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當天夜裏, 方雪就被送走了。鄧秦他們三個還留在考古隊,只是比一開始老實了很多。
早先,鄧秦他們來的時候還有些想較勁的心思。
雖然首大清大首屈一指, 但他們自認成績并不代表一切,即使是疆大的學生,綜合素質,市場競争力也可以很強。
然而,方雪一出,中道崩殂。
除了老實待着,争取把任務早日完成, 他們再沒了旁的心思。
這麽一來也好,都消停了。
大家又投入到了繁瑣又漫長的探方遺跡清理工作中去。
田野考古,要求每一位考古隊員都要具有嚴肅的态度, 冷靜的頭腦, 和中規中矩的姿勢。
和褚雲同時探索同一個探方的林晏晏同學,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褚雲的專業與專注。
她跟着他一起小心地清理地層,小心地用手鏟仔細的刮鏟地面和探方中的四壁, 終于體會到了她與他之間的差距。
這種差距不在于她入學的時間晚, 他入學的時間早, 而在于真正發自心底的熱愛。
爺爺曾經和她說,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主要的目标, 一是要找到一件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二是找到一個跟自己在情感上精神上特別契合的人。
如果能夠做到, 苦難不足為懼,一生不虛此行。
她覺得褚雲就是這樣,活得非常寬敞,有意義。
刮面的時候, 褚雲都是跪在地上的,讓鏟面與地面呈45度夾角。
他很認真的在分辨土質,土色,包含物的細微變化,不疾不徐,好像就這麽刮土刮到天荒地老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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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探方裏的劉淼就不一樣了,他懶上了天,不知從哪兒找了個板凳放在探方裏。
褚雲看見了,拎着他的後領把他提了起來,“你以為你是三歲小孩?你把地面壓出坑了!”
林晏晏站在隔梁上湊過去一看,果然,劉淼那邊的探方裏被四個板凳腿壓出來了四個小方坑。
真是一言難盡,她不由搖頭吐槽:“劉淼你傻啊?你這麽一坐不就白刮了麽?”
劉淼仰天長嘯:“可是我累啊!”
林晏晏扶額,“那你拿個編織袋鋪地上嘛,不要用板凳啊!”
方忡瑄都覺得嫌棄他,停下刮面的動作,“人褚神都是跪着刮面的,晏晏和小琪都是跪着的,怎麽就你膝下有黃金啊?”
劉淼叫苦不疊,“我高中踢足球傷過膝蓋,跪不動啊!”
方忡瑄的臉色這才好點,一臉的這還可以寬恕,勉為其難地通融,“那好吧,你去拿個編織袋坐着吧。”
褚雲盯着他們看了眼,笑了,“光鋪編織袋沒用,去拿點稻草鋪在編織袋下面。”
“哎?”劉淼睜大眼,好像看見了天使。
“這樣省力,舒服。”褚雲言簡意核,扭頭又看向林晏晏,挑了挑眉,“林晏晏,你偷什麽懶?”
林晏晏嘟嘟嘴,屁颠屁颠跟在他後頭,“跟着你能學更多東西啊,怎麽,還不讓跟啊?”
“歪理真多。”褚雲要笑不笑,就聽劉淼大叫一聲:“謝謝褚神。”
褚雲擺擺手,扭頭又對其他人說:“累了就用巧方法,不要硬撐。”
鄧秦作為記錄者,采訪者,對考古隊所做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他充滿着好奇心地跟隊采訪了兩天,終于忍不住吐槽:“這和盜墓小說完全不一樣啊?地宮在哪兒啊?你們怎麽每天都只是在刮坑啊?考古就是刮坑麽?”
聞言,褚雲頭都沒擡。
林晏晏無奈,只能擡起臉看向鄧秦,停下手裏的動作,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是。”鄧秦都不想掩飾,比起看不懂他們在幹什麽,更慘的是考古隊員日複一日都是在幹同一件事,和刮痧師傅一樣,也不知道到底在刮啥玩意?
“我也覺得無聊,然而,這就是考古。并且我必須糾正你哦,鄧同學,考古是考古,盜墓是盜墓。考古與盜墓,不論是從立意,過程,還是目标而言,都沒有可比性,不能混為一談。考古學是類型學研究,研究與人類相關的一切的物質材料,也就是說,考古是格物的專業。考古所追索的問題,是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曾經站在什麽位置,我們往後會去向哪裏。簡而言之,就是中國人所謂的尋根問祖,返璞歸真,是追尋整個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脈絡,做到最大程度地對文化的解讀還原和傳承。當然有人會認為,過去的不要問了,我們管好現在就好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再去追索那就是無用功。但是,一個人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你覺得有意義麽?我們有長遠而又悠久的歷史,這些歷史搭築起了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它是我們民族的基石。如果有人認為文化自信不重要,可以不要,那很棒棒,他首先應該從自己家淨身出戶,不要父母長輩一分一毫,連個褲衩都不帶走地自立根生,那他的立場才站得住腳。”
鄧秦嘴角直抽,覺得林晏晏的話又生動,又飒得慌,從她和方雪撕逼,他就看出來她是個狠角色了,“淨身出戶是不是還不夠徹底,還要割肉還父,放血還母?”
林晏晏用眼神給他點了個贊,“按理來說似乎是這樣,所以這個立場站不住腳嘛。既然我們每個中國人都享有了前人留下的既得紅利,就更不該輕視無視這一切。”
鄧秦心領神會,“所以民族的基石要在土裏找?”
褚雲适時插話,糾正他,“你不要覺得這是土,這是地書。”
“地書?”
林晏晏點頭,如數家珍,“衆所周知,歷史是勝利者所書寫的,口口相傳也可能指鹿為馬。考古既是探索,也是辯證,中國歷史真正的一面在哪兒?是每一個考古學家都在努力迫近的方向。上世紀九十年代,傅斯年先生在中央研究院創立歷史語言研究所時,在史語所雜志的發刊詞上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考古人,除了要涉獵書本,還要翻看地書,走過必留下痕跡,每一位考古學家都在試圖從中尋找到中國歷史的真正面目。”
“那你們能刮出地宮來麽?”
??????
三句兩句不離地宮,鄧秦同學的思想很危險啊!
林晏晏與褚雲對視一眼,扭頭看向一臉期待的鄧秦,冷冷的冰雨直接往他臉上潑,“地宮?不存在的!這又不是墓葬,你想啥呢?而且,考古的目的又不是挖寶,盜墓小說看多了吧你?”
鄧秦抿嘴,那是肉眼可見的失望。
這次的采訪專稿,是鄧秦在疆大新聞社的交班之作了。他平日酷愛盜墓小說,争取多次,才定下了這個選題。
在他的心目中,盜墓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世外高人,是俠之大者。
然而,林晏晏顯然對盜墓賊嗤之以鼻。
倒不是杠,鄧秦想着自己喜歡的紙片人,提出質疑,“你說盜墓是盜墓,考古是考古,可是盜墓小說裏的盜墓人,最後也把寶物上交國家了。同樣都是挖,都有破壞性,和你們有區別麽?沒有啊!”
沒?區?別?
林晏晏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覺得還好鄧秦是來他們這個坑提問,而不是去劉淼那個坑提問。她和褚雲還算文明人,換劉淼就不一樣了,鄧秦可能會挨打。
她叉着腰站起身,心累地說:“我真的很不想再回答這種白癡問題哎!”
她覺得跪了半天都沒有這一刻累。
真正的累,是心累。
這真的是考古文博系十分勸退的一個點。
過年了,對于考古系的學生,親戚會問,哎你學考古的啊?你挖到什麽寶貝帶回來啦?對于文物與博物館系的學生,親戚又會問,哎,你學文物的,你能鑒定麽?你來給我看看這個乾隆時期的大花蝴蝶瓶啊!
這種善意的誤解或許還能一笑了之。但個更多的是惡意的,譬如,考古和盜墓無區別。
搞半天努力挽救歷史遺存,弄清歷史遺留問題的人,還成了歷史的罪人了?
錢也不多,名聲也沒有,圖啥?太勸退了!
“你看過新聞嗎?有人在夜店喝醉了酒,第二天醒來在冰冷的浴缸裏,腎被人切走了。那些偷腎的王八蛋和醫生一樣都只是切了個腎而已啊!有什麽區別啊?你說呢?”
鄧秦目瞪口呆,“我覺得你們首大的人都是魔鬼!這區別可大了!”
“我還覺得你們吃瓜群衆是魔鬼呢!考古與盜墓那麽大的區別看不到麽?還天天和我們相提并論,真的很不要臉知道麽?六日兔硬說自己是大白兔,真的很欠打了!”
“哇塞,你真的很沒道理!六月兔是什麽東西?”鄧秦有點跟不上林晏晏的腦回路了。
林晏晏一囧,梗着脖子說道:“我的比喻如此生動活潑你卻說我是魔鬼也實在是沒有道理!”她才不要說她在縣裏買到了假的大白兔奶糖,上面寫着六月兔呢!
“你的比喻那麽滲人,你還覺得活潑生動?”
“不然呢?不然你去劉淼那裏問下這個問題,你看看劉淼打不打你,他怕是打不死你!”
“林同學,你控制一下你自己。”鄧秦捏了捏起雞皮疙瘩的手臂,感覺不用問劉淼了,林晏晏已經有要打他的征兆了,忙是看向但笑不語的褚雲,“褚學長,你的人你管管啊。”
褚雲顯然一味護着林晏晏,“我覺得她的話沒什麽問題。”想着,又說:“想要在短時間內說清楚我們的考古項目比較難,你不如将采訪的側重從項目上引申,放在考古與盜墓的區別,現實與文學創作的區別上,這樣大家都更受益,你也好動筆。”
短時間內,項目不一定會有什麽成果,雖然他們工期有限,但是動手動腳找東西,找不到東西的可能性也很大。
如果這樣,新聞稿豈不是沒什麽可寫了?
那還不如從争議點出發,好好科普傳播考古的正面性,科學性,可持續性。
褚雲的話十分溫和,是十分有建設性的意見。他和林晏晏一攻一守,配合的天/衣/無縫,還真就把鄧秦給帶歪了。
鄧秦一拍腦門,還真是!
光寫挖土誰願意看啊?但如果和現在正火熱的盜墓小說連接在一起,似乎有點看頭。
鄧秦眉飛色舞,卻還嘴硬,“這個可以考慮。”
褚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移開的目光落在站得筆直的林晏晏身上,“好了,休息夠了,你也開始幹活吧!”
他的笑很迷人,聲音很悅耳,林晏晏清澈的眼眸看着他,沒有遲疑,“那就幹活吧!”
語氣輕松,就好像在說,“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鄧秦在旁邊看着,都覺得他們是魔鬼,每天為了刮面蹲着跪着把身體扭成各種姿勢,一保持就是幾個小時,從來不急不躁,從來慢慢騰騰,考古學家也不是誰都能當的,太辛苦了!
然而,今天對于林晏晏來說,确實是美好的一天,考古隊按人頭輪轉,終于又輪到了林晏晏去縣裏澡堂洗澡,她連身體按摩膏都帶上了,準備在澡堂裏好好的犒勞自己。
中午吃過午飯,小姑娘嚼着大白兔奶糖,早早的就在遺址大門邊等着了,肩上挂着個鼓鼓囊囊的牛仔布包,小臉白生生的,天天在太陽底下曬,愣是越曬越白,與其他女同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喬潇已經不太願意和她站一起了,一和林晏晏站一塊,喬潇就覺得自己臉黑,和她是黑白配。
當年開學軍訓的時候,她就體會過這種苦,沒想到好不容易捂白了,大三實習又重溫噩夢。
為此,喬潇愣是決定拿美/白/精/華擦脖子擦手,臉部防曬全身塗!
花了大手筆擦完全身防曬的喬潇慢騰騰走來,就見林晏晏站在門邊和褚雲說話。
小姑娘笑得可甜,和樹梢上的花骨朵似的,“鄧秦剛剛又問我,考古和盜墓到底有啥區別,能不能具體給他講講。我才懶得和他講,讓他先去看看那些文物販子,盜墓賊的新聞,結果他手機沒信號,剛剛我看見,疆大三個人,都爬到樹上去了。”
“這有什麽可笑的?”褚雲看她一眼,平素清冷的眼眸竟然有些溫柔。
林晏晏卻似乎沒注意,笑得打跌,“好笑的是,鄧秦爬不上樹啊!姑娘都爬上去了他愣是上不去,爬了幾次才被拽上去,剛靠穩,吧嗒把樹枝靠斷了。像他這樣的體力和靈活度,以後肯定當不了狗仔的。”小姑娘的臉蛋白生生,牙也白生生,一張小嘴卻是鮮紅的,像櫻桃。
“幸災樂禍。”褚雲笑着搖搖頭,又說,“鄧秦的職業夢想是社會記者,可不是狗仔。”
“你對狗仔有什麽誤解?我怎麽覺得你不太喜歡狗仔?”林晏晏敏銳起來也是比狗還靈。
“雖然不至于觸犯法律,但到底不是光明的職業。”褚雲十分坦然,喜厭分明。
“褚雲我發現你特別正經,你能不能不正經一下?”林晏晏歪着腦袋看他,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年紀輕輕活成老幹部。
“好啊!”褚雲挑挑眉,忽然伸出手,輕輕捏住了林晏晏的臉頰,提起,放下.
随即推開,朝走近了的喬潇點點頭,搖了搖手邊的車鑰匙說:“走吧,我送你們去。”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林晏晏鬧了個大紅臉。她覺得臉上熱熱的,都要爆炸了。
她是三歲小孩麽?竟然捏她臉!這就是他的不正經?
嘤嘤嘤,真的好不正經!
喬潇也是詫異地看着他們倆,先問:“不是江洋師哥開車帶我們去麽?”
林晏晏攤手,“褚雲說他抱着儀器在做碳氮穩定同位素實驗,無心做司機。”
“他不洗澡啊?”喬潇又失望又震驚,悄悄湊近林晏晏,“你和褚神怎麽回事?我怎麽覺得你們之間氣氛有點怪怪的啊?”
“沒有吧。”林晏晏下意識否認,想了想又說:“也可能是我太可愛!”
“嘔!”喬潇做了個鬼臉,拍拍她的肩,“要點臉,親!”
林晏晏很不滿喬潇竟然不認同她可愛,決定不顧同門之誼對喬潇痛下殺手,“你是不是手上也抹防曬了?你那防曬有遮瑕美白的功能是不是?可是馬上就要洗澡了啊,你這不是浪費麽你?”
她這話音一落,喬潇就像被點了穴,愣了一會才跳起來“暴揍”她,“林晏晏你怎麽不早說!防曬霜很貴的!很貴的!很貴的!啊啊啊啊啊啊!我哭了!”