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從記事開始就一直戴着這只銀質雕花如意的長命鎖。
母親告訴我,這個長命鎖是我訂婚的信物,我與我的未婚夫一人一個。
我尚未出生,我的婚事便已經被父親決定了。
我是溫家的嫡女,上海灘的豪門千金溫淺淺,而我的未婚夫是霍家的兒子霍長霄。
在外人看來,我們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第一次見霍長霄是我七歲那年。
他長的一歲,那會我父親和母親帶着哥哥去了北平,将我委托給霍家,畢竟我們兩家是世交。
初見他時,他在書房裏看書,我路過書房,借着虛掩的門看到他,女傭對我說:“溫小姐,那是大少爺。”
“大小爺?”我看着認真看書的他,忽然天真地問了一句,“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嗎?”
女傭掩嘴偷笑:“是的,溫小姐和我們大少爺可是從小就指腹為婚的。”
“誰在外面?”他聽到門外的聲響,喊了一聲,還挺大聲的,吓得我抖了一下。
女傭忙說:“大少爺,是溫小姐。”
“是淺淺嗎?”他走出來。
我第一次正面看他,那時年少的你,眉目清秀,仍帶稚氣卻讓我記了一世。
“你認得我?”我問他。
他笑了,似乎眼睛都在笑:“當然,我叫霍長霄。”
我自然知道他叫霍長霄,我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掠過他胸過,那一塊銀質雕花如意長命鎖。
那是我們訂親的信物,我自小便佩戴于身上,我下意識看了看自己胸前挂着的長命鎖,似乎這便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我為了避免尴尬,笑着問他說?“你剛才在看什麽?”
“看《唐詩》啊!對了,你識字嗎?一起來看好嗎。”他盛情邀請我。
我搖搖頭,遺憾地說:“我并不識字。”
我父親一直保留的舊社會的封建思想,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從來沒有讓我上過學,以至于我從未識過字。
“沒事,我教你。”他熱情地拉着我的手,來到書桌前,說,“你想學什麽字?”
我想了想,一時沒有頭緒。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提筆就寫。
只見他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端正方平楷書字體的三個字,他遞給我,淡淡墨香萦繞。
我歪着頭看了看,茫然搖頭:“不知道寫了什麽。”
他指了指紙上的字:“這三個字念溫淺淺。”
“我的名字?”
“對啊”
我搖頭說:“我想學寫你的名字。”
他沉思着說:“我名字筆畫多,挺難寫的。”
“沒關系,我就要學寫你的名字。”
“好”
我記得那天,我很快就學會了霍長霄三個字?
那晚,我不知道寫了多少遍那個名字,因為,我想,第二天,他能看到我寫出公整端正的霍雲霄三個字。
然而我做到。
他還誇了我,說:“你真棒,那麽快就學會了,還寫得那麽好看,不過,一般人第一個會寫的名字一般都是自己的,你第一個會寫的名字卻是我的。”
那時年幼,不知人□□故,純粹是想到什麽便是什麽,并無過多地去想。
他不是正經地上學校念書的,而是家裏請了家教老師來的,每日清晨八點開始便要到書房上課了。
從前他都是一個人的,後來因為我的到來,他成情邀約我一起聽課,我自從學了幾個字之後,對上課讀書大有興趣,自然沒有推搪。
對于霍長霄這種偶爾上課拆老師臺的學生,家教老師更喜歡我這種安靜的女孩。
午後家教老師就回去了,大部分時間都是來溫書,練字,玩耍的。
他不大安分,總喜歡竄上竄下的,我難得有機會讀書識字,自然好好珍惜,在霍家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學習。
……
這日正逢暮春時節,雨後初陽格外耀眼,玻璃窗前斜出的幾支皎皎棠梨,在雨後瓣膜掬着水珠在陽光下溫潤如玉。
我捧着《唐詩》倚着窗臺,看着花枝上的棠梨,目光不自覺移到樓下在驟雨中零落一地的落花,喃喃念了幾句:“紗窗日落近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他突然從我後背竄出來,吓我一跳,一個不留神掉了手中的書,我見了他仍驚魂未定。
他拾起我的書,看了幾眼說:“暮春三月,棠梨煎雪,你念着《春怨》不合意境啊。”
我搶過書說:“我只是想我哥哥了。”
算算日子,已逾半月了,父母兄長在北平,獨我一人孤單留在上海,寄居霍家,彼時我還只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女孩,又怎能不思戀家人呢。
他眼眸黯淡:“是我對你不好嗎?你想回家了?”
我忙搖頭:“當然不是,從小我哥哥待我極好,我喜歡梨花,我哥哥就會折來給我插花瓶,今日院前棠梨盛放,我觸景思家,這才念及哥哥。”
他哦了一聲,說:“我有辦法讓你開心。”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拉着我的手跑了出去。
我被他拉着院子來,我問他幹什麽,他指了指棠梨花樹說:“瞧我的。”
他二話不說,就朝樹幹上爬,身手還挺矯健的,三兩小就上到樹枝丫上了。
我仰頭看着樹上一臉得意的他,說:“你幹嘛,小心,危險,快下來。”
他說:“你不是喜歡梨花嗎,我要為了下一場棠梨花雨。”
“什麽?”我聽不太清,但此刻他用力地搖晃花枝,掬水欲滴的梨花簇簇落下,花瓣零落飄揚夾着水珠落下,在黃昏的微風中,花瓣片片落下,落在我頭發上,衣裳上,陽光下那花瓣白如細雪,晶瑩剔透。
我忍不住伸手去接,忍不住在這梨花如雪般飄落的花雨中跳舞。
他在樹上看着歡快笑顏的我,也樂得大笑,卻在一個不留神,滑腳摔了下來。
他摔在松軟的草坪上,還滾了好幾滾,那樣子忒滑稽,還好沒受什麽重傷,只是輕輕擦傷了一下手而已,不然我得自責死。
霍伯伯當天晚上罵了他一頓,說他胡鬧,還好我上前說了幾句,這才消停。
回到房中,我問他傷口還痛嗎?
他搖頭笑呵呵地說:“一點小傷,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麽的,倒是你,今兒可開心了?”
我點頭:“謝謝你啊,長霄哥哥,你真好。”
他笑說:“謝啥,你開心就好。”
霍伯伯告訴我,我父親來信了,說有可能要在北平多待幾個月,估摸着要歲末才得空回來,要我乖乖地待在霍家,聽聽話話。
我是哭着跑回房的,總覺得父親母親都抛棄了我,我哭抽抽的時候,霍長霄走了進來。
他說:“我都為你這樣了,你還哭?”
我才意識到這樣不太好,畢竟他因為我而受了傷,我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淚,說:“我不哭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別傷心了,你父親母親許是有事,不得回來,若有了閑暇,定會回來看你的,你且放寬心。”
我含淚的雙眼看着他,咬了咬唇,點頭說:“好,我相信你說的。”
“乖,淺淺,明兒思若該回家了,到時你就不再孤單了。”
“思若?”我從未聽過此人。
後來,她回家那日我才知道,她是霍家的女兒,只不過是個養女罷了。
聽女傭說霍家曾走失了一位小千金,思若便是安慰霍家才被收養的。霍家一直待她如親生女兒那般疼愛。
……
思若與我年齡相仿,性子也與我大抵相同,她和我一樣都有一個疼愛她的哥哥,霍長霍真的好疼她,我也同樣有哥哥的疼愛,所以在她回家之後,我們很快就打成一片了。
霍長霄性子野,有些沖,我較之文靜些,思若也如是,因此,他但凡想做些什麽事總會被我和思若阻止。
他捉弄家教老師是常有的,思若雖對此頗有微辭但是鑒于日前家教老師罰她抄了一百遍《論語》所以她決定和她哥哥一起捉弄。
我從不參與,對其視而不見,但若被霍伯伯處罰起來,我決不退縮,自當站出來與他們共患難。
……
夏夜,微風,明月,星辰。
我們總喜歡在這樣的夏夜,偷偷上天臺,躺在光滑冰涼的大理石塊基座上仰望天空,擁抱星辰大海。
“我母親說過,天上越多星星,明日的天就越晴。”我看着天幕下的璀璨星河說道。
他笑說:“所以,你就一直喜歡看星星,預測天氣?”
思若忍不住大笑。
我卻波瀾不驚,我說:“我喜歡星辰,它像一片大海,彙聚了天空的所有璀璨的光芒,似乎有另一個新世界,指引着我們。”
我們一如這漫天星辰,絢爛綻放,又一如星落雲落,逆流成河。
……
歲末時節,臘月寒雪。
父親與母親帶着哥哥從北平回到上海,我被送回了家。
一開始雲霄哥哥還不肯,說要留我下來,一起玩。
霍伯伯卻被他逗笑了,說:“淺淺又不是去哪裏,随時都可以過來咱家,你拗個什麽勁兒?”
他問我是否會常來玩,我點頭應是。
雖然我想回家,但也很舍不得他和思若。
回到家後,父親母親卻沒有過多詢問我在霍家的事,倒是哥哥對我在霍家的生活挺上心,一回到家就沒頭沒腦地問一通。
我假裝生氣的樣子說:“不告訴你,不告訴你,誰讓你去北平那麽久,只怕都忘了我這個妹妹,你只管過你的好日子,哪裏還記得在上海寄人籬下的妹妹。”
哥哥大聲喊冤,北平之行委實不是他所願,他的不得以而為之實在無可奈何,我又豈是真正惱了他,不過是氣氣他罷了,我只說:“你且說說,該如何補償我?”
他承諾過年陪我逛廟會,賞花燈,開春陪我泛舟踏青,總之未來一年幾乎都給我安排了。還說要陪我一輩子,一輩子都不離開我。
我知道哥哥疼愛我才如此,我只不好繼續逗他下去了,只好嘴上說說原諒他了。
……
除夕守歲我同母親在窗臺前用紅紙剪窗花,老遠便見霍長霄冒着大雪跑來。
哥哥問了才知道,原來是他一直嚷嚷着要同我一起守歲過年,霍伯伯拗不過他,便應允他來了,他跑得快,思若步子小,加之雪地難行,晚了些來。
霍長霄抖去身上的雪,說:“怎麽樣,我來你意不意外?”
我一臉淡然:“你來與不來,與我何幹,不過你能過來,我也好有個伴。”
他笑嘻嘻:“可不嘛,思若也一直嚷着要同你一起,索性就一起過來了,你說好不,咱一起過年,趕明兒一起去放鞭炮,走廟會。”
“那敢情好!”我拍手叫好。
守歲前半夜,我們在玩飛花令。
我從院中折上一枝玉蕊檀心梅,思若一邊唱歌,我們就傳梅花,歌停了,花傳到誰手,誰就要念一句關于梅花的詩。
從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唐詩宋詞基本念了個遍,大家玩得正起興,我卻有了困倦感,霍長霍也累了,躺下就睡,我哥也是,大大咧咧的。
我則同思若抱着一頭栽到地毯上睡去,中途是母親來給我們各自蓋的被子,怕我們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