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溫郁瞪聞玙一眼, 扭頭就想走。
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字正腔圓說出四個字:“你王八蛋。”
聞玙聳聳肩:“彼此彼此。”
他離開他的視線之後便快速把會議時間地址記下。
像是酒意緩緩上揚一樣,過了許久才感覺到不再被寵。
他本該熟悉這種感覺很多年, 如今剛失戀沒多久, 又重頭咀嚼一遍。
不再被親近, 也不再被優待。
溫郁心想我真是被這王八蛋寵久了。
現在這樣才是常态,清醒點, 活該。
他敲了敲腦袋, 把十二分的熱情投入工作裏。
最近的活兒确實很多。
學生們進入高二末期, 一部分徘徊于到底要不要付出一整年的時間準備藝考, 一部分已經開始準備多校聯合的演出, 家長時不時會來辦公室裏詢問探聽,溫郁有時候還得和其他老師一起共用會議室的不同角落。
教美術的秦老師時不時勻他半間會議室,忙完了伸個懶腰長嘆一口氣。
“不容易啊——”
她揉着後腦勺看向溫郁, 目光略有些驚訝。
“溫老師不打算走嗎?”
溫郁搖搖頭:“等會還有個學聲樂的家長來咨詢。”
秦珂噢了一聲,起身去泡咖啡:“這周末咱們學校組織了藝考宣講會, 你PPT做完了嗎。”
“先前準備過一份,但感覺內容還不太夠。”溫郁看了眼微信, 确認家長二十分鐘後才到,放松下來趴在桌面上:“我現在做夢都在接電話回消息, 像是個淘寶客服。”
絕大多數家長都願意信任老師,也願意尊重孩子自己的選擇。
但少部分來找老師就是為了勸孩子回頭, 他們不願意看見自己孩子走上藝考的路,對藝術本身都有難以解釋的敵意。
碰到這種特殊案例, 家長孩子都擰得慌,喉嚨講枯了都未必能奏效。
秦珂自己那份黑咖沒有放糖,倒是很善解人意地給溫郁那份加奶加糖。
“喝一口緩緩, 剛才那家長脾氣還挺沖,我都聽見了。”
溫郁苦笑着說聲謝謝。
話音未落,聞玙領着兩個家長推門進來。
“溫老師在這邊,”他看見距離很近的他們,話音停頓:“打擾了?”
溫郁起身給家長介紹:“這是教美術的秦老師,兩位下午好。”
秦珂憑空嗅了嗅,離開時笑得很促狹。
溫郁終于感覺到一點納悶。
這幫同事怎麽個個腦門上裝了雷達似的?!
家長們沒多想,拿着孩子學藝術以來的得獎履歷和目标院校資料坐下,神情緊張又忐忑。
聞玙随手抽了把椅子,在距離溫郁四個空位之外的地方坐下。
“下面我來介紹一下……”他平穩開口。
溫郁一邊聽着學生情況,忍不住側眸看了一眼他們之間的距離。
上學期忙碌錢駒的事,哪怕領導訓話的時候,聞玙都會緊靠着他坐。
他們确實分了。
感情一瞬歸零,化作無法碰觸的空白。
這個認知明明早就定論,可每一次和聞玙在工作場合互動時,他才像是被不斷提醒,距離和冷落至此刻畫清晰。
溫郁強迫自己不要在意這些,繼續笑容得體地回答家長的問題。
每一個動作都挑不出錯,只是心緒不住下沉。
家長們也有點納悶這兩老師怎麽坐得這麽遠,但默契地沒有多問,當他們關系不好。
這一場咨詢時間比預想的還要久,前半段聞玙根據分數線和考試情況給出建議,後面基本都是溫郁在回答有關各大院校特色的問題。
沒過一會兒,先前預約好的家長也過來了,跟其他人打了個招呼就此加入。
溫郁說得口幹舌燥,奶咖漸漸都顯得甜膩到粘嗓子。
可是他看得見家長眼睛裏的期盼和慌亂,努力給出更多可靠的參考,不多休息。
聞玙起身去倒了三杯溫水。
兩個家長一杯,溫郁一杯。
溫郁伸手接了,頗為感激地看他一眼。
後者內斂點頭,仍坐回四個座位之外。
溫郁笑容蒼白地看他一眼,啞着嗓子又講了幾句,最後總結。
“……大抵難度區別就是這樣。”
剛來沒多久的家長又問了幾個問題,聞玙已經背下來他先前講的所有內容,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
溫郁累得沒精力說謝謝,只靠着桌子低頭喝水。
一直到下午五點,會議室才徹底空下來。
聞玙陪到了最後,走之前給溫郁又倒了一杯溫水。
“我沒有想到,你會契合老師這個工作。”
溫郁沒聽懂,擡頭想看他此刻的表情,但男人已經推門出去了。
他一個人在昏暗的會議室裏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十幾歲的時候,自己似乎不是這樣。
讀高中那會兒,溫郁做事耐心不算多,大多數熱情細致都送給了小提琴。
考了年級第二以後,漸漸來問題的同學變多。
溫郁一開始還能耐着性子跟別人解釋答題過程,到最後也嫌煩了,撈過同桌的肩膀一招呼。
“他最擅長這個,你要不問問他?”
少年一臉‘你敢不敢再敷衍一點’,嘆口氣幫忙講題。
按理說,他這麽怕麻煩又懶得動嘴解釋,是不該當老師。
溫郁趴在桌子上慢慢回憶着,突然有些難過。
他好像沒法一個人走出這間空空蕩蕩的會議室了。
說不清是工作還是孤單在把他一個人困住。
哪怕剛才聞玙邀請他一起下班離開,他可能都能站起來。
他的意識越來越沉,喉頭幹澀地發疼。
好累,趴在這睡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溫郁把臉埋進臂彎裏,如同逃避黑暗般就此閉眼。
轉眼便沉入夢境。
“剛升高三就碰到這種事,”顏晚馨在窗外心事重重地踱着步:“這幾天缺的課得怎麽辦啊……”
溫健武在埋頭回郵件,半晌都沒說話。
“你忙什麽呢,”顏晚馨推了他一下:“知道水痘要隔離多久嗎,半個月!”
溫健武皺眉不展,匆匆寫了兩行回複合上電腦,像是不想讓她看見裏面的內容。
“你別擔心,”他言不由衷,情緒并不能匹配此刻的事情:“小孩兒生病也正常,前段時間讀書太累了,抵抗力弱。”
“咱們不是給他小時候打過疫苗嗎?”
“好像……沒打過。”
“啊??”
溫郁趴在被子上打了個滾。
他好癢,還被警告好幾回,哪兒癢都不許撓。
這回的水痘還真不算意外。
先是高一有個學生爆痘,傳染了好幾個班,校長緊急清空了一整個樓層進行隔離,但還是沒防住。
他是高三第一個撞到這倒黴事兒的,一開始還以為是蚊子包,沒想到越來越多,看得人瘆得慌。
怎麽感覺頭發裏都有……嘶。
溫郁又打了個滾,努力不去撓。
也不知道現在上課講到哪了……雙曲線?被動語态?中外詩歌鑒賞?
院子裏的嘀咕聲忽然中斷,換成親媽長長一句“誰啊——”
來客人了?
溫郁眨眨眼,一骨碌坐起來。
他知道大概率是居委會大媽,但心裏還是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個人難受死了,要是玙哥來看看我該多好。
他想到這裏,又用被子把自己捂起來。
不行,我現在可醜了,額頭上都冒痘,不能讓他看見。
大門外的聲音隔着一整個院子,什麽都聽不到。
溫郁裹在被子裏昏昏欲睡,冷不丁卧室傳來敲門聲。
“郁郁!把衣服穿好,你們課代表來看你了!”
溫郁一激靈醒過來,生怕是老師派哪個女生過來,兩三下把大褲衩和T恤都捋好。
“誰啊?”
“是我。”少年平靜道:“你開門。”
“等我——一下!先不要進來!”
顏晚馨也在門外等着,還是不太放心。
“真的沒事嗎?”她怕影響到聞玙,還給他找了個一次性手套和口罩:“我真怕把你也感染了……”
“不會的阿姨,我小時候得過,已經免疫了。”聞玙笑起來很讓人放心:“各科老師把講義和PPT都給我了,這兩天我來給他補一下進度。”
“辛苦你了,”顏晚馨重重嘆口氣:“我教訓過他多少次,去哪了都得及時洗手……”
門突然開了一條縫,溫郁拿空調毯把自己裹得就露一雙眼睛:“玙哥來了?”
顏晚馨伸手抽他腦門:“擱這扮科學怪人呢!”
聞玙很客氣地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
“那阿姨,我先進去了?”
“你們忙你們忙,我不打擾了。”顏晚馨本來轉身都要走了,又伸長手抽了下兒子腦袋:“人家尖子生特意過來給你補課,好好學,不要辜負人家心意!”
溫郁捂着腦袋哀嚎一聲:“媽你打着我痘了!”
等門再合上,兩個少年相視而笑。
“你別靠我太近,”溫郁小聲道:“我怕傳染你。”
聞玙搖搖頭。
他放下書包,隔着空調毯抱緊他。
“很難受吧,”他心疼起來:“聽說得水痘以後都沒法睡好。”
溫郁把臉埋在少年懷裏,聲音悶悶地:“我現在肯定不好看了,你講完早點走吧。”
“等一下,”溫郁意識過來什麽:“你沒得過水痘?”
聞玙誠實地搖搖頭。
“你瘋了吧,”溫郁登時惱了,隔着毯子把他往外推:“你沒得過還敢過來!!”
“我打過疫苗了,”少年舉起雙手站着不動,半開玩笑般任由他推:“來之前也特意問過醫生了,不會得,你放心。”
他打開書包取出一沓作業和課本,示意溫郁過來坐。
“先辦正事。”
溫郁還在懷疑狀态:“你沒騙我?”
“騙你是小狗。”少年招招手:“我們還能一起呆三個小時,珍惜點時間。”
溫郁磨磨蹭蹭坐過去,跟阿拉伯人似得拿毯子全副武裝,胳膊都不露出來。
聞玙講了幾道題,側目看他。
“不悶?”
溫郁搖頭。
“不熱?”
繼續搖頭。
聞玙嘆氣:“我是這麽膚淺的人嗎,你長幾個水痘我就不喜歡你了?”
某個木乃伊負隅頑抗:“你講課嘛,不要看我。”
“我過來哪是為了這個,”少年失笑道:“就是來看你的。”
他伸手隔着毯子碰了碰他。
“很癢吧。”
溫郁有些沮喪。
“我好想你。”他有時候都沒意識到自己其實很喜歡撒嬌:“玙哥,我都四五天沒有看到你了。”
“玙哥,你上課的時候會不會想我啊。”
他又把臉埋進他懷裏,什麽都不想管。
“我一個人在家裏關了一個星期,白天都沒人能說話嗚嗚嗚……”
聞玙一手摟着他,一手拿過桌沿的爐甘石洗劑和棉簽。
溫郁抖了一下。
“你想幹嘛。”
“給你擦藥。”少年溫和但不容拒絕:“毯子掀開,別捂着了,對皮膚不好。”
“很醜!不掀!”
聞玙抓着他的手腕,冷不丁親了一口。
溫郁被親得一愣,毯子也剛好落到一邊。
聞玙根本不關心他變得是否難看,只擰開藥劑拿出棉簽,做高考模拟題般仔細蘸了藥劑,幫他擦胳膊和脊背上的痘。
溫郁屏着呼吸側着身給他擦,半晌道:“很惡心吧。”
聞玙搖了搖頭。
他的氣息離他很近,碰在背上化作輕微的照拂。
棉簽用力恰到好處,如同掏耳朵般拂過皮膚,酥酥麻麻。
溫郁一開始還不肯讓他看見,後頭舒服地哼哼起來。
過了許久,少年才開口。
“盛老師瞞着消息,沒說你是水痘。”
溫郁睜開眼睛,沒反應過來。
“可是我好幾天沒上學,他怎麽說的?”
少年靜默好一會兒,悶悶道:“盛老師說你轉學了。”
溫郁愣了下,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
“哈哈哈哈真有他的——”
聞玙拿棉簽用力戳了下他。
“我剛開始聽到都快瘋了,連着三四天都看不見你,急得不行。”他用力抱住他,自後背把人圈在懷裏,兩人脖頸貼在一起:“你要是轉學了,我怎麽辦?我去哪裏找你!”
“哎哎哎藥水都沾到你身上去了,”溫郁笑着求饒:“我哪舍得轉啊,我男朋友還在這呢。”
聞玙用力親他一口,半是懲罰半是親近。
“我才不在乎,多蹭點也沒關系。”
我就是想看到你,每一天都看到你。
不管是生病的你,樂得冒泡的你。
只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