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是一年歲末。
夜月小雪,除夕守歲。
我們還和小時候那樣一起圍着火爐,玩飛花令,喝酒。
今年蘇璟也同我們一起,我分外珍惜這段好時光。
盛夏時分,我們四個帶着蘇璟去我們從小看星星的地方,聽風,望月,看星星。
蘇璟看着點點星辰,略微傷感地說道:“我也好希望有你們這樣的童年,一起玩,一起鬧。”
我知道,蘇璟生活在的家庭是傳統的舊式家庭,從小管得嚴,家裏規矩多,不如我們自由,我是有些同情他的。
小時候再好也終究是過去的了,現在我們都長大了。
我哥哥要結婚了。
他要娶的是大學同學,之前那個叫素素的北平姑娘。
大婚前夕,我同哥哥在天臺看星星,他對我說:“淺淺長大了,很快就要嫁給長霄了,開心嗎?”
對,我很開心,我的确該嫁給他了。
如果有一日,我們各自成婚了,還能像小時候那樣一起過年守歲,夏夜看星星嗎?
哥哥婚後,父親開始讓哥哥着手打理家裏的産業。
我一日之內見他的次數慢慢變少,他脾氣也變了,有時候我去找他玩,他總是很嚴肅地對我說有事要忙,讓我聽話,而且他還經常發脾氣。
我真覺得哥哥變了,我總會因為委屈地想哭,大嫂總是像大姐姐一樣安慰我說:“沒事的,你哥很忙才這樣的,別想太多。”
我沒有想太多,可是哥哥就是變了,讓我有些陌生。
長霄哥哥見我這樣,便對我說“該長大了,又不能一輩子這樣。”
我知道,不僅我哥變了,長霄哥哥也變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
應該是天津時吧,有時候我真的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
思若的婚事被提及。
霍伯伯屬意讓思若嫁到門當戶對的豪門,但思若卻不願嫁。
她那夜來到我常住的水鎮小屋去找我,哭了好久,她告訴我,她有喜歡的人,那個男子不過是一個貧困潦倒的教書先生叫慕飛,但思若就是喜歡,愛而不得,着實讓人心痛。
思若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怎麽辦,怎麽辦。
我看着垂淚的思若,嘆了口氣:“我都不知道怎麽辦,我怎麽幫你。”
思若的婚事很快被訂下來了,下嫁的對象是蘇家的少東家,蘇璟。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跑去問蘇璟,我想我能幫到思若的就是讓蘇璟拒絕婚約。
然而蘇璟無可奈何地說:“父命難違。”
這讓我無可奈何。
……
婚約将近,思若終日垂淚,我去找過思若心儀之人,那個年輕的教書先生慕飛。
他得知思若結婚的信息,無力地笑了笑說:“我就知道,我們不會有善果。”
門第之見,自古以來便有,我不了解為什麽會有這些,之所以如此不過是因為我的婚姻從小就被安排好了,我一直覺得,我的婚事不會出差錯的。
思若大婚那天,她身着大紅織錦金絲繡騰鸾展翅嫁衣,金玉珠翠綴滿發髻,胭脂上妝,嫁衣着身,十裏紅妝迎佳人,自此一世鐘情兩不移。
那麽喜慶的日子,那麽奪目的紅色,卻刺痛我的眼。
思若看着銅鏡中妝容絕美的自己,輕挽着臉淡淡說道:“淺淺,我想走,想離開這裏,你幫我。”
我一愣,打翻了手中托盤中的蓮子,紅棗,花生,散落一地。
她抓住我的手,眼眸含淚,盡是祈求的目光看着我說:“我要逃婚,幫我,帶我走,慕飛在等我,我們已經說好要一起走了,遠走高飛,你一定要幫我!”
我不記得思若對我說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答應了她。
我只知道,她哭着對我說了好多好多,字字句句都刺痛我,讓我憐憫這個女子,讓我幫她逃離這個金籠子,我終究是妥協了。
我們換下錦衣華服,從後院小門逃走,我們走得格外順暢,這讓我有些不安,感覺我們做的所有事都似乎被別人安排好的一樣,但我不敢多想,直接走掉了。
我們沒有直接走主街的大道,我們是從城郊的蜿蜒曲折山路跑的。
我們從早晨一直到黃昏,打小路走,過河穿林,過村繞鎮的,終于走出了上海,慕飛在上海市外的梅家鎮等我們。我也只能将思若送到慕飛手中了,不能陪她遠走。
我們到了梅家鎮沒有等到慕飛,等到的卻是殘酷的命運。
我和思若被鎮上的藏匿着的土匪捉住了,我們不甘受那幫土匪的□□踐踏,抵死不從,落得遍體鱗傷,慕飛後來趕到時為了救我們,被土匪毆打得吐血倒地,躺在血泊中的他,嘴裏還喃喃着說:“思若,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思若哭喊得嘶啞,土匪頭兒抓着她的頭發笑說:“你的情郎快死了,怎樣,想救他?那就乖乖從了我。”
我咬破了嘴唇,目光狠戾地瞪着他,我說“我跟你走,你放了他們。”
思若驚恐的雙眼看着我,猛搖頭:“不要,不要。”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帶你逃婚,你們快走。”我哭喊着說。
思若和慕飛因為我而被放了,我留在了土匪窩裏。
我知道,長霄哥哥是不會來救我的,我也不敢奢求他能來,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土匪頭靠近我時,我緊緊握着手中金簪,在土匪頭兒不留神間,我咬緊牙,狠狠插入喉嚨,血水濺了我一臉。
我推翻了燭臺,大火熊熊燃燒了起來,那幫土匪都忙着救火,我趁亂逃走了。
我不知道思若和慕飛逃去哪裏了,是回上海找人來救我了,還是遠走高飛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山間小路,忽然被拌倒了,我擦傷了手,鮮血直流,借着月華如水的清輝,我看到那是拌倒我的不是石頭,而是一雙腳。
我吓得驚叫,草叢中那熟悉的面孔,我忙去扒開草叢,是慕飛,他怎麽死了,他全身是血,死相猙獰。
我整個人直顫抖,瞳孔無限放大,恐懼占據了我整個意識:“思若呢?思若呢?”我大喊。
我四下找尋,大喊,我找到了思若,我終于找到她了,她死在桃花樹下,緋紅的花瓣落在她滿是鮮血的身上,染上她身上殷紅的血,妖冶無比。
我軟了雙腿,倒在地上,喉嚨像咽了幹棉花一樣,說不出聲,只能發出悲恸的嗷叫。
我很努力地讓自己站起來,走過去,我用盡全力讓自己說出話:“思……若……”
“啊!”我仰天嘶啞大叫,聲淚俱下,那聲音似乎要刺穿整個天際。
……
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好長,好美好,夢中的我和思若在一起拾院中的落花去做香包,震霄哥哥和我哥則在我們耳邊吵個不停,我們還如小時候那般打打鬧鬧,除夕守歲一起玩飛花令,夏夜上天臺看星星……
我從夢中昏昏地醒轉過來,長霄哥哥守在我床頭,我雙眼朦胧卻很努力地看清眼前人,我看着他,他憔悴,蒼白,無力,疲憊,雙眸通紅,布滿血絲,我吓了一怔。
“你醒了?”他握了握我冰涼的手,我下意識地縮了縮手。
他愣了愣一下垂下眼眸。
良久才開口說:“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經歷了什麽?”
我看着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我不敢去回想那晚的事就好像現在的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一定恨透了我。
因為我,他失去了妹妹,失去最愛的親人,我現在的我連一句對不起都不敢對他說。
我哽咽落淚,見我這樣,他無奈嘆了口氣,起身離去。
我望着那離去的背影,感覺好遙遠,好遙遠,再也回不去了。
我哥哥來時,我已經哭得不能自已了,我哥抱着我安慰着我:“沒事的,沒事的,思若的死,不是你的錯,”
“不不不。”我猛搖頭,“是我害死了思若,是我,我不該帶她逃婚,不該帶她走,我不該瞞着你們帶她走,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死,不會,都怪我!”
我哭得幾近嘶啞,邊哭邊掌掴着自己。
我哥好不容易才制止了我,他大吼:“你現在這樣有什麽用,思若已經死了,回不去了,你不能這樣,思若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不是嗎?”
大嫂忙拉開我哥,輕輕抱我入懷,輕撫着我的後背溫言對我說:“淺淺,別想太多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放心,我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會嗎,會好起來的嗎?”
“會的,大嫂怎麽會騙你?”
我再一次肆意地放聲大哭,一直哭暈過去。
哥哥把我送回了家中休養,思若的葬禮之後,我情緒平複了很多,我一直想見見長霄哥哥,盡管見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是否還有臉面去見他?
那天,微雨纏綿,天色灰霾一片,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
我臨窗看着窗前的梨花走了神,聽大嫂說,霍家來人了。
聽了傳話,我忙走下樓去,連鞋子都忘穿了。
然而來的不是長霄哥哥,只是霍家一個管事的小厮。
我哥上前詢問何事,只見小厮将一塊銀質雕花如意長命鎖遞給哥哥說:“我家老爺說,事已至此,兩家情誼已盡,退還銀鎖,舊日之約,一筆勾銷,餘生兩家便互不相欠,互不相拖,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聞言,我沒有過大的情緒起伏。
我緩緩走下去,手顫顫地接過長霄哥哥的銀鎖,良久才壓抑住淚水說:“長霄哥哥,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
“少爺沒有話對溫小姐說,少爺只說相信您。”
“相信我?”什麽意思?相信我是什麽意思?
“王八蛋!”此時只聽我哥怒怒地罵了一句。
我急忙問所有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無奈之下,大嫂只好難為地說道:“如今上海已經傳遍了,溫家大小姐,被土匪擒獲受盡□□,已經被踐踏了身子……已非完璧之身了。”
我愣住,手中銀鎖失手落地,發出叮咚之聲。
大嫂忙上前說道:“淺淺,我們都相信你,長霄也會相信你的,相信霍家退婚不過是因為思若罷了,你們心結打開了,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真的!”
我那一刻只覺心頭一陣絞痛,喉嚨一口腥甜湧上來,我捂住心口,一口鮮血噴灑出來,閉眼倒下。
……
大夫說我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方才導致吐血暈厥過去。
我醒了之後,大嫂一直陪着我,我勸了好久才讓她離開,我需要一個人靜靜。
大嫂走後,我坐到妝臺前,鏡中的自己憔悴蒼白,我捋了捋耳畔的碎發,從衣襟內将胸前一直挂着的長命鎖拿出來。
我解下長命鎖,那是我從小便配戴着的,從未離身,如今,長命鎖于我而言已是千斤伽鎖了。
我取下來,用絲帕細細擦拭,将我那塊與震霄哥哥那塊一同放在一只青檀錦盒中并且上了鎖。
我将鑰匙扔出窗外,這下,我的所有念想都鎖上了,這一鎖,鎖住了我的婚姻,鎖住了我一生的癡念。
曾經我以為的理所當然,曾經的青梅竹馬,曾經的未婚夫,在今夕過後,與我再無關聯了。
我又豈是可以徹底放下的人,長霄哥哥也不是,我相信他也如我一般痛苦,不敢他相不相信我,我都不怨他,不恨他,不惱他,我只盼他能好好的,沒有了思若,沒有了我,他一定不要孤獨。
我多麽想在他孤單無助時陪在他身邊,但,如今的我,還有什麽資格陪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