是格外寬容。
主課老師需要監督學生們的高考,難免在不同時刻有過嚴厲一面。
即便是又帥又專業的聞玙,也會被學生們抱怨‘布置作業像魔鬼’‘出題越來越變态’。
只有像他這樣的娛樂性副課,不會得罪任何人。
溫郁又跳回聞玙的頁面,把評價再度一個個看了過去。
看到有學生說聞玙不好,他便搖搖頭,很想争辯幾句。
但如果這樣逐一留言,真會變得很明顯。
也就是在第二次看時,溫郁才發現有一個很小的記號,旁邊跟了一個數字。
這個記號出現在好幾個老師的頁面旁邊,但他先前翻過,跳轉的都是毫無關聯的頁面。
他想起什麽,翻開了[雜七雜八]的頁面,按這個數字跳了過去。
迎面便是他們兩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溫郁怔怔看了好幾秒,心髒開始狂跳。
有學生在喜歡他們。
但是不止是他們,也有其他成對的老師。
什麽性向都有,不一定都是真的,更像是……嗑CP。
這些頁面分得很散,真由老教師來看還不一定翻得到。
他們共處了很久,但只被拍到了三張。
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出現在教室裏。
很安全,卻也很和諧。
溫郁從沒有拿到過他和聞玙的合照,此刻終于目睹,心裏滾燙又酸澀。
他終于拿出手機,小心地拍下這三張照片,心裏說了一聲謝謝。
聞玙先前拿到這個本子的時候,看到的是什麽樣子?
他會發現這些嗎?
溫郁屏着呼吸一頁一頁看過去,找到了藏在最深處的,看起來像是無意粘上的表白頁。
這裏面藏了好多人的名字。
青春的,被愛意環繞的名字。
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在大聲表白着自己喜歡的人,每句話都熱烈又肆意。
也有人在給自己留言,許願一定要考上人大,考上清華。
他鬼使神差地在裏面找起另一個人的筆跡。
那個人自少年時便藏得很深,只會在最私密安全的時候表露愛意。
你會不會藏在這裏,說一句愛我?
從左側第一行看到右側角落,沒有任何痕跡。
溫郁清楚知道自己在犯傻。
一個已經分手的人,像是發癡一樣在一個時間混亂的留言冊裏找另一個人的痕跡。
在別人的照片裏看他,在別人的字跡裏找他。
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卻擰開了筆,在并不顯眼的一個角落裏落下一行字。
「安非他命」
你看,我确實膽子很小。
這張表白頁最終被仔細粘了回去,履行了所有學生心照不宣的約定。
錢駒不确定溫老師看到了某些東西沒有,小心翼翼觀察了一下他的反應。
“有幾篇小說寫得很好玩,”溫郁笑起來:“可惜我昨天加班,也沒看多久。”
錢駒松了一口氣,仔細把本子收回書包裏:“明天我和三中的朋友一起當志願者,你們會去開會嗎?”
“嗯,都會去。”他想到什麽,又問了一句:“你不怕家裏人擔心嗎?”
“我的意思是,你臨時跳轉了藝考,家人會不會壓着你加班加點的學?”
少女笑得特別燦爛。
“我的時間安排都是我自己定下的,他們不會多管。”
溫郁眨眨眼:“你真的很幸運。”
錢駒擺擺手指。
“幸運當然是一方面。”
“但還是要争。”她明明只有十六歲,說話卻有種超然的篤定:“不争的話,你怎麽能找到自己舒服的空間呢?”
溫郁深呼吸一口氣,認真點頭。
“受教了。”
三中剛搬了校區,比從前的逼狹老舊要好很多。
但确實沒裝修多久,去哪兒都能聞見一股油漆味兒。
學生們穿得跟小企鵝一樣,黑白配色挺好看。
主辦方把會議室和餐廳安排地很近,每個位置都擺好了不同學校的指示牌和名牌。
溫郁始終坐在聞玙的身邊。
他知道這種遲來的貼近會很尴尬,因此變得格外沉默寡言。
臺上有不同老師滔滔不絕長篇大論,溫郁不用發言,便抱着本子聽到什麽記什麽。
期間聞玙也走了上去,代表一中發言。
男人穿了西服,顯得肩闊背直,笑起來很俊。
溫郁聽得漫不經心,也就着他的發言記了兩筆,聽完就忘。
這種狀态很好。他在心裏肯定自己。
不用把任何人放在注意區裏,做一個兢兢業業地開會機器就OK。
話雖如此,聞玙聽到後半程也困了,撐着下巴打哈欠。
和讀高中時一模一樣。
再困點估計就要撐着額頭假寐了。
溫郁本來在陌生環境裏就有點拘束,唯一熟悉的人還是前男友,更沒法聊上幾句緩解緊張。
他只能悄悄看他打哈欠的樣子,然後思考這場超他媽長的會議到底還要多久。
好在女校長即時宣布了午休。
“會議到此結束,請大家移步餐廳稍作休息!”
老師們烏泱泱站起來,表情矜持步伐輕快地往餐廳湧。
……跟學生們下課也沒太大區別。
溫郁本來心裏松了口氣,看見自助餐也得按着名牌坐時又苦着臉。
真是日了狗了。
談戀愛的時候想黏糊在一起還得絞盡腦汁想理由,分手倒是冷不丁就綁定到一塊兒了,去哪都得挨着這個人坐。
聞玙在公共場合一如既往地紳士得體,還會幫旁邊的女老師開礦泉水瓶。
溫郁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一時間沒什麽胃口。
他确實餓了。
早上八點開會到現在,是個人都會餓。
胃裏空泛地翻騰着,偏偏什麽都吃不下。
這場用餐實在擁擠又喧嚣。
老師們都在暢快地聊着天,互相不認識也可以随便找個話頭聊起來。
他坐在男人身側,像是被拴住,又像是無處可去。
溫郁喝了一小碗粥,枯坐了五分鐘,瞧見又有女人在找聞玙攀談。
他笑起來,起身去甜點區切了一碟黑森林蛋糕。
沾着一點草莓碎,但不會太多。
餡料暴露的恰到好處,頂頭還鑲着一塊奶油貝殼。
聞玙還在和別人聊天,身側突然有人俯身,撐着他的肩遞了一塊蛋糕。
“聞老師,你要的蛋糕。”
溫郁松開手,轉身就走,不去看男人是否有任何反應。
一直走到走廊外,清澈的風吹在臉上,他才開始幻想。
幻想男人會怎樣對待那塊蛋糕。
他清楚知道,他在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