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田野考古中, 當挖出文物,就需要給文物做标記,用一種不傷害文物可以通過特殊處理擦拭掉的筆, 在文物不起眼的底部或是內部做标記。
主要的标記方法,是标記文物的發掘年份,加上遺址所在地地名縮寫的拼音首字母,再加探方號,出土層位序號,出土次序號。這樣,就有助于文物的保護和記錄管理。
同理, 博物館內也是如此,除了例如紡織物等不能用筆跡标記的文物會用挂小标簽牌,貼紙标簽等其他方式做編號, 其它的都會将文物信息記錄在物不起眼的底部或是內部。
出于職業敏感, 褚雲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華美的銅鏡,而是隐在銅鏡側面的一個非常非常小的油墨标記, “陳倉1047”。
徐老師匆匆趕來, 公安也匆匆趕來, 人贓俱獲, 徐老師這才皺着眉頭道:“這應該是博物館庫房裏的東西啊。”
可不就是博物館庫房裏的東西麽?
這事毫無懸念的就鬧大了, 待查到林晏晏身邊,她都是一頭霧水, 再看公安忽然來到辦公室,要把肖意帶走,她都懵了。
晚上,褚雲在工地忙完開車來看她, 兩人都累,攤在沙發上像兩攤泥。
其實褚雲比她還累一點,他一直沒有放棄對于通古斯巴西的科技考古研究,最近一直都還在和海外團隊研究怎麽将真正的電影感,游戲感,帶入已經行将就木的古城遺址。因為他的不懈努力,劉教頭又重燃了信心,只是這一次,他不是作為掌舵者,而是作為協作者,站在了年輕人的身後,他說:“這樣,哪一天我忘光了也沒關系,你們腦子還清楚就行。”
林晏晏到底還是講起了肖意被公安帶走這件事,說的時候,她聲音懶懶的,“肖意這個人,你說他不靠譜,那有時候是真的看上去不怎麽靠譜。你說他道心堅定,那似乎也不是很堅定。但你要說他知法犯法,監守自盜,盜賣文物,我真的不信。”
她窩在褚雲懷裏,小眉頭都蹙了起來,“而且你看,庫房裏的文物是被三層門鎖着的,每一道門一把鑰匙,鑰匙都在不同的人手裏,前段時間開始清點庫藏,每天也是需要三個帶鑰匙的人湊齊才放工作人員進去的,進去了也有人守着,還有攝像頭。現在又是夏天,大家穿得這麽薄,那銅鏡算不得大,但也絕對不小,怎麽可能輕易就被帶出去了?還是肖意帶出去的?這太匪夷所思了。”
“嫌疑人不等于罪人,可能就只是例行詢問,問完就放出來了,明天你去辦公室就能見着他了。”褚雲安慰她,又笑,“指不定,明天是你被喊去公安局呢。”
林晏晏噘嘴,用手指頭戳他的臉,“我又不怕,我啥也沒幹,庫房都沒進去過,清白得很。”
哪想,第二天下午,清白得很的林晏晏還真被請去了公安局。
不過公安對她的态度很好,畢竟她是舉報人之一,而且她作為一個實習生根本連接近庫房的機會都沒有,每天都在展館內和博物館門口走動,生活軌跡被攝像頭記錄得明明白白,真沒什麽好懷疑的。
負責詢問她的女公安姓李,基本沒問什麽林晏晏的情況,反而問她,有沒有覺得肖意有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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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沒有異常。”林晏晏的回答斬釘截鐵。
她過于斬釘截鐵,叫李公安蹙了一下眉,“我們對他的情況進行了了解,發現他的生活狀态并不好,至今還和父母住在一套是十七平的房子裏,在博物館工作的工資并不能滿足他的正常生活,他的經濟狀況幾乎可以說是拆東牆補西牆,外債始終沒有償清。而且我們聽說,他一直很想參與庫房的清點工作。”
和父母一起住在一套十七平米的房子裏?拆東牆補西牆外債一直沒有還清?
這信息量太大,叫林晏晏沉默了一下,沉默之後,卻仍舊是堅定的反駁,“是,他可能經濟狀況并不好,但這并不能代表他願意在博物館工作另有所圖。他是表現出了非常想去參與文物清查的心願,但那也可能只是出于對于文物的喜愛。而且,肖意能夠參與到文物清查工作中去,是因為正在參與清查工作的張姐請假,他是被動被頂上去的,并不是主動争奪了這個工作機會。”
“但标記為“陳倉1047”的銅鏡,确實是他在參與清查的過程中,出現過,并且丢失的文物。”
“也就是說,“陳倉1047”是在他所在庫房的時間段裏丢的?”林晏晏挑了一下眉。
“可以這麽理解。”李公安笑了一下。
林晏晏默了一瞬,忽然說道:“可以給我一張紙麽?”
李公安愣了一下,說:“可以。”
說着,就起身從一邊的辦公桌上拿出一張雪白的A4打印紙給她。
林晏晏接過,從包裏掏出自己随身帶着的自動筆。
她的記憶力一直很好,可以說,好到過目不忘的地步。
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盤起了邏輯。
“8月3日,張姐請假,肖意尚未進庫房,當天在參與新展布展的驗收工作。8月4日,全館放假。8月5日,張姐沒來,館長調肖意去庫房暫時頂替張姐的工作,進入了文物自查工作小組。從8月5日到8月15日,肖意一直在庫房參與盤點入冊。其中,8月11日,張姐已經回來上班了,因為出外辦公,沒有回到庫房。”
說着,她已經開始在紙上畫簡筆畫,“8月5日,他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T恤,加白色短褲。8月6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緊身T加藍色牛仔褲。8月7日,灰色Polo衫加前一天穿過的藍色牛仔褲,嗯,沒換褲子。”
她清楚地記得肖意在在庫房工作期間,清楚的記得他每天的穿着。
她在很短的時間內,用簡筆Q版畫将這些都表現了出來。
最後,她将一張活靈活現的畫稿推給李公安,耗時不過十分鐘,“你看,他每天這麽進庫房,這麽出庫房,根本沒有地方藏“陳倉1047‘。”
李公安看着面前這張畫稿都愣住了,她拿起來左看右看,越看越可愛,重點是她昨天才審過嫌疑人,這Q版小人臉上欠抽的神情簡直和真人如出一轍,她默了一瞬,說:“但是文物不可能憑空出現在古玩市場,它不會飛。”
銅鏡确實不會飛,到底是怎麽穿過重重屏障,在嚴密的看守下運出去,再被轉手到古玩市場的,是個問題。
其實,國內博物館出現這種監守自盜的事情很很少的,少少的幾次,一經曝光便會被釘在恥辱柱上,被外人津津樂道。
一窩粥裏出了幾粒老鼠屎,讓其他無辜的白粥面上都不好看。
林晏晏回到辦公室,就看到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的肖意,他臉色不太好,又頹又喪,眼眶發紅,也不知道是沒睡好,還是哭過。
他看向林晏晏,那目光多少帶着點憤世嫉俗,說出來的話也不太好聽,“讓你傻叉叉過來實習,慘了吧,啥事沒幹還進號子。”
“什麽號子不號子,你是看過了古惑仔啊?那是公安局。”林晏晏這時候對他卻是格外和氣,想了想,直接就拉了張椅子,坐去他辦公桌對面,笑着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我知道你心裏苦,吃個糖吧,吃了糖就好了。”
肖意插着兜靠在椅背上,滿臉冷意的看着她:“你是三歲小孩麽?口袋裏每天都帶糖?”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顆奶糖心情就好了。”林晏晏不在意他冷漠的态度,将桌上的大白兔奶糖往肖意面前又推了一下,漂亮的小臉滿是善意,“真的,你試試。”
肖意愣愣地看着她的臉,“你傻啊,還靠這麽近和我說話,他們都說銅鏡是我偷的,只是苦于沒有證據。”
“呵,他們都說我家有一個億,我家就有一個億麽?事實勝于雄辯,法律面前是講證據的,現在科技這麽發達,說實話沒有破不了的案,你還怕坐冤獄不成?”林晏晏輕笑,話說的十分随意,既沒有避嫌的意思,也表明了她并不認為這件事和肖意有關。
因為她的話,肖意的神色有片刻的松動,不過也只是片刻而已,少年的神色倔強又冷清,“我來這裏工作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能有機會進庫房。全國性的文物清查工作,建國以來,我們國家總共也沒搞過幾次。這是正好碰到館裏搞數字化系統,才來的文物自查,但這些也不是我入職之前能知道的。好吧,這些都不糾結,犯罪也可能臨時起意,但真的沒必要,林晏晏,沒必要你懂麽?”
說着,他忽然拿起桌上的大白兔奶糖,可以說是惡狠狠地拆開糖紙,把奶糖扔進口裏。
神色兇的狠,眼眶卻是通紅,“公安問我,既然入不敷出為什麽還要繼續這份工作?我聽了覺得真他媽好笑,人就不能有夢想麽?我窮我就不能有夢想麽?真的是太狗眼看人低了,這份夢想實在是太昂貴了。”
博物館工作的工資,絕對是不高的,如果說,其它工作崗位的平均工資是五千,博物館文博類的工作,工資只有其一半。
而且,博物館屬于合同制,也不算公務員,沒有提成,沒有補貼,就是死工資加五險一金,想發財根本不可能,男孩子想養家,光靠這份工資也不太行。
這份夢想确實昂貴。
也怪不得很多年輕人中途下車。
其實這事發生之前,林晏晏真沒發現肖意有多窮。知道了,她都有點詫異,就越發覺得不可能是他了。
但為啥他有明确的作案動機,卻還覺得不是他呢。
大概是因為,真正願意投身考古文博事業的年輕人,都會讓林晏晏想到一段話,也不知道是誰說的,不知不覺,就在圈子裏流傳了下來。
“人類是世界上最孤獨的物種,因為在地球演化的幾十億時間裏,唯人類有智慧,有了解宇宙的能力。人類就像是在暗夜的荒原裏獨自前行的旅人,既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來路。而考古學就是旅人手中的火把,它能讓你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繼而明悟自己該往哪兒去。”
暗夜的荒原裏獨自前行的旅人,每當想到這句話,她都覺得眼中有熱淚。
而這群如肖意一樣的考古文博人,再怎麽表現得不屑,玩世不恭,甚至不滿,卻他仍願意在這個崗位上,做在暗夜的荒原裏獨自前行的旅人。
只因為他還在這裏,她就覺得,他
作者有話要說: 不會做那種事。如果他做了,那就是在踐踏自己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