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日,大年初一。
似乎昨天晚上的鬧騰還不夠,霍長霍和我哥一大早就拉着我和思若出去了。
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我們追逐,打鬧,一起去放鞭炮,吃好吃的。
很多年後我仍然記得這段美好的時光,那時的我們,天真且單純,眼中只有好玩與開心,沒有什麽陰謀,利益,權術……
……
年後,細雨淋瀝,風暖花香。
我們都長了些年歲,不能再如前些年那般悠閑玩耍了。
霍長霄不再請家教老師到家裏來上課了,霍伯伯給他安排了到上海國文中學上課。我哥哥也在哪裏上學。
我父親依舊不允我上學,思若則有家教老師在家授課,我總是以去找思緒為名偷偷去霍家蹭課。
我這幾日同思若在上海西區的水鎮小住。
這一連幾日的春雨連綿,天總是朦朦一片,如水天煙雲相接,檐前飛燕歸巢,院下桃花灼灼,柳絮經雨似微雪,青苔隐隐,雨霧氤氲。
我托腮憑窗遠眺,碧水迢迢,蘭舟催發,駁岸邊青牆灰瓦的江南水鄉的古屋錯落有致,在杏花微雨中迷了人眼。
我嘀咕着:“怎麽震霄哥哥這幾日都不來尋我玩?”
思若正繡着絲帕,正認真,都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麽。
我來水鎮小住,他也是知道的,原還想着過些日子天放了晴,同他一道去泛舟,去踏春放紙鳶呢,竟不想他居然不來找我。
“聽我哥哥說,這幾日他要考試,只怕沒時間來找我們玩。”思若忽地說了這麽一句。
我垂頭喪氣地說:“我還想着找他們來玩呢。”
正說着,只遙遙看見小軒窗前,水巷上一烏篷船緩緩駛過來,霍長霄就伫立船頭,我透過細雨如絲般朦胧看着他,朝他招手,他雀躍大叫。
“不好意思,遲了,要考試。”霍長霄說。
“沒事,考得怎麽樣?”我問
我哥一手搭着我的肩說:“哎,你怎麽不關心關心你哥哥我考試如何?”
我故作嚴肅說:“你不是一直自诩神童嗎?小小考試,自然是難不倒你,我問了,不過是多費唇舌,哥哥說是與不是?”
我哥哥大笑:“妹妹所言一字不差,哥哥我的确應付得了。”
霍長霄聽得直笑,良久才平複下來,正色說:“我有個事兒想同你們說。”
我見他難道如此正經神秘,不覺好奇,湊近了些問:“是何事如此驚慌?難不成你又惹是生非了?”
思緒笑道:“自然不是,我哥又豈會因這等事而故作神秘,那未必有些小題大作,我想,這只怕是件大事。”
被思若說得這麽神,我好奇心更重了,我急切想知道的表情展露無疑。
霍長霄說“我發現我的國文老師是個漢奸。”
“什麽?”我驚了一下。
思若大抵能穩住:“你可确定?你又是如何得知?”
“今日我在辦公室偷回被沒收的彈弓葉無意偷聽到的。”
“所以……你想怎樣?”我哥問。
他笑笑,看了看我:“我能怎樣,不就想捉弄他一下呗,誰叫他幫壞人做事。”
我長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他把老師給殺了呢,吓到我,就那事,于是我說:“你也別想太多了,好好學習吧,人家幹什麽與你何幹”
我哥說:“淺淺這話便不對了,如今身處亂世,家國存亡之秋也,我等中華兒女自當有義務承擔起護衛家國大義之責,為中華民族複興而努力,又怎能與我們無幹?”
我哥這話着實讓我無地自容,我不過一介女流,未曾上過學堂,見識難免短淺,盡管我蹭過幾節課,學的也不過是知乎者也,是非也之類的古文,家國大義也是從唐詩宋詞中先人詩文詞句中讀過,卻也未能真正領悟。
我低頭說道:“淺淺受教。”
霍長霄見我這般,忍不住笑了:“淺淺是該多看些詩書了,不過是文天祥與岳飛将軍的詩詞。”
我無言以對。
我是從那時候開始慢慢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素日喜愛玩,沒個正經,但是年少的他,有一腔熱血,有家國天下,有大義,能辯是非黑白。
我想,如若我真的有一日下嫁于他,那麽,這樣的我,是否配得上這樣的他?
那一刻,我急切想改變自己,想通過讀書改變自己,想讓自己真正有資格,有能力站在震霄哥哥面前,讓他看到那個與他一般心有大愛,胸懷天下,心系家國之人,看到那個為他而改變成最好的我。
我還沒來得及回家同父親說我想念書,想接受新式教肓,想成為獨立女性,有自己獨立思考的新人類,就被我哥和霍震霄拉上了賊船,思若亦未能幸免。
我們現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霍長霄從未想放棄過捉弄那漢奸國文老師的機會,于是趁着周末,拉着我們去了,我們趴在圍牆上用彈弓打他,他不知道是誰打是,四下找人,還一個勁兒地通罵:“小赤佬,別讓老子捸着你,不然,老子整死你!”
見他光禿禿的頭滿是包,很是滑稽,我們就忍不住大笑,那國文老師察覺到牆頭上的我們,脫了鞋子就砸我們,我們跑得快,還不忘邊跑邊回頭挑釁,氣得他七竅生煙。
……
就因此事,我們闖禍了,還挺大的,以至于霍長霄和我哥被迫退了學,我和思若被勒令禁足家裏,不得外去,害得我想提上學念書的事都不敢開口了。
我被禁足了半個多月,在我母親的勸說下,我父親放過了我,我樂呵呵地去找霍長霄和思若。
我哥告訴我,霍伯伯為了鍛煉霍長霄,為了讓他收收性,決定送他去天津軍校。
我第一時間跑去找他,我當時急哭了,去天津?去多久?軍校?很辛苦嗎?
我想問的問題太多的,但真正見到他時,我卻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傻丫頭,我又不是不回來,放心,我會回來的。”他為我擦着淚水。
我哭得身體抽了幾下:“你不能騙我哦,我會在上海等你回來的。”
“我知道,你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既然如此,那你在離開之前可否陪我看星星?”
他知道我喜歡看星星,他也一直記得我喜歡看星星,尤其是是夏夜的星空。
我們躺在院子中的草坪上,松松軟軟的很舒服,空間中彌漫着青草與自然的氣息。
我看着漫天的星星,如自然織就的一片微光世界,我說:“我想一直一直這樣看星星,一直到長大,一直到死。”
“我會一直陪你看下去的,一直到你長大,一直到你死,我都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他做到了。
很多年之後,他真的做到了。
我很幸運認識他,很幸運擁有這個青梅竹馬,很幸運有這樣一個未婚夫。
……
他離開那天,我在車站哭了很久了,思若也是,她舍不得哥哥,我舍不得朋友,與其說是朋友,我更想說是未婚夫。
長霄哥哥走後不久,父親也執着要把哥哥送到北平去上學。
我一開始哭鬧不讓去,但是那夜,哥哥對我說,他想去北平,盡管他舍不下我,我知道,他與震霄哥哥有一樣的抱負與理想,他們都是要各自的人生而踏上求學之路,不得已與家人別離。
“淺淺,記住,離別,不過是為了下一次的重逢。”
哥哥走的那天,我病了,我堅持去車站相送,吹了風,病情更重了,便在水鎮養了大半個月。
病中這些日子,思若偶爾過來陪伴我,她總是默默輕嘆:“我哥哥走了,柏南哥哥也走了,我們四個再也不能一起玩了,有時候我真不想長大。”
我靠着床頭,看着窗外的大葉芭蕉,說:“對啊,真的不想長大,長大了就再顧慮太多事,背負太多的東西,好累……”
話題總是在這裏戛然而止,思若不知道如何接我的話,我也不再多話。
……
在我養病這大半個月期間,我父親去了一躺北平,捎了哥哥的信回來,不過是報平安的信,信上也提到了我,我看信時忍不住又哭又笑。
不知道我父親去北平經歷了什麽,回了家便決定讓我上新式學堂。
我有些驚訝,卻并非急于詢問為什麽。
父親最終的決定是讓我去南京女中念書。
又是要離開。
但這次我并沒有哭鬧,我父親對于我的表現有點詫異,在我臨走前,我父親對我說:“淺淺啊,南京是個好去處,好好念書,你往後可是要嫁到霍家去的。”
“我知道。”我低頭不去看父親,之前我一直怪父親太狠心,将哥哥送去北平,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是在保護我們,是在讓我們接受更好的教肓,擁有更好的人生,我明白得有點晚了。
思若在聽到我要去南京的消息,哭鬧了半天。
她哭着對我說:“為什麽,哥哥去了天津,柏南哥哥去了北平,如今你又要去南京,就獨留我一個在上海,一個個都走了,走了。”
我忽然想起哥哥臨走前對我說的那句話,我幫思若擦着淚水:“我們都會回來了,我們很快會回來的。”
每次都是我目送他們離開,這次換我踏上征途,我被思若目送遠去,同樣的別離,心境卻是一點都不同。
……
在南京的歲月如驚鴻逝水去,浮光掠影,我在昔日金陵樓臺煙雨的朦朦胧胧中走過了七載光陰。
我從南京女中念到金陵大學,從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天真女孩到豆蔻年華的翩翩淑女。
這七年間,我時常收到思若,長霄哥哥,還有我哥哥的來信,我們四人之間的關系便一直以書信維持着。
又是一年秋風起,鴻雁回首,千裏傳書,遠方的故人是否有書信傳來?
我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震霄哥哥的信了,他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
十八歲那年,我回了上海,闊別多年的上海依舊風光旖旎,歌舞升平。
思若已經出落得清秀可人,可是上海出名的豪門名媛,我們一見面便寒暄敘舊,都哭成淚人。
我們還一起回水鎮古宅住了幾日,互相說了這些年各自發生的事。
提及雲霄哥哥,思若眼睛黯淡下來說:“我哥進了監獄。”
“啊!”我驚呼一聲:“怎麽回事?”
思若嘆了口氣:“我也是前幾日才知道的,不過沒事了,已經出來了,我哥說了,過幾日便回上海。”
“他要回上海?”我的心微微一顫。
“對的,是要回來了。”
我沉浸在長霄哥哥回來的喜悅,已然忘了他入獄之事,不曾再多加追問。
與此同時,我哥也在北平的京師大學堂畢業歸來,我們四個又該重聚了。
長霄哥哥回來那天,我一聽到消息便提着裙子跑去。
當我在當年霍家院子下那株棠梨樹下相見時,我停下了腳步,我看着眼前那個高瘦挺拔的男子。
我的長霄哥哥長大了,眉目清峻,氣宇軒昂,有着血性少年的陽剛淩凜,身型壯實有力,七年的軍校生活改變了當年那個白皙天真的小男孩。
他笑若寒冬暖陽,溫暖人心:“淺淺,好久不見。”
當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七載歲月浮沉,我們又回到當年那株棠梨樹下。
彼時正值暮春三月,草長莺飛,鶴唳華亭,棠梨盛放,花香四溢,落花缤紛。
當年為我上樹營造梨花落雨的小男孩已然長成白衣少年,不由想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那個梨花如雪的畫面依舊清晰在眼前,不過卻有恍如隔世之感,有些遙遠且不可及。
這種感覺着實不好,我搖搖頭迫使自己清醒過來。他走過來為我拂去頭發上的落花,說:“如今你也是大學生了,怎麽樣?”
他語氣平淡如家常裏短,卻讓我無比溫暖,即使是久別的的重逢。
“你瘦了,高了,黑了,連手上的傷疤也多了”我說。
他笑意清淺:“沒事,都是過去的了,走吧。”
他伸手向你,他逆着陽光投射的方向對着我,陽光氤氲中,他沐浴金燦爛的微光下,朦胧柔美。
我伸手過去,他拉緊我的手,我跟着他走。
步行間,我胸前挂着的長命鎖下的兩顆銀鈴铛發出清脆悅聲的聲響,震霄哥哥回首看了一眼,眉眼帶笑?“你還帶着它啊。”
我一愣,看了看他胸前,卻沒有那塊長命鎖,良久才說道:“對啊,你的呢?”我攤出手去。
他笑着輕打了一下我的手,說:“你猜。”
“……”
晚飯過後,我們去了小時候經常去的天臺看星星。
我們如小時候那般躺在天臺,不拘男女禮節。
我說了好多的在南京的事,他也說了好多在天津的事,包括在監獄裏九死一生的經歷。我聽得是膽戰心驚,還不時地問然後呢。
說到最後,他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說:“哪來那麽多然後呢?就這樣了。”
我舒了口氣說:“你也真行啊,鬧了那麽多事,還殺了人,我聽得都怕。”
他斂去笑容,側身過來,一臉認真地看着我說?“我殺過人,你怕我嗎?”
我也側過身看着他說:“我不知道,我現在想像得到你在監獄裏的樣子。”
他神情有些複雜地看着我,說:“別怕,我還是原來那個我。”
說着,他将口袋中的長命鎖遞到我面前:“我們的信物,一直都在,所以,你要相信我!”
我有點詫異卻又忍不住有些驚喜,說不上來的感覺,我啞言。
我哥回來那天,是長霄哥哥準備的接塵宴,只有我和思若,長霄哥哥我哥四個。
那一瞬間,仿佛我們回到了年少時,我們依舊無憂無慮。
但有些事終究是過去的了,再怎樣也回不去,就比如現在,我們看起來像從前一樣,其實我們都有了各自的煩惱。
……
哥哥有了女朋友,是北平少女,叫素素。
聽說是大學同學,但素素家裏人反對他倆在一起,哥哥一直想該怎樣面對。
思若從兩年前就開始了小說創作,這幾年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業。
長霄哥哥,有傳奇一般的經歷,有不甘平凡的遠大前程,而我呢,似乎所有喜怒哀樂都是因為長霄哥哥,所有煩惱都是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